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景脸上一阵茫然,跟着突然激动起来,紧着嗓子叫道:“奴没有!陛下明鉴,奴没有,奴从来不曾有过口脂!”
她重重磕头,霎时间额头上就出了血,从散乱的头发中间流下来,让她看起来状如疯癫:“陛下明鉴,奴只见过才人用这个口脂,奴没有这个!”
天子亲自审问,便是上刑也力求风雅,是以乔景先前并不曾用过杖刑、掌嘴这些容易破相的刑罚,都是针刺指甲、穴位之类的阴狠刑罚,此刻她突然发狂,弄得鲜血淋漓,神武帝厌恶地皱皱眉,吩咐道:“带下去仔细审问,休让她发疯!”
宦官连忙上前拖走乔景,又有宫女拿软巾擦干了地上的血痕,神武帝揉揉眉心,一阵厌倦疲惫。
他虽然保养得宜,精力过人,看上去更像是四十来岁的人,但岁月毕竟不饶人,熬了一夜也觉得极是疲累,便起身吩咐道:“福来顺着口脂往下查,看看谁手里的口脂对不上。”
他坐着软兜回到飞霜殿,打起帘幕时,徐莳蜷成一团睡在御床边的竹榻上,想是怕热,只随便搭着他的一件淡黄袍,此刻神态安详,呼吸绵长,靥边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直如一尊卧眠观音,宝象美妙。
神武帝不觉也笑起来,坐在榻边抚了抚她的脸颊,跟着在她身边躺下,搂住了她的腰。
徐莳突然惊醒,睡眼惺忪中顺手搭上他的脖颈,含糊着说道:“陛下回来了?”
竹榻短小,两个人一起睡着更觉得拥挤,神武帝紧紧搂着她,低低笑着:“你可真是,这个关头,还能睡着?”
没有回应,徐莳又睡着了,神武帝伸手扯过龙床上的薄被搭上,埋头在她香软的鬓发间,跟着也闭上了眼睛。
偏殿中,应琏靠坐在床头闭目养神,昨夜送马桶的小宦官闪身进来提走了马桶,低声道:“找到了。”
……
天大亮时沈青葙朦胧合眼,半梦半醒之间,只听窗外窸窸窣窣,宫女们已经开始收拾打扫,山雀落在窗棂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扫帚扫过地面,落叶被推着赶着,簌簌作响,洒壶里倒出细密的水花,洒在甬路上,像春日的雨丝,悠悠荡荡随风飘拂。
沈青葙的思绪也漫无目的飘拂着,睡眠总在即将落下时又滑开,隐约之间,恍惚听见了翠翎的声音:“还没醒吗?”
还在监视她吗?眼皮沉沉的,心里也沉,沈青葙放任自己懒散一回,窝在温暖的被子里,怎么也不肯动。
翠翎走出望春院时,正碰上小慈伴着一个中年美妇人从外面走过来,因着眼生,翠翎不免多看两眼,小慈连忙站住,解释道:“翠翎姐姐,这是我家夫人。”
翠翎这才知道是杨剑琼。因着沈青葙昨夜看起来精神十分不好,所以宋飞琼连夜打发人下山去请杨剑琼过来作伴,想来也是连夜赶路,才能来得这么早,翠翎站定了颔首致意,道:“杨夫人先在院里安置吧,我方才去看过,沈娘子还没起。”
杨剑琼向她行了一礼,神色凝重:“小女多蒙公主照应,我想当面向公主道谢,烦请翠娘子通禀一声。”
翠翎略一思忖,道:“杨夫人请随我来。”
她在前面领路,穿过繁盛的花木,走进应长乐的寝殿,应长乐为着等消息一夜不曾合眼,听了回话时微闭着双眼,懒洋洋向宋飞琼说道:“只怕不是来道谢,是来讨说法的,我不耐烦见她,你去吧。”
宋飞琼答应着起身,又听她低声补了一句:“裴寂的事,知会她一声。”
宋飞琼来到偏殿,未开口时,先打量一番,但见杨剑琼身量纤长,眉眼与沈青葙十分相似,一看就知是母女,不过沈青葙偏于娇柔,杨剑琼是端丽中带着英气,宋飞琼含笑上前,温声道:“久闻杨夫人令名,今日得见,果然不同凡响。”
杨剑琼看她的年纪气派,就猜到是女儿时常提起的宋飞琼,连忙行了一礼,诚恳说道:“总听葙儿提起宋女官,说宋女官慈爱宽仁,待她如亲女一般,我早想当面致谢,只是一直不曾有机会,今日得见,请宋女官受我一拜!”
