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非都是太子的手段,”惠妃揉了揉太阳穴,满脸疲累,“这次是我大意了,一听华严传来的消息,还以为机会难得,没想到竟被反咬一口,现在看来,华严应该是太子的人。”
“也许吧,”应长乐声音压得很低,“不过阿娘,我有一件事始终没想清楚,阿娘在天子汤放了人?”
“没有。”惠妃用力按压着太阳穴,心烦意乱,“我是突然接到消息,从头到尾不过三刻钟时间,只来得及安排好飞霜殿和静心馆,你阿耶身边的人不凑巧,所以我是估算着素日他出浴的时间,尽力拖到那时候,原本只有四五分把握,没想到竟然恰好赶上。”
“也就是说,阿耶只要稍早一步或者稍晚一步,都不会撞破这桩事,”应长乐目光悠远,“此事二哥是临时起意,阿娘是临时布置,只要有一环扣不上就不能成,尤其阿耶身边还没有接应——居然就刚好撞上了,呵。”
惠妃吃了一惊:“你是说,还有人?”
“我不知道,”应长乐神色凝重,“阿娘,此事没查清楚之前,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惠妃沉默许久,才道:“我知道。”
她低垂眼皮,声音苦涩:“如今,不比从前了。”
……
那日之后,徐莳受惊过度,大病一场,神武帝虽然没有再要惠妃离开行宫,但也不曾再召见过她,恩情比起从前,大为消减。
行宫中暗流涌动,各处人等观望紧张之时,反而是沈青葙尽得清闲,每日里借着养伤闭门不出,只与母亲相伴。
这日午后十分闷热,沈青葙禀赋柔弱,便是夏天也不敢用冰,所以母女两个便在屋后井边铺了凉簟席地坐着,井里透出来丝丝凉气,侧边山上缕缕微风轻拂脸面,沈青葙拿着葵叶扇拍着蚊虫,终是忍不住问道:“阿娘,这些时日,可有人问过我的伤势?”
杨剑琼转脸看她,目光一对上,就见她极是不自然地移开了,脸上有些微微的红,杨剑琼终是摇摇头:“没有。”
她很快岔开了话题:“我冷眼看着,公主近来好像待你比从前生疏?”
沈青葙低垂眼皮点点头,便知自己那点心思,没能瞒过母亲。可她实在太想知道,为什么那天昏迷之时,听见了裴寂的声音,嗅到了裴寂身上的沉香气味,便是被看穿心思,也顾不得了。
况且她受伤卧病这么久,便是明知道她不肯见,以他的性子,又怎么可能不探望?
“出了什么事吗?”杨剑琼担又问道。
“没什么,”沈青葙不想把与应长乐的龃龉说出来让母亲担心,只道,“大约是这阵子多事……”
却在这时,心里一动,似觉得谁在远处看着她似的,不由得急急抬头向墙外望去。
只看见青山葱翠,飞鸟时掠时停,却没有半个人影。
“怎么了?”杨剑琼也跟着望过去。
“没什么。”沈青葙转过脸来,分明什么也没有,心头却沉甸甸的。
青娘,对不起,青娘。她为什么会听见他的声音?为什么,他一直不曾出现?
山上,裴寂急急躲避,一闪之下牵动伤口,闷哼一声,郭锻连忙扶住,低声道:“郎君刚刚能下床,实在不合爬山。”
裴寂从枝叶的缝隙里遥望着远处的人,许久才道:“齐云缙屠了斗金坊?”
“是,”郭锻道,“坊中人一个没留。”
“盯紧他,”裴寂目光悠远,“他应该找到幕后主使了。”
第120章
邙洛古道一路通向北地, 七月里天气炎热,路上行人稀少,阿史那思正遥望着前方的驿站时, 突然觉得背后有人盯着,连忙回头看时, 身后莽莽苍苍, 哪里有半个人影?
“六王子殿下, 有什么事吗?”一路护送阿史那思归国的天授朝官员随着他的动作向后一望,问道。
阿史那思轻哼一声, 转过了脸。
他特意走得很慢,等着长安的消息, 结果到现在都还没有传来消息,这帮蠢货,杀个女人也这么费事!
