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飞琼走后,沈青葙心神不宁,便走到书房取了纸笔,屏退下人开始习字,处处安静到了极点,唯有狼毫划过宣城纸,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沈青葙纷乱的心绪一点点的,随着这微不可闻的声响安静下来。
宫中形势复杂,若说从前是暗流涌动,那么经过这一回,大约是要不死不休了,应长乐要权势,宋飞琼是回报知遇之恩,可对于她来说,权势她没什么野心,恩遇她不想以这种方式报答。
她该尽快抽身了。沈青葙放下笔,下意识地摸了下头上还没完全痊愈的伤痕,也许,这就是个借口。
门外嗤一声轻响,似是飞鸟从山外落下,沈青葙还没来得及回头去看,水晶珠串的帘子哗啦一响,齐云缙一手提着草猞猁,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喂,某要出去几天!”
沈青葙吓了一跳,跟着跳出一个念头,你出去不出去,做什么跟我说?
齐云缙看着她,从怀里摸出一包东西丢了过来:“这小崽子看着不大精神,该喂药了!”
“娘子,”夜儿匆匆走来,突然看见齐云缙,愣了半天才继续说了下去,“裴舍人请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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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裴寂在听见那一个请字时, 紧绷的肌肉瞬间松弛,又瞬间绷紧,跟着掩饰好重伤未愈时有些蹒跚的步伐, 跟在夜儿身后,慢慢向书房走去。
他很担心她不肯见他, 可此时她肯见, 担心不减反增, 一路走过来时,竟有些心慌意乱的感觉。
他怕被她看出破绽, 但在心底最阴暗的角落里,他又渴望被她发现破绽, 只要她肯给一句安慰,就抵得上千万种灵药。
前面就是书房,裴寂的步子略略一顿, 一霎时生出千头万绪。安邑坊中当胸刺下的她,长安城门前奋不顾身扑过来的她, 在他怀中笑语嫣然的她,冷冰冰不肯对他多说一个字的她,一时之间, 重重情绪交缠, 竟让他有些近乡情怯, 不敢迈出这一步。
眼前珠帘却在这时打起, 齐云缙的身影猝不及防撞进了眼中。
他手里提着一个毛绒绒的幼崽, 正往沈青葙手里送,她跪坐在书案前侧过脸看他,头顶刚好到他腰际,一刹那间, 裴寂的呼吸停住了。
是他?那个在青庐里拿掉她遮面团扇的男人?
当时他们一站一坐,恰恰也是这个高度!
脸上顿时失掉了血色,裴寂下意识地抬手捂住心口,齐云缙回过脸看他,低眉一抬:“你来做什么?”
裴寂没有听见他的话,现世的一切都凝固了,眼前是应琏冷寂的尸体,她当胸刺下那一刀,青庐里红衣的男人,长安城门下凌空飞来的冷箭。
最后都化作沉甸甸的现实:齐云缙手握右卫兵权,与应长乐来往密切,对她觊觎已久。
一点冷厉的光芒在眼中闪过,裴寂断然压下所有缭乱的思绪,看向沈青葙:“沈娘子的伤势可曾痊愈?”
沈青葙看见了他眼中刹那间出现又刹那间消失的杀意,心中一凛。这些时日他刻意放低态度,她已经有些忘了,初相识时,她是怕他的,云州那场云谲波诡的争斗中,他也曾血染绯袍,取过无数敌手的性命,他从来都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他突然露出杀意,是为了什么?
沈青葙沉吟着,起身相见:“劳裴舍人动问,我已大安。”
裴寂打量着她,她咽喉上的痕迹已经看不见了,不过头上依旧裹着薄薄一层纱布,乌黑的头发从白底子里透出来,黑与白之间界限模糊,像梦中飞雪零落的长安城门。
他没有看见他们的结局,但,哪怕拼上一切,他也绝不会让那一幕成真!
沈青葙也在打量着裴寂,他的脸色略有些青白,除此以外,再没有任何异常,沈青葙想着那日耳边的低唤声,迟疑片刻后,到底还是开了口:“我有一事一直想问舍人,那日我在津阳门外遇袭时,舍人可在附近?”
“不在,”裴寂看着她,慢慢说道,“这几天我病着,才好,所以一直不曾过来探望沈娘子。”
所以他这虚弱的脸色,是因为生病?沈青葙看着他,心中无限狐疑,以她对他的了解,即便是病着,除非实在不能动,他肯定会来看她的,到底是为什么缘故,他直到今天才露面呢?