她深深行礼,宋飞琼连忙还礼,又双手扶起她,笑道:“杨夫人不必客气,十一娘温柔懂事,我很喜爱她,杨夫人也知道我膝下无儿无女,有十一娘时常相伴,对我来说,实在是乐事一桩。”
两人又谦逊了几句,这才分宾主落在,宋飞琼道:“公主身体不适,今日恐怕不能召见夫人,夫人若是有事,跟我说是一样的。”
杨剑琼知道她是应长乐的心腹,一般的事都能替应长乐拿主意的,忙问道:“敢问谋害葙儿的歹人可有眉目了?我有些不放心,想留下陪伴葙儿一阵子。”
宋飞琼道:“两名歹人都被当场击杀,眼下正在追查幕后主使,请夫人前来,就是想请夫人陪伴十一娘,夫人安心住着就好。”
杨剑琼放下心来,又见宋飞琼稍稍向她靠近些,低声道:“不过眼下,还有一件棘手的事,昨日十一娘遇险时,应该是裴舍人救了她,当时十一娘昏迷不醒,并不知情,裴舍人又受了伤,至今还在昏迷中,因此两边还没通气。”
杨剑琼心中一沉,瞬间明白了她所谓的棘手是什么意思。女儿与裴寂纠葛已深,近来又听说裴寂时常纠缠,想要重修旧好,若是他以救命之恩要女儿报答,该怎么办?
她沉吟着正要说话时,忽见翠翎匆匆走来,向宋飞琼说道:“姑姑,公主急召。”
宋飞琼心里一凛,便知道多半是飞霜殿那边有消息了,连忙向杨剑琼说道:“杨夫人见谅,我须得告退,改日再说。”
她快步离开,低声向翠翎问道:“什么事?”
“在乔景那里找到一支妃嫔用的口脂,陛下赏赐惠妃殿下的口脂恰好又少了一只。”翠翎道。
宋飞琼吃了一惊,脱口说道:“不好,中计了!”
杨剑琼等她走远了,这才心事重重地出了门,左思右想,终于下定了决心,向小慈吩咐道:“裴寂的下处在哪里?你带我过去。”
中苑。
裴寂在混沌中极力挣扎,终于叫出了声:“青娘!”
满室寂静突然被打破,崔白惊喜地奔过来,正对上裴寂满布血丝的双眼,他一骨碌坐起身来,急急又叫了一声:“青娘!”
伤口被剧烈的动作撕扯开,立刻又开始渗血,崔白极力扶住他的双肩,急急说道:“无为,沈娘子没事了,你不用担心她,但你的伤很重,快些躺好,不能乱动。”
梦魇一点点褪去,昏迷前的情形一点点涌进记忆,裴寂在此时才感觉到剧烈的疼痛,顺着崔白搀扶的力度慢慢侧躺好,嘶哑着声音问道:“沈娘子脱险了?”
“是,昨夜就被公主接回去了。你们坠崖后齐云缙赶到,杀了那两个歹人,再后面狄知非带着左卫的人救起了你,潞王殿下和世伯昨夜一直守着你,方才才走。”崔白三两句说完了昨天的情形,犹豫一下才道,“不过无为,沈娘子好像并不知道是你救了她,她以为只有齐云缙。”
不知道么?这样也好。裴寂回想着梦中沈青葙呼喊着向他飞奔过来的情形,只觉得心尖上刀绞一般地疼了起来,不知道也好,就让她继续恨他吧,这样,她就不会那样奋不顾身,一心想要替他挡下那致命的一箭。
崔白探手试着他额头的温度,心头一宽:“还好,终于退烧了,我去叫太医过来!”
“郎君,”墨砚在门口回禀道,“沈娘子的母亲来了,想要当面向裴舍人致谢。”
“她什么时候来的?”崔白有些意外。
裴寂垂下眼皮,霎时间想明白了前因后果,赶得这么急,应该是不想让他把事情说出去,免得让沈青葙为难。
也好。他原本,也没想过要什么回报。
片刻后,杨剑琼迈步进门,目光落在裴寂身上时,顿时愣住了。
她知道他为救沈青葙受了伤,但没想到,竟然伤得这么重。
“杨夫人,”裴寂在枕上向她颔首,“晚辈有伤不便,失礼了。”
杨剑琼心绪复杂。他一张脸完全失去了血色,前心后背都缠着厚厚的纱布,还有鲜血不断渗出来,这么重的伤,都是为了救她的女儿。
可她眼下,却要请他瞒下此事,不要告诉女儿。
杨剑琼张张嘴,想好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伤成这样,分明是以命相搏,难道他对女儿,竟有这般真心?可既然如此,先前为何又那样卑劣?杨剑琼在矛盾的情绪中,蹲身向裴寂行了一礼:“裴舍人救命之恩,我代小女先行谢过。”
崔白连忙上前扶起她,杨剑琼踌躇犹豫,始终不能再往下说,却见裴寂涩涩一笑,低声道:“夫人放心,此事,我不会告诉她。”
作者有话要说: 阴谋太难写了,死了好多脑细胞……
第118章
斗金赌场在长安赌徒中几乎是人人皆知, 但天授朝明令禁止开设赌坊,敢有违禁的,轻则抄没家产, 重则流放判死,所以明面上, 这里唤做斗金坊, 是一处售卖鹰隼、斗鸡、斗狗的商肆。
齐云缙带着一干健仆闯进来时, 斗鸡、斗狗、斗鹌鹑的正在院中吵嚷得欢,另有些斯文的在厢房里打双陆, 斗叶子,还有一群人在校场比箭, 齐云缙大步流星走到正堂前,抽出金背刀咔一下,将正堂大门从中劈成两半, 冷冷说道:“叫你们东主滚出来!”
