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沈青葙向后一些,躲开她扑面而来的郁金香气,“从前我也以为,公主是不一样的。”
从第一次见面,她替永昌郡主出头,鞭打康毕力,到再次相遇,她被裴寂顶撞,却又迅速平息怒气,不再用轻慢的态度对待她,那两次接触给了她太多错觉,让她以为,应长乐是不一样的。
甚至到此时此刻,她心底依然还存着微弱的希望,希望她改变心意。隔着蒸腾的水雾,沈青葙望住应长乐明媚的容颜:“公主,不仅是你在挑选我,当初,也是我选了你。公主,我一直以为,我不曾选错。”
分明是晦涩的言语,应长乐竟然有些明白她的意思,甚至还因此有些明白,裴寂为什么独独对她念念不忘。她身上也有裴寂那种,温润的表象下之下万死不能动摇的的坚执,就像当初所有人都觉得裴寂娶她是一桩风流韵事的完满收场,可她却偏偏要逃走一样,但凡她认定了的事,怎么不肯改变主意。
应长乐有些微微的焦躁,跟这种人打交道太不痛快,可她偏偏又总是挑中这种人。
绿光忽地一亮,那只被水困住的萤火虫不知什么时候挣脱出来,跌跌撞撞地飞走了,应长乐的目光随着拿点萤绿的光一转,又落回沈青葙身上。
这种人太有主见,她着实从一开始,就不必试探。
“退下吧。”应长乐淡淡说道。
沈青葙犹豫一下,到底还是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跪得太久双腿酸软,乍一起身,虚浮得有些站不稳,然而到底还是站稳了,又用毫无瑕疵的仪态行礼告退,走出芙蓉汤。
硫磺的气味消散,郁金的香气淡去,宋飞琼迎面走来,神色凝重向她一点头,跟着迈步走进去。
池边微风幽暗,应长乐声音清冷:“盯紧她,若是今晚的话有半个字泄露出去,处理掉。”
沈青葙走出院门时,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寒意,山中本就清凉,衣衫单薄又沾了水,黏在身上,透骨的冷。
不由自主抱紧了双臂,又在此时发现,她好像有些认不出回去的道路了。
原本也是刚到的陌生地方,分配了住屋之后便随着宋飞琼出来洗浴,又从那里走到芙蓉汤,此时该怎么回去住处,根本是一团乱麻。
沈青葙四下一望,里外都找不到一个侍婢或者宦官,也许是方才谈的事情机密,这些人都躲开了,也许是时候不巧,刚好赶上没人,总之眼下,她只能自己找到回去的路。
沈青葙抱着双臂看了多时,最终决定,先回到先前的汤池,再从那里找回房的路。
走过两边种着蔷薇的小路,转过一道朱红的山墙,明明是与来时一样的景致,可面前出现的,却并不是先前的汤池,沈青葙叹口气,好像是走错了。
“谁在那里?”墙的另一边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想必是夜间巡逻的卫士,紧跟着彩穗宫灯的影子一晃,领队的人从墙后转出来,似乎有些惊讶,“沈娘子?”
微黄的宫灯映照出狄知非明朗的面容:“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我有些迷路了,”沈青葙停住步子,露出一个无奈的笑,“狄校尉,请问去望春院怎么走?”
狄知非咧嘴一笑:“路径拐来拐去的,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我送你过去吧。”
“孟五,”狄知非叫着伙伴的名字,吩咐道,“你先带队,我去送送沈娘子,一会儿就回来!”
他拿起拿起宫灯,不由分说便在前面带路,沈青葙也只得跟上,却又担心地问道:“狄校尉,会不会耽误你的公事?”
