“马上就满六个月了。”沈青葙心里微微一动,回过脸看她,“姑姑,怎么了?”
“没什么。”宋飞琼的手指伸进头发里,按摩着头皮,唇边的笑有些凝重,“十一娘,你觉得这半年里,公主待你如何?”
她的声音分明像往常一样慈和,沈青葙却觉得呼吸一滞,身上被温泉泡得发热,胳膊贴着白石,却是冰凉的:“公主救我脱离苦海,又一直庇护我,对我恩重如山。”
“若是公主要你做什么,你会如何?”宋飞琼又问道。
此时门窗紧闭,侍婢们都已经退下,安静的浴房中唯有进水口处的流水发出极低的声响,白白的水汽蒸腾而上,撩动轻红的纱帐,沈青葙低着头,问道:“公主想要我做什么?”
宋飞琼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东宫这几天会收到杜忠思的密信,公主想要这封信。”
沈青葙生出一股沉重的无力感。从投靠到应长乐门下,她就隐约猜到,会有这么一天。她盼着以自身的能力安身立命,可应长乐肯庇护她,却只是因为,她是裴寂为数不多的软肋。
惠妃与东宫的明争暗斗,这半年来她一天比一天看得更清楚,当初那场将她人生打得粉碎的横祸,就是这场争斗中微不足道的一环,投靠应长乐时她对于其中内幕并不完全了解,可这半年里涉足越多,她就越能确定,惠妃就是那双推着她原来那个家走向覆灭的,无形的手之一。
固然那个家暗中已经是千疮百孔,但,若不是以这种激烈的方式突然覆灭,她也不会就此跌入泥沼,挣扎许久。
人生从来没有回头路可走,投入公主府是她自己选的,她不后悔,应长乐庇护了她,她也愿意回报,可是,难道她也要加入争斗,让更多像她一样无辜的人,落到这个下场?
“十一娘?”宋飞琼许久不曾得到她的回应,轻声问道。
许久,才听见她喑哑的声音:“通过裴寂?”
宋飞琼心中怜惜,却断然点头:“两边通联,是裴寂亲手布置,除了他,没人知道信会从哪条路入京,几时交到东宫。”
裴寂。这个梦魇纠缠着安心,让人痛苦怨恨,又让人无法忘记的名字。
若一切都只是场交易,该有多好。
“十一娘?”宋飞琼久久等不到她的回答,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哗啦一声水响,柔滑的黑发从她手中脱出,沈青葙转过身看着她,脸上的红晕褪去大半,露出底色的苍白:“姑姑,我想面见公主。”
“十一娘,”宋飞琼隐约猜到了她的心思,摇了摇头,“公主极有主见,不是任何人能说动的。”
“姑姑,”沈青葙低声问道,“如果是你,你会做吗?”
“我会。”宋飞琼淡淡一笑,“我一直都在这么做。”
沈青葙脸上最后一丝红晕也消失了。
宋飞琼看着她日渐从容智慧的脸上那丝始终不曾消失的纯粹,摇了摇头:“十一娘,我从来就不是什么正直公道的人,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以士待我,我便以士报之。惠妃和公主给了我如今的一切,我愿意粉身碎骨以为报答,更何况,我也有野心。”
她的目光透过袅袅升起的水雾,望向头顶高而深的穹顶,目光悠远:“有惠妃和公主在,我才能站在高处,才能施展心中抱负。十一娘,人生没有绝对的对错,对错都只是因人而异,你将来,会明白的。”
我明白,我只是,做不到。沈青葙心中涌出巨大的悲哀,许久,带着几分执拗说道:“姑姑,我想见公主。”
“好。”宋飞琼轻叹一声,握着她的肩轻轻将她推转身,“先把头发洗好,我再带你过去。”
天已经全黑了,晚风习习,流萤明灭,灯笼嵌在树丛里花叶中,像一个个微红的圆球,头发上的水滴下来,打湿了领口,沈青葙取了帕子握住发梢,踩着碎石子铺成的蜿蜒小道,向芙蓉汤所在的方向走去。
“十一娘,”宋飞琼欲言又止,“公主平素和气,但龙有逆鳞,你斟酌些。”
“谢谢姑姑提醒。”芙蓉汤就在前面,沈青葙停住步子,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轮,叹了口气,“姑姑,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宋飞琼也抬头望月,低声道:“我与你一道进去吧。”
“我自己去,”沈青葙回过脸,向着她一笑,“姑姑帮了我这么多次,这一次,该我自己去啦。”
她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妩媚中透着稚气,湿湿的头发随意挽了个低髻,有几缕还贴在鬓边,水汽朦胧,宋飞琼突然有些难过,大约今夜之后,从前那种仿佛亲手教养女儿似的日子,就要一去不复返了。
芙蓉汤前灯火幽暗,红绡帐卷起一角,隐约露出应长乐明艳的容颜,乌黑的头发披在肩上,半掩住光滑的香肩,听见脚步声时没有回头,只道:“进来吧。”
沈青葙一步步走进去,轻声道:“公主。”
“飞琼跟你说了?”应长乐漫不经心转过脸来,瞥了眼她,露出一个了然中带着嘲讽的笑,“怎么,不肯?”