赌坊里养着十几个充当打手的游侠儿,听见动静立刻都舞枪弄棒地闯了出来, 齐家的健仆素来彪悍,忙也上前接住厮杀,齐云缙压着眉, 伸手接过刁俊奇递过来的铁臂弓, 对准冲在最前面的游侠儿嗖嗖嗖连珠三发, 那人躲过一箭, 另两箭却是躲不过, 咽喉上正中,长叫一声,当场毙命。
一帮赌钱的本来还在看热闹,突然看见死了人, 顿时嚎叫着四散逃走,满场中斗得正起劲的飞禽走兽被疯狂逃窜的人群冲散,一时间鸡飞狗跳,那价值数十金的鹌鹑也被人一脚一个,踩得稀烂。
齐云缙丢开铁臂弓,抽出金背刀一刀剁翻一个偷袭的游侠儿,紫衣上沾染着淋漓鲜血,阴戾如同恶鬼:“叫你们东主滚出来!”
“齐将军,齐将军,”斗金赌场的东主康伊特一路飞奔着赶过来,老远就扯开嗓子求饶,“手下留情!”
他既做着这见不得光的买卖,对长安城中不能得罪的人自然都了如指掌,是以一眼就认出了齐云缙,满头大汗地上前行礼:“齐将军今日贵脚踏贱地,某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某姓康,与永昌郡马乃是同族,这商肆也有郡马的本钱,求将军看在郡马的面子上,千万千万手下留情啊!”
但凡敢在长安干这种朝廷明令禁止生意的,背后都有靠山,齐云缙听他说出康毕力,当下冷哼一声,道:“怎么,用康毕力来吓唬某?”
“某不敢,不敢!”康伊特知道他一向无法无天,况且霍国公府与康毕力父子足以分庭抗礼,一个康毕力也压不倒他,忙道,“某一向敬重将军,绝不敢得罪将军,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若是某的错,某一定三叩九拜,给将军赔罪!”
金背刀握在手中,霜雪般冷冽的刀刃上鲜血淋淋而下,齐云缙眼中戾气大盛,刀锋倏地架上他的脖颈,冷冷问道:“是你要杀沈青葙?”
康伊特这才明白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这个煞神,连忙分辩道:“某冤枉,某不敢!十来天前有人来寻游侠,某只是个牵线的,某怎么知道他们要杀谁?”
刀锋依旧紧紧压在他脖颈上,刀刃入肉,鲜血慢慢渗出,可康伊特不敢喊疼,更不敢抱怨,只紧紧盯着齐云缙,就见他阴沉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嘴皮微动:“什么样的人?”
“比某高半头,黄胡须,细眼睛,打扮的不像中原人,但也不像是胡人,这种生意两边都是不通姓名的,某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康伊特紧张得声音里打着哆嗦,“将军,某就是个牵线的,某什么也不知道啊!”
刀刃又压紧几分,鲜血汩汩流下,齐云缙扯了扯嘴角:“想不起来?那就再好好想想。”
康伊特看见了杀意,魂飞魄散:“某想起来了,口音听着像奚人,不错,某先前去奚人那边跑过买卖,就是这种口音!”
奚人,要她的手——阿史那思。齐云缙慢慢抬起刀,康伊特刚刚松了一口气,金背刀却又猛然落下,齐云缙神色阴戾:“你刚才说你不知道?你要是不知道,怎么某一提沈青葙,你立刻就知道说的是哪回事?”
康伊特魂飞魄散,眼看刀锋夹着血腥气重重落下,脱口说道:“你不能!某是康郡马的……”
“那又如何?”齐云缙手起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