“没大事,巡逻而已,有人在就行。”狄知非说着话回头看她,灯笼的光照出她此刻的模样,湿漉漉的头发有几缕从发髻上落下来,掉在肩头,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衣服也被打湿了几处,她紧紧抱着双臂,似乎是很怕冷,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也是没有血色的黯淡。
狄知非放下了灯笼。
沈青葙猝然跟着停住脚步,却见他背转身,飞快地解掉外面穿着的黄色软甲,跟着一展臂脱掉左卫的白衣,向她递过来:“披着吧,山里冷。”
沈青葙犹豫着没有去接,下一息,少年笑起来,露出白而整齐的牙齿:“干净的,今晚洗过澡才换上,不脏。”
许是被他的笑容感染,沈青葙也笑起来,跟着接过白衣披上,低声道:“谢谢。”
作者有话要说: 露天温泉还是很爽滴,尤其有佳人相伴~
第111章
骊山行宫内也有一座梨园, 挨着应长乐居住的北苑,是伴驾而来的梨园弟子居住、排练的地方,比起长安城的梨园, 行宫梨园面积更大,种植的梨树种类也更多, 此时正是六月下旬, 新梨初初成熟, 神武帝从林中小径走过时,眼见向阳的枝头一颗酥梨透出微微的黄红色, 当是已经熟了,一时兴起之下, 便伸手去够,那树枝原比他高出许多,一够之下, 竟没有够到,不觉踮了脚尖, 想去拽那根树枝。
“陛下万金之躯,何须亲自去摘?”惠妃跟他一道过来看徐莳新排的舞曲,见他这幅模样, 由不得好笑起来, 连忙吩咐道, “福来, 让人拿勾杆来摘梨。”
神武帝原想自己摘的, 见她已经吩咐下去,便也就罢了,只是又有些心痒,便依旧仰头看着那颗梨, 笑道:“这个梨长得好,山里土厚水好,结的果子也比宫里的大。”
“陛下!”前面小路上传来徐莳的唤声,跟着就见徐莳穿一身跳龟兹舞的舞衣,穿花拂柳地跑了过来,脚步轻盈得像一只林间的小鹿。
一刹那间,惠妃看见了她额头上练过舞后的微汗映着傍晚的日光发出细碎的光芒,虽然带着几分莽撞,然而新鲜娇嫩得像这满院中刚刚成熟的梨子一般,惠妃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脚步不由得便停住了。
徐莳跑得快,眨眼间已经到了近前,她全没留意惠妃突然沉下去的脸色,一双猫儿眼只盯着神武帝,见他仰头去看那支果实累累的树枝,不由得也仰头去看,兴冲冲说道:“陛下你看,树梢上那个最大,而且都红了!边上那个有些发黄,肯定也熟了,陛下快摘下来吧!”
神武帝笑起来,果然重又掂起脚去拽那根树枝,耳边听见惠妃淡淡的语声:“陛下乃是万金之躯,这等微末小事,哪里须得陛下亲自去做?况且树枝那样高,万一扭着伤着,才人就是万死莫赎了。”
神武帝心中一动,早看见徐莳规规矩矩地行礼,方才满脸的雀跃霎时间收敛得干干净净:“姐姐教训的是,是我太莽撞了。”
神武帝看了惠妃一眼,索性提气一跳,抓住那根树枝攀下来,笑道:“摘个梨而已,朕还不至于老得扭到伤到。”
惠妃一怔,可神武帝已经转过脸去,专心致志把那根树枝压得更低些,笑着向徐莳说道:“一整枝朕都给你弄下来了,你自己挑吧,喜欢哪个摘那个。”
又见徐莳笑得一双猫儿眼弯成了月牙,也顾不得答话,急急忙忙伸手去摘最大的那个,梨子握在手里,越发衬得那只手又白又小,握着梨身的手指圆而细长,指根处几个微微凹下去的小窝,软得让人忍不住想要摸一摸。
神武帝果然就摸了,大手覆上小手,笑着低头在徐莳耳边说道:“就顾着嘴馋,也不怕树上有虫。”
惠妃突然觉得,她站在这里,倒像是多余的那个。
原本有些紧绷的神色却一下子松弛下来,笑吟吟说道:“才人年纪小,嘴馋些也是有的,反正有虫子的话,也有陛下在,怕什么?”
徐莳将手里的梨摇了摇,笑道:“姐姐放心,我仔细看过的,没有虫。”
她拿出帕子擦干净了梨,伸手送到神武帝嘴边,道:“陛下先吃。”
神武帝就着她的手吃了一口,又推到她嘴边让她吃,徐莳却摇头躲过,笑道:“不行呢,别的都行,唯独梨可是不能分的。”
惠妃哂笑一下,平时在宫里千万般讲究,吃个梨一定要削皮去核,切成小块才行,如今就这么直接从树上摘下来,擦一擦就吃?紧跟着就听神武帝问道:“为什么?”
“陛下猜猜看?”徐莳歪头看他,娇憨无那。
“分梨者,分离也。”惠妃接过话头,看向徐莳,“才人心细如发,日逐事事都小心,连这些民间的俗话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这是夸徐莳心细,还是说她唯独不记得要削皮去核吗?神武帝笑起来,从徐莳手中拿过那只梨:“那就只好朕一个人吃完好了,莳花儿亲手挑了这最大的一个,到头来偏了朕了。”
“就是为陛下挑的呢!”徐莳说着话,又去摘下边上那个大点的,笑着对惠妃说,“这个给姐姐。”
神武帝瞧着她拿帕子擦干净了梨子,双手奉给惠妃,又见惠妃接过来拿在手中,却又不吃,只管翻来覆去地看,神武帝笑意幽微,一抬眼时,却见前面小路上沈青葙跟在曹如一背后,正往这边走来,随口便道:“咦,青葙什么时候也来了?”