“公主深恩,我愿粉身碎骨报答,”沈青葙在凿成芙蓉形状的汤池边慢慢跪下,“但有些事,我不能做。”
应长乐冷淡的目光四下一掠,周遭的侍婢连忙悄无声息地退下,应长乐转过身,靠坐在大块芙蓉石砌成的汤池边缘,分明比跪在池边的沈青葙低,然而那股凌人的气势却是高高在上:“怎么,对裴寂余情未了,不舍得对付他?”
“不。”沈青葙摇摇头,“与他无关。”
应长乐轻嗤一声,黑发拖在水面上,漂浮动摇:“既不是为他,为什么不肯做?”
“我家为何败落,我兄长为何险些丧命,我又为何……”沈青葙猝然停住,闭了闭眼,“公主,我深知个中滋味,不想让人重蹈我的覆辙,除此以外,公主但凡有任何差遣,即便要我粉身碎骨,我也绝无二话!”
一阵山风吹过,吹熄了池前的灯笼,光线越发昏暗,一只萤火虫懵懵懂懂落在池边,正要往水边爬时,应长乐纤手一扬,水花落下来,端端正正困住那只小虫,幽幽绿光顿时一暗,应长乐明艳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你身在其中,受着好处,如今却想独善其身?”
“我既身在公主府,又怎么能独善其身?天下谁不知道我是公主的人?”沈青葙膝行向前两步,隔着蒸腾的雾气望着她,“公主,除了这种事,其他不管什么,我都言听计从!”
啪一声,应长乐掷下舀水的金勺,水花四溅,溅湿了沈青葙一头一脸,又顺着蜿蜒的曲线流淌下来,应长乐看着她,讥诮万端:“沈青葙,你跟裴寂,果然是一路人,同样虚伪,同样做作!他趁人之危要了你,却又做出深情款款的模样,让你进不得退不得,你受我庇护,早就在这名利场中推波助澜,如今却告诉我你不想让人重蹈你的覆辙,沈青葙,你自己想想,不觉得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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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夜风吹拂, 暖热的温泉水顺着脸颊淌下,很快变成冰凉,湿发落在湿衣上, 沈青葙狼狈不堪。
眼前的芙蓉汤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带着足以绞碎一切的力量狠狠推着她拽着她, 让她几欲放弃抵抗, 与眼前的一切共同投进混沌黑暗之中。
肩上的衣衫大半被水湿透, 温泉水有种特有的粘滑质感透过薄薄的衣料黏在身上,附骨之疽一般, 无法摆脱,而应长乐一句接着一句, 犀利的言辞像鞭子一样,狠狠抽在她心上:“裴寂为谁而来,程与义为谁而来, 沈青葙,难道你从不曾想过?你早就是棋局中的一颗子, 你凭什么独善其身?”
她凭什么独善其身?
是啊,她凭什么能够独善其身?她身在其中,早已开始推波助澜, 那些围绕在公主府的人, 有多少是为她而来?那些暗中打量她的目光, 又有多少最终被收在公主府麾下, 成了应长乐的棋子?还有裴寂, 近来他每次出现,都有应珏与他一道,难道东宫真的不曾怀疑过他?