诡异的寂静中,沈青葙怀中的草猞猁不安地拱了起来,齐云缙一伸手,按住了幼崽的脑袋,声音里满是不耐烦:“裴三,说完了不曾?说完了快滚!”
裴寂神色陡然一冷,用力抓住他蹭着沈青葙衣襟的手向外一扯,沉声道:“放手!”
齐云缙挑着眉头看他,嘴角微勾,不动声色地绷住了气力,裴寂能感觉到伤口上突如其来的剧烈撕扯,热意浸透肌肤,想是已经挣开,开始渗血。
无声的对峙中,沈青葙将草猞猁往案上一放,起身离开。
齐云缙一把推开裴寂,追了上去:“喂,你去哪里?某还有话要跟你说!”
沈青葙没有回答,只越走越快,齐云缙正要拦住,身后传来裴寂的声音:“这东西,是你动的手脚?”
齐云缙站住脚步,慢慢回过头来,就见裴寂两根手指捏着草猞猁的后颈皮,把幼崽提在近前细看,神色冷淡:“先下毒,再来送药,好手段。”
齐云缙慢慢走回来,一把夺过幼崽在手中摩挲着,似笑非笑:“你有证据?”
“想要的话,自然会有。”裴寂凤目中冷光一闪,“休得再来骚扰她!”
“裴三,你好厚的面皮!”齐云缙提起幼崽,慢悠悠地向门外走去,“比起某来,沈青葙更不想看见你吧?”
身后脚步声响,裴寂追了上来:“是阿史那思?”
齐云缙横他一眼,不露声色:“你说什么?”
裴寂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戒备,越发笃定:“买通斗金坊,雇凶杀人的,是阿史那思。”
齐云缙轻嗤一声:“这时候放什么马后炮?某去拿人的时候,你躲在哪里?”
“我记得很清楚,当初坠崖时,只有后背上中了两刀。”裴寂看着他,神色平静,“齐将军所赐,改日定当奉还。”
齐云缙看着他胸前透过青衣隐约渗出的血色,慢慢勾起了唇:“是么?你确定有这个能耐?”
他笑意幽微,声音却是阴冷:“若不是某赶到,你早死透了!裴三,你欠某一条命,某总要讨点利息。”
他不再多说,纵身跳过高墙,把幼崽放回窝里,又揉了揉它毛绒绒的脑袋:“给某争点气!”
一墙之隔,裴寂抬手捂住身前不断渗出的鲜血,慢慢向院外走去。是他,前世今生,纠葛愈深,留不得。
挺拔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处,沈青葙从夹道的树荫后走出来,紧皱眉头。他不像生病,更像是受伤,她能看见从他指缝里漏出来的一点血色,什么时候的事,因为什么?
“葙儿,”杨剑琼手里拿着信匆匆走来,“你哥哥来信了。”
“哥哥要回来了吗?”沈青葙顿时忘记了满腹心事,欢天喜地跑过去拿起了信。
“不,”杨剑琼叹口气,“他想去幽州边境,已经向募兵处报了名字。”
幽州,前阵子与奚怒皆作战的地带,沈青葙顿时愣住了。
几天后,沈白洛动身前往幽州的家信送到时,齐云缙也悄悄离开长安,沿着往幽州去的路,追赶阿史那思。
他昼夜兼程,两天不到,便已追上了阿史那思,刁俊奇早在前头等着,迎上来回禀道:“郎君,使团连厨子带马夫一共一百零三个人,里头有阿史那思的亲卫四十人,另外还有二十个是沿途州县派出来护送的队伍,我刚才听见他们商议说,待会儿要去运城驿落脚。”
齐云缙冷冷说道:“先去安排,晚上一锅端了!”
夏日长夜,草虫喁喁,流萤乱飞,运城馆驿大门上的灯笼忽地被石子扑灭,齐云缙一抬手,大批人马正要进门,驿馆里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锣声,跟着一个男人仓皇叫道:“不好了,马棚走水了!”
黑夜之中,声音格外刺耳,霎时间惊醒了大半熟睡的人,阿史那思被亲卫簇拥着跑出来时,就见西北角上浓烟滚滚,脱了缰的马匹四下乱跑,果然是马棚走了水。
院外,齐云缙沉着脸,低叱道:“怎么办的事?”
