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那天在郑蕴那里,徐莳帮她说了不少话。”应长乐似是想起了什么,突然不往下说了。
宋飞琼便也不敢再提,许久才见她又笑了一下,道:“也好,你先去安排,找件不大不小的事情给她做吧,我来看看,她对我到底有几分忠心。”
恰在这时,侍婢走来说道:“公主,潞王和裴舍人来了。”
五月初时,裴寂回东宫的调令与齐云缙升任右卫将军的旨意前后脚下来,不过裴寂这次回去,官职比从前降了一级,如今与崔白都只是太子舍人,他从回东宫后,已经许久不曾过来走动,齐云缙又被差遣出去置办千秋节的狗马玩物,也不在长安,是以这阵子,应长乐颇有些寂寞无聊之感。
如今突然听说他来了,应长乐不觉便低头去看,就见巍峨的门楼前,裴寂跟在应珏身后走进来,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很快抬头望过来,四目相对之时,裴寂停住步子,躬身一礼,应珏此时也看见了,向着应长乐招招手,扬声说道:“七妹,有件好事找你!”
应长乐轻笑一声,懒懒说道:“什么好事?”
“到里头我跟你细说!”应珏笑嘻嘻的,一双桃花眼弯成了月牙。
应长乐一双眉目瞧着他身后长身玉立的裴寂,心里不觉便轻快起来,三两步下了楼,早看见应珏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宽大绯色的衣袖随着步子翻飞着,桃花眼亮闪闪的:“奚怒皆部派了使团来为陛下献寿,为首的是奚怒皆部的六王子,据说带着几个善乐舞的胡人,还放话说要压倒长安,这小贼把人看的很紧,到现在都没摸出来到底是擅长哪几样技艺,七妹一向主意最多,要么帮我出个主意,探探他的底?”
与奚怒皆部的战事打了几个月,双方各有胜负,都没有取得什么实质性的进展,是以前些日子借着千秋节的时机,两边暂时休战,奚怒皆又派了六王子阿史那思率领使团赶往长安为神武帝贺寿,意在试探讲和。
关于这位六王子,应长乐也知道一些,据说是奚怒皆王的宠妃所生,性子桀骜不驯,才来几天就在城中惹了不少事,只不过千秋节当前,他又远来是客,所以神武帝并没有说什么,不过应长乐深知神武帝的脾气,应珏此来,怕就是神武帝的意思,大约是要小小地惩戒一下这个阿史那思了。
她看破不说破,只道:“五哥既然这么说,多半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又何必来找我?”
“我能有什么主意呢?”应珏笑起来,不等她让,先往堂中走去,边走边道,“我要是有主意不就不来麻烦七妹了嘛!”
“这不是有智计百出的玉裴郎吗,”应长乐睨了裴寂一眼,似笑非笑,“还需要我么?”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应珏在榻上坐下,舒舒服服地盘了腿,顺手拿过案上的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他是个正经人,这些促狭的玩意儿他也不会呀!”
“五哥是说,”应长乐脚步一顿,停在了他面前,“我不是正经人了?”
噗一声,应珏刚喝到嘴里还没咽下去的酒尽数喷出来,连咳带呛地站起来连连向她行礼,笑道:“瞧我这张嘴!我这里给你赔不是了,七妹恕罪,恕罪!”
应长乐嗤的一笑,风姿优美地落了座,下巴向着裴寂一点,笑吟吟道:“要么还是让你这位正经人说说,想要怎么探那贼的底?”
她说着话,眼睛只管瞧着裴寂,他依旧是无可挑剔的风度,腰背挺直,两肩端平,玉色袍袖下一双指骨修长的手轻轻