她早已是棋局中的一颗子,她怎么能够抽身?
眼前一阵阵眩晕, 沈青葙身子晃了晃,只觉得支撑她来到这里的力量消失了大半,虚弱得几乎要一头扎进那深不见底的芙蓉汤中。
哗啦一声水响,应长乐探出一只湿淋淋的手,在她胳膊上一扶,止住她下坠的趋势,沈青葙抬起头,艰难地看着她:“公主……”
应长乐也看着她,湿湿的手扶着胳膊,在她薄薄的衫子上留下一片水痕:“仁义道德岂是为吾辈所设?这世上情爱不可靠,良心更是可笑,唯有权势才是能抓紧的,最可信的东西。沈青葙,我既招揽你在麾下,我的权势,愿分与你共享。”
她从水里扬起脸看她,黑发飘在水面上,半遮住光洁白皙的双肩,像从水底里钻出来的,蛊惑人心的妖精:“你难道从不曾想过,让那些曾轻视你侮辱你的人,跪在你脚下,求你施舍?沈青葙,不要说你从没想过要出人头地,那日麟德殿上万众仰视着你的时候,我看得出来,你不是不喜欢。”
“那不一样,”沈青葙无力地分辩道,“公主,你知道的,那不一样。”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应长乐淡淡说道。
她松开她,重又靠回芙蓉石的池沿上,带着硫磺气味的温泉水雾混着她身上特有的郁金香气,无孔不入,让人无从躲避:“你不是恨裴寂吗?那就玩弄他,报复他,让他像你当初那样身败名裂,难道不痛快么?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必要对他手下留情。”
恨他吗?是恨的。当初在绝境中被他所救,得知他就是光风霁月的玉裴郎时,她是那样欢喜,甚至把全家人的性命,都押在了他身上。
可他却起了那样的心思。从前她不懂,可现在她是懂的,无论有没有这场交易,裴寂都必须救他们,东宫需要查明真相,沈家人死了,真相就不存在了。
当然,他也有他的好处,他已经从她口中得知了一切,他可以不必再理会他们的死活,可他还是保全了哥哥的性命,光风霁月的玉裴郎,除了那件事以外,品行一向无可挑剔。
应长乐就着朦胧的月光看着沈青葙,她一张脸完全失掉了血色,在夜色烘托下显出异样脆弱的苍白,应长乐有些瞧不上这样的软弱,嗤笑一声:“当初你不肯嫁给裴寂,我还以为,你是不一样的。”
她捡起漂浮在水面上的金勺,舀了水,漫不经心地又向池外泼掉:“我看重你的才学,收留你庇护你,给你机会施展你的抱负,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眼前那苍白虚弱的人突然抬起头,单薄的肩上洇着一片片干湿不一的痕迹,眸子倒映着天上的星子,却是清澈见底:“公主当真是看重我的才学?公主要我做的事,与才学何曾有任何干系?以色侍人,利用男女之事获取利益,便是无知无识的妇人也能做到,公主看重的,从来都不是我的才学。”
应长乐有一刹那的嗔怒,随即又是一声嗤笑:“那又如何?我庇护了你,我当然有权力挑拣你的可用之处。”
那种眩晕的感觉又再袭来,沈青葙紧紧咬着牙,咬得下颔骨的线条都露出来,心里一时冷一时热,说到底还是不甘心。兜兜转转走到如今,她的可用之处,依旧还只是,女人的身体。
应长乐看着她,将她的不甘和委屈尽收眼底。分明是这样聪慧的人,却又如此迂腐,应长乐觉得可笑,于是便毫不客气地笑了起来:“不服气?可你又能如何?我早跟你说过,权势才是这世上最可靠的东西,与其在这里不服气,不如与我一道,去获取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势。”
她靠近她,再次流出了那蛊惑人心的妖魅之相:“你既知道我为何用你,就该知道唯有你能对付裴寂,与我一道,收服他,利用他,踩着他走上权势之路,把他加诸于你的耻辱,双倍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