刁俊奇满头大汗:“方才去探路时还好好的,谁知道这么寸,赶着这会子走水了!”
眼见满院子里灯火通明,阿史那思被卫队紧紧护在中间,运城驿的人也都聚在一起张罗着救火,今夜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得手了,齐云缙一脚踢倒刁俊奇,骂道:“蠢货!”
他大步流星走开,后面刁俊奇一骨碌爬起来,飞起一脚踢倒了先前探路的人,骂道:“蠢货!”
到第二天晚上,齐云缙即将下手时,阿史那思又被卫队簇拥着出了门,原来他房里不知从哪里来了几只硕大的老鼠,到处啃咬,不得不临时换房。
不对,昨天没啥成还能说是不凑巧,可哪有一连两天都不凑巧的?必定有人暗中作梗!齐云缙四下一望,院墙外灰影子一晃,一个人踩着树梢向远处去了,郭锻。
齐云缙登时大怒,提气拔刀,追了上去:“贼囚汉,站住!”
顷刻间已追出去几里地,郭锻突然停步转身,朗声道:“齐将军,我家郎君要我给你带个口信,国境之内不可动手,不可连累无辜,更不可给奚怒皆开战的理由!”
奚怒皆的六王子若是死在天授朝国境之内,沿途护送的州县都会有大批人被追责,奚怒皆更要借机开战,但,关他屁事?他只要杀了阿史那思给她出气,况且他做武将的,有仗打才有前途!齐云缙一言不发,一刀接着一刀,劈头盖脸只是往郭锻身上招呼,郭锻并不恋战,边打边跑:“齐将军,我家郎君说了,等出了幽州边境,阿史那思随便将军处置!”
从这里到幽州边境,还要十来天的路程,他哪有耐心等那么久!齐云缙冷冷说道:“那某先杀了你!”
郭锻疾掠出去,声音夹在夜风里,远远传来:“齐将军还是等等吧,一天不到边境,我就一天不让将军得手!”
齐云缙重重掷出一箭,箭头的冷光映着黯淡星光,很快落在地上,郭锻已经走得远了。
七月下旬时,每天蜗牛一般赶路的阿史那思终于出了幽州边境,踏上奚怒皆国土,齐云缙黑巾蒙面,蓦地从天而降,一刀劈来!
阿史那思猝不及防,惊叫声中,后心先是一疼,不知何处飞来一支羽箭,正中致命处,几乎与此同时,齐云缙的金背刀重重劈下,登时身首异处。
远处,裴寂将第二支箭,对准齐云缙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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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三天后, 阿史那思遇刺身死的消息千里加急,传到神武帝手中,与此同时传来的还有裴寂的密奏, 神武帝一目十行地看完,啪一下拍在了案上:“可恨!”
赵福来吓了一跳, 试探着问道:“陛下?”
“裴寂跟齐云缙都去了幽州, 阿史那思是他俩杀的。”神武帝啪一下又拍在密奏上, “一个二个,都不让人省心!”
赵福来揣测着他的心思, 试探着说道:“阿史那思千秋节时无礼至极,论理也不算冤枉。”
“他们哪里是为了给朕找面子?”神武帝冷哼一声, “还不是为了沈青葙!朕早先怎么没看出来,一个二个竟如此多情!好在他们还不算糊涂透顶,还知道等人出了边境再下手!”
赵福来知道他肯骂, 就不算什么大事,笑道:“出了边境, 就是奚怒皆自己的事,他们几个王子素来不合,谁知道是谁背后下的黑手呢?”
奚怒皆几个王子都不同母, 背后各有部族支持, 为了争夺王位一直明争暗斗, 原本被立为王太子的二王子据说就死于兄弟内斗, 神武帝想到裴寂做事一向滴水不漏, 他既然敢下手,自然已经想好了替罪羊,便只是板着脸不说话,许久才道:“齐云缙如今也是心野了, 这么大的事,居然不事先给朕奏报?”
话音未落,王文收匆匆送来一封密函,神武帝拆开一看,竟是奚怒皆与幽州接壤处方圆百里的地形图,正是齐云缙亲笔画出,神武帝紧绷的神色这才稍稍缓和,道:“这小子,总算没忘记办正事!”
赵福来虽然没看,但也猜到定是齐云缙做了什么弥补,忙道:“齐小将军办事,还从没有出过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