不过, 据说寻到的是两个手上握着几条人命的狠角色,想来那个女人现在应该身首异处了吧, 或者再过几天,他就能收到那双曾羞辱过他的手了。
阿史那思拍马越过众人,当先向驿站奔去, 高声道:“本王子累了, 睡觉去!”
远处的树丛后, 刁俊奇抹掉脸上的汗, 向手下吩咐道:“立刻回长安, 把阿史那思的行踪报知郎君!”
……
骊山行宫。
神武帝不到午前便处理完一天的政务,想起徐莳一病多日,始终不曾好转,信步便往徐莳住的荫夏殿走去, 刚走出几步,却听着惠妃的馥春殿方向传来一阵熟悉的琵琶声,弹的是《瀛洲春深》,曲中之意富丽洵美,果然如同瀛洲春日,繁花次第开放一般,但细听弹奏的手法,却又不像是惠妃。
神武帝下意识地往馥春殿走近了些,隔着深红的宫墙,听见琵琶声忽地停住,跟着惠妃的声音响了起来:“这是我年少时最喜欢的一支曲子,每次弹时,都觉得像是在春日微风里闲看繁花,惬意极了。”
接着是沈青葙微微含笑的声音:“的确如殿下所说,这首曲子弹起来让人觉得心情极好。”
原来是她们两个在一处。神武帝不觉又走近了几步,想起前些时日沈青葙遇袭,齐云缙一力揽下追查的事,最后却弄了个开赌场的胡人说是元凶,还好他也让人查过,那两个歹人确实只是冲着沈青葙,并不危及行宫安全,这才没有深究。
又听惠妃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这首曲子,是当年我第一次见到……”
她没再说下去,神武帝心中一动,却是想起来了,当年第一次看见惠妃,她弹的便是这支《瀛洲春深》。
当年她还是十四五岁的稚龄少女,怀抱琵琶看向他的时候,大胆又妩媚,跟宫里那些端庄无趣的女人全不一样。
神武帝不由得又走近了几步,只听沈青葙说道:“我听说殿下年轻时就已经堪称国手,不过如今好像很少听殿下弹了。”
惠妃笑了一声,道:“当年我醉心琵琶,入宫后仍旧每天不肯丢下,一有空就摸琴弦,你也知道的,总是弄这个,手粗得很,结果有一回不小心把陛下眼角划了一下,陛下虽然没说什么,我自己心里过意不去,后面也就慢慢放下了。”
她叹了口气,许久才又说道:“将来你就知道了,这世上总有比琵琶更重要的事,更重要的人……”
她声音有些涩滞,改口询问沈青葙伤口还疼不疼,精神好些了没有,神武帝静静地站着听了一会儿,掉头往飞霜殿折返,向赵福来说道:“待会儿传惠妃过来用膳吧。”
此时的荫夏殿中,崔睦正带着小皇孙一同前来探望徐莳,眼见她身边的宫女宦官全都是新换上来的人,不由得感叹道:“听说这些都是陛下令赵翁亲自为才人挑选的稳妥人,陛下日理万机,还这般心细想着才人,真是待才人极好了。”
徐莳倚着床头的靠垫,脸上还有些久病后的苍白,含笑说道:“陛下疼起人来,那是一等一的。”
她出言令身边服侍的人全部退下,这才伸手逗弄着小皇孙软乎乎的小手,低声道:“不过,比起从前,倒是不方便了许多。”
崔睦笑道:“陛下也是为你安全着想。”
徐莳眼圈忽地一红,声音喑哑下去:“我近来时常做噩梦,每次都梦见乔景满脸是血,死死抓着我的衣裳不放……”
崔睦低声道:“谋害主人,死有余辜。”
“可到底是个活生生的人啊,”徐莳脸上越发白了,闭着眼睛安静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当初真没想到会是这样……”
“阿妹,”崔睦叹了口气,“既然进来了这种地方,就说不得心软,你只看前太子妃吧,谨言慎行,心软手软,结果现在落到了什么境地?阿妹,这宫里头心软的人活不下去。”
徐莳垂着眼皮,胸口急急起伏几下,末后涩涩一笑:“我知道,我只是没想到,竟然会这样惨。”
