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烛落在地上,火光一闪,随即熄灭,屋里暗了一大截,齐云缙沉着脸,冷冷说道:“你是又想寻死了?”
墙壁上装着一盏灯,照出他半明半暗一张脸,阴戾如同恶鬼,碧玉近前两步,伸手扒开衣领,露出心口附近一道狰狞的伤疤,笑道:“哪儿能呢?死过一次,太疼,以后得好好活着。”
齐云缙斜眼一瞥,冷哼一声:“谁来传的话?”
“公主跟前的翠翎。”碧玉道。
翠翎,无非是个寻常使唤的侍婢,看来应长乐也并不一定要他过去。齐云缙道:“你去回话,就说我已经睡了。”
碧玉答应着去了,齐云缙看着沈青葙沉睡的脸,慢慢地又凑近了,耳边一声低笑,碧玉去而复返,悠悠说道:“郎君,宋女官亲自来了,要郎君立刻过去!”
齐云缙阴沉的脸绷得没有一丝表情,慢慢将沈青葙放在床上,又拉过被子盖好,整了整被角,这才起身往外走,路过碧玉时,忽地一脚踢过去,骂道:“找死!”
碧玉早料到他会迁怒,闪身一躲,笑道:“郎君快去吧,宋女官等着呢!”
齐云缙压着汹涌怒火,快步走到外面,宋飞琼正坐在堂中,看见他时起身道:“齐将军,公主让你带着沈娘子一块过去。”
齐云缙冷冷说道:“沈青葙伤重,动不得,某自去向公主回话!”
他不再多说,只大步流星往外走去,宋飞琼向屋里看了一眼,隔着重重帘幕,什么也看不见,也只得跟着走了。
屋里,碧玉从窗缝看见齐云缙走远了,连忙去端来一盆冷水,拧了条湿冷的手巾在沈青葙脸上手上急急擦着,又轻轻用指甲掐她的人中,低声唤道:“沈娘子快醒醒,这里可留不得!”
东苑。
夜风幽凉,应琏带着随身的小宦官,匆匆向神武帝的寝殿飞霜殿走去,路边花影一闪,应珏从岔道上追过来,急急问道:“二哥,我听说无为出事了,怎么回事?”
“沈娘子被歹人追杀,无为应当是为了救她,身中三刀,掉下山崖,”应琏叹口气,“如今还没醒。”
“这是怎么回事?”应珏紧皱眉头,“行宫戒备森严,怎么会有歹人?”
“人被齐云缙杀了,眼下谁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应琏道,“我正要去禀报陛下。”
“无为对沈娘子真是……”应珏犹豫一下,压低了声音,“前些天七妹跟沈娘子密谈许久,有提过无为的名字,左右无为也要养伤,要么把他手里的事都收上来吧?有沈娘子在,总是不稳妥。”
应琏沉吟许久,摇了摇头:“我再看看,无谓平白寒了人心。”
应珏的语气有点焦躁:“枕头风最是难挡,万一……”
“再看看,”应琏声音虽然平静,但却不容辩驳,“不必急于一时。”
应珏张了张嘴,末后神色一变,道:“行,都听二哥的。”
他折返身往回走,道:“二哥,我过去看看无为,陛下那边我就不去了。”
应琏点点头,又走出几步,就见平素在飞霜殿伺候的小宦官华严迎上来道:“殿下,陛下在静心馆。”
静思馆紧挨着天子汤,里面也有一处露天的小汤池,是平素神武帝纳凉的地方,应琏不疑有他,转头往静心馆走去,到近前一看,四处灯火通明,门外却静悄悄的,并不见值守的宦官宫女。
应琏有些迟疑,步子不觉放得重些,边走边叫赵福来:“赵翁,陛下在里面吗?”
没有人回应,应琏停住步子,本能地察觉到了危机,正要退出时,屏风后人影一晃,徐莳披着一件轻纱走出来,乍然看见他,不由得惊叫一声。
门外脚步声杂沓,片刻后,神武帝踏进门来,冰冷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太子,才人,你们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当当当当!
第115章
齐云缙伴着夜风踏进应长乐的寝殿时, 灯火通明中不见人影,屏风后的床帐里传来她冷淡的声音:“沈青葙呢?”