“我请她跟曹供奉一道,帮我排新曲子呢!”徐莳笑盈盈地又摘了一个梨自己吃着,又向沈青葙招手,“十一娘,过来吃梨!”
沈青葙快走几步来到近前,还没行礼时,下意识地先去看惠妃。
那日在芙蓉汤与应长乐说僵之后,应长乐便再没召见过她,原本由她接手的那部分公主府公函,之后也被陆续收回,就连一向待她亲厚的宋飞琼,这阵子也极少与她来往,分明是在避嫌。
沈青葙知道,应长乐在等她回复,要么屈服,要么……
其实她也并不清楚,如果拒绝,后果会是如何。
此时看着惠妃美艳的脸上如同往昔一般的和煦神色,沈青葙默默行下礼去,就听惠妃问道:“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巳时来的。”沈青葙答道。
如今马上就是酉初,三四个时辰都跟徐莳混在一处,是盘算着找下家吗?惠妃停顿片刻,道:“忙了整整一天,累了吧?”
沈青葙心里一动,抬眼看时,惠妃依旧带着笑,悠悠说道:“有十一娘的琵琶来配才人的舞,也算是珠联璧合,才人真是慧眼识珠。”
“我是特意向公主请了十一娘过来帮忙呢,”徐莳似乎全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笑吟吟地答道,“亏得今天公主那边没事,不然我这里也且得打饥荒呢!”
神武帝瞧着眼前的暗流涌动,咔嚓一声咬了一口梨,闲闲说道:“青葙跟着才人都排了些什么新曲子?弹来给朕听听。”
那新熟的梨汁水丰沛,一口咬下来时,清甜的梨汁便有几星溅到了神武帝的胡子上,惠妃看见了,正要取帕子给他擦,这边徐莳早抬手随便用袖子抹了,笑着拦住了沈青葙:“十一娘,先别忙着给陛下弹呀,等明日我再练几遍,练得熟了再请陛下看。”
惠妃的帕子捏在手里便有些递不出去,又见神武帝故作严肃地瞪了眼睛,向徐莳说道:“胡闹,朕都发了话了,你让青葙听朕的还是听你的?”
徐莳咯咯一笑,一点儿也不怕他:“陛下,明天再弹嘛,我还没练熟呢,这会子让十一娘弹了,明天岂不是不新鲜了?”
惠妃把帕子塞回袖中,信步便往另一边树下走去,余光里瞥见神武帝与徐莳依旧并肩坐在树下说笑,又见沈青葙不着痕迹地也往这边凑了凑,惠妃停住步子,心道,亏她还知道,到底谁才是主子。
沈青葙很快凑到了近前,低声道:“殿下。”
惠妃仰头看着枝上的果实,许久才问道:“新做了什么曲子?”
原本也不是什么秘密,此时问来,无非是看她是否顺从。沈青葙低着头,想着这些天的纠结,声音不觉又有些恹恹的:“新科进士王牧为才人新做了几首诗,才人请曹公和我本着诗意编了新曲。”
惠妃从应长乐那里听说过王牧,一边往公主府走动,一边又给徐莳献诗,首鼠两端,着实可厌。惠妃沉吟半晌,才又问道:“才人编的新舞,是什么新花样?”
“用九面小鼓,在鼓面上舞蹈,足尖击打发出鼓声,”沈青葙道,“与琵琶和洞箫相和,十分可观。”
果然是年轻,花样百出。惠妃看了眼沈青葙,淡淡说道:“十一娘,好自为之。”
她不再多说,只向她摆摆手,踩着落叶,独自往梨园深处走去,沈青葙知道她不愿让她跟着,又见另一边徐莳与神武帝正亲密偎伴,说着悄悄话,显然也是不能过去的,只得站在原地,就见那夕阳一点点往树梢底下去了,梨树的影子斑驳错落,长长地拖在地上,又过一时,天边变成金红交杂幽蓝的颜色,眼看着天又要黑了。
“十一娘,”徐莳向她遥遥摆手,“你先回去吧,明天记得早些过来。”
沈青葙答应着退出了梨树林,今天一早过来时,是徐莳打发了几个宫女去请,是以她并没有带夜儿和小慈,好在几天下来,北苑这边的路径她已经十分熟悉,此时出了梨园,沿着开满蔷薇的小路一径向望春院走去,刚走出几步,前面蔷薇花架后面人影一闪,裴寂闪身出来:“青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