“阿妹,你是个心思单纯的人,所以当初你说要入宫,我头一个就不赞成。”崔睦握住她的手,有些担忧,“可你执意要来,我们都拦不住你,路是你自己选的,如今既不能回头,就得咬着牙走下去。”
她有心问问徐莳为什么非要进宫,却见她紧紧咬着嘴唇,不自觉地发着抖,只得把话都咽回去,又把小皇孙放到她怀里,放软了语气:“你也别太忧心,陛下这样疼爱你,经过这一回,以后绝不会再让那边有机会动你,况且还有太子和我呢,你把心放宽些,好好养病,早些生个小皇子,以后就终身有靠了。”
徐莳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什么,终是什么也没有说,伸臂把小皇孙搂在怀里,嗅着婴儿身上淡淡的奶香气,一颗心刚刚安稳下来,又听崔睦问道:“我想来想去,总觉得那天的事太巧了些,陛下怎么就恰好那时候去了呢?据我所知,那边也没来得及动手脚。”
“陛下素日里都是那个时辰过来的,”徐莳道,“也许是他们算好了时间吧。”
“也许吧,”崔睦沉吟着,总有些不放心,“殿下还在追查,但愿不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看看到了饭点,崔睦叫来乳娘抱起小皇孙,笑着与徐莳告辞:“陛下是要过来用膳吧?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却在这时,宫女走来禀报道:“才人,陛下召了惠妃一道用膳,不过来了。”
徐莳与崔睦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无奈。
宫里的消息传得极快,傍晚时分,各处都已听说,惠妃时隔多日后终于被神武帝召见,亦且从中午用膳之后,一直留在飞霜殿不曾出来。
望春院里灯火初上,沈青葙接过宋飞琼递过来的药膏,就见她带着笑,声音低得只够她听得见:“这是陛下赐给惠妃殿下的灵药,专一能去手上茧子的,殿下让分给你一半,还说亏得你提醒她补了这一句,不过十一娘,你是怎么想到这一节的?”
沈青葙拿着那小小半盒药膏,轻声道:“我素日看着,陛下在梨园子弟中,似乎更偏爱那些既有天分又肯用功的。”
其实还有一半原因她没有说,受伤之前她几次陪着徐莳练舞,发现每到徐莳为了一个动作,一个编排反复打磨修改时,神武帝看她的神色就分外温存,所以沈青葙私心里猜测,神武帝应该是很喜欢身边的人勤于磨练技艺。
此外还有一个佐证就是她自己,千秋节弹奏铁弦琵琶伤了手指的事神武帝前阵子听说了,曾当面抚慰过她,谈话之时,神武帝曾无意间感叹道:“惠妃年轻的时候,也像你一样用功。”
而惠妃这些年里心思都花在别的地方,已经很少摸琵琶了,沈青葙从神武帝那句话里推测,神武帝心里对此,大约是有些芥蒂的,是以宋飞琼与她商议弹《瀛洲春深》时,她便提议说,最好补上惠妃这些年疏于练习的原因。
当时惠妃与应长乐都不觉得这事有什么要紧,只不过为了万全,这才随口补了一句,谁知这次和好,神武帝头一件事就是赐了这药。
宋飞琼心道,由此看来,圣人果然对此很是在意,亏得沈青葙提醒过,补上了这茬。由此看来,她们这些老于谋算的,反而容易忽略这些平常小事,沈青葙心思纯粹,与她们都不一样,是以才能及时察觉,这样的人,不能缺。
宋飞琼这么想着,便道:“你放心,公主早就不怪你了,不然这次也不会叫你一起商量。”
沈青葙心中一松,忙问道:“那么,上次说的事?”
“你放心吧,”宋飞琼微微一笑,“公主心怀坦荡,极少勉强别人,眼下,只要你忠心就好。”
可是,应长乐要的忠心,却是一般人不能承受的重量。沈青葙想着那个当场撞死又被草草埋在山里的乔景,不觉打了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