齐云缙迈步走到屏风后面,瞧着她一咧嘴, 露出惯常那个放肆的笑:“还没醒,某看她伤得重, 想让她多睡会儿。”
“把人送回来, ”应长乐靠在床头, 脸上没有了平素漫不经心的笑容,美目中透着冷意, “我的人,我不发话, 谁也休想动!”
齐云缙又笑了下,一歪身在她旁边坐下,低声道:“某也并没把她怎么样……”
“我不是跟你商量的, 立刻把人送回来。”应长乐冷冷瞥他一眼,“记清楚你的身份, 齐云缙,不要以为,你能进这间寝殿, 就能对我的人下手!”
齐云缙眉头一抬, 从疏淡的睫毛底下幽幽地看着她, 半晌一笑:“某一直都记着呢。”
一直都记得清清楚楚, 即便是男欢女爱, 无所不为,他也不过是她无聊时解闷的玩意儿,比起慕九郎那些人,并没有高贵几分。
谁能让她另眼相看?大约只有裴寂吧, 这该死的裴三!
“记得就好,”应长乐把身后的垫子挪了挪,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立刻把人送回来。”
屏风突然被扣响两下,紧跟着宋飞琼的声音响起来:“公主!”
若不是十万火急的事,宋飞琼不会这时候闯进来,应长乐向齐云缙摆摆手,齐云缙刚刚起身,宋飞琼已经急急走进来,伏在应长乐耳边说了几句话。
声音极低,齐云缙一个字也没听见,余光里瞥见应长乐的神色变了变,似是有些疑惑,待要说什么,见他还在,又没有说。
齐云缙心里猜测着,迈步走出寝殿,崔白守在远处廊下,看见他急急跟上来,道:“齐将军,我与你一道去接沈娘子!”
应长乐催得这么急,想来也有他在边上煽风点火的缘故。齐云缙横他一眼,道:“关你鸟事?就算急,也是裴三急,什么时候轮到你了?”
“齐将军休要出口伤人!”崔白忍着怒气,“裴舍人如今还在昏迷中,我正想问问齐将军,当时为何不告诉左卫,裴舍人就在崖下?”
居然没死?倒是命大。齐云缙轻嗤一声,道:“裴三在不在崖下,关某鸟事?某又不是他阿耶,管他在哪里?”
他不再理会崔白,大步流星地往西苑去,崔白一路小跑跟着,刚踏进住所大门,齐云缙一摆手,立刻有军士上前拦住崔白,道:“崔舍人请留步!”
崔白闯了闯没闯进去,只得叫他:“齐将军,我要进去接沈娘子!”
“老实在外头等着,”齐云缙眯了眯眼睛,“人某自会送回去。”
屋里,碧玉听见了动静,慌忙从后窗里把水泼掉,又把水盆和湿手巾藏进外间的榻下,飞跑回来在床边坐下时,齐云缙恰好进门,碧玉抬脸一笑,道:“郎君回来了?沈娘子睡得不太踏实,像是做了噩梦似的,老是动。”
齐云缙快步走到床前坐下,抬手抚上沈青葙的脸颊,头也不回:“滚!”
碧玉撇撇嘴,笑着出去了,屋里安静下来,齐云缙拇指的指腹反反复复摩挲着沈青葙的嘴唇,锐利的眼角垂下来,竟有几分近似温存的线条。
苍白的嘴唇在他手中,慢慢泛出不正常的红,喉头紧到不能呼吸,齐云缙微微闭眼,俯身向她吻去。
沈青葙困在漆黑的睡眠中,裴寂、飞雪、冷箭,这些混沌的乱梦都已消失,无边的睡意拉扯着她,可耳边又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唤她,是个陌生女子:“沈娘子快醒醒,这里留不得!”
你是谁?这里又是哪里?为什么留不得?
头越来越沉,可那个声音始终不曾停过,脸上能感觉到冰凉的湿意,又有点疼,即将成型的睡眠被一点点撕碎,沈青葙在清醒的边缘努力挣扎着,直到那个声音突然消失,鼻端嗅到了一股干草混杂着马匹的气味。
哥哥,他回来了?
神经即将放松的刹那,脑中骤然响起另一个声音,齐云缙,他也是这种气味!
巨大的惊惶霎时撕开最后一丝睡意,沈青葙猛地睁开眼,齐云缙阴沉的脸离得很近,刀刻般的薄唇与她只有毫厘的距离,沈青葙来不及多想,抬手便是一个耳光!
啪一声,旖旎的情思从中断绝,杀意在眸中一闪,齐云缙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低喝道:“找死!”
他的力气那样大,沈青葙有种错觉,似乎骨头都被捏碎了,然而却只是咬着牙,叱道:“放手!”
话一出口,才惊觉声音竟是如此嘶哑干涩,昏迷前的一幕迅速跳出记忆,沈青葙在恍惚中忘记了挣扎:“有人……要杀我?”
惊恐、怀疑、愤怒、不甘,一刹那间,齐云缙读懂了她所有复杂的情绪,他从没想到过自己有一天竟能如此明了另一个人心中所想,霎时间齐云缙仿佛看见了自己最心爱的破风——当初它被魏蟠所伤,他不得不亲手杀了它时,也曾看着它湿湿的双眼,读懂了它所有的依恋与信赖。
一股战栗从脊背爬上来,齐云缙松开沈青葙,垂着眼皮在她咽喉处轻轻抚摸着:“某知道,那两个人已经被某杀了。”
他手指上厚厚的茧子有粗糙的触感,沈青葙最强烈的恐惧都被扯出来,一把推开他想要逃走,刚一起身,眼前猛然一黑,整个人立刻又软倒下去,齐云缙一把将她扶住,跟着一手垫在她脑后,慢慢把她放回枕头上。
他眉头压得极紧,线条锋利的眼角垂下来,神情晦涩:“好好躺着,别乱动。”
沈青葙看见了头顶上纹样陌生的纱帐,对面墙上挂着刀剑,又有男人的衣甲,这是齐云缙的住所,她不能留!心里的惶急怎么也压不住,依旧挣扎叫嚷着:“我要回去,齐云缙,你放开我!”
齐云缙一只手按住她,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依旧是那种古怪的声调:“别动。”
啪一下,沈青葙拍开他的手,嘶哑着声音叱道:“别碰我!”
不甘挟裹着愤怒,齐云缙重重一拳砸在她身侧,猛地俯低了身:“沈青葙,某如此待你,你?!”
拳头带起风,脖颈间的皮肤密密麻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强烈的压迫感劈头盖脸笼罩下来,干草与马匹的气味越来越浓,而且夹杂着几丝血腥气,沈青葙看见齐云缙紫衣的前襟上凝固着一道断续飞溅的血点,这让她恐慌到了极点,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齐云缙死死盯着她,越压越低:“沈青葙,你真是不知好歹,某救了你的性命,你就这么回报某?”
恐惧的弦绷到了最紧,嘣一声断裂,沈青葙深吸一口气,伸手虚虚挡住他,放软了声音:“感谢齐将军救命之恩。”
齐云缙绷紧的嘴唇微微松开一些,定定地看着她,眼中晦涩不明。
沈青葙定定神,低低说道:“我才刚醒来,神智有些不清楚,冲撞了将军,请将军包涵。”
低而嘶哑的声音,柔软又粗糙,摩擦着齐云缙的耳朵,也摩擦着他的心,齐云缙低头看着沈青葙,锐利的眼角一点点平缓,稍稍抬身,放松了对她的桎梏。
沈青葙心里一松,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异样,只道:“将军,我出来已经多时,须得回去向公主复命,救命之恩,异日定当亲身前来道谢。”
齐云缙看着她,许久,猛地伸臂将她打横抱起,嗯了一声:“某送你回去。”
身体相触的瞬间,极快地在她鬓发间一吸,满心满身的梨花香气。
距离骤然被拉近到了极点,全身的毛孔都炸开了,沈青葙死命推着他,失去了冷静:“你放我下来!”
齐云缙微闭着眼睛又吸了一口,到底放下了。
却又扶着她向外走去,低声问她:“沈青葙,某救了你的性命,你准备怎么报答某?”
耳边突然响起昏迷之前那低低的一声青娘,沈青葙顿住步子,带着几分恍惚仰脸看他:“当时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齐云缙脸色一冷,道:“某没看见。”
心中疑惑更深,那半清醒半昏迷时听见的一声声呼唤慢慢浮上心头,青娘,对不起,青娘……
是裴寂的声音。
那样沉那样涩,包含着深刻的悲哀,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
真的没有别人吗?她为什么会听见裴寂的声音,为什么在最后,嗅到了他身上的沉香气味?
院中,崔白终于等到了沈青葙,立刻高声叫道:“沈娘子!”
沈青葙闻声望去,就见他满脸焦急,飞快地说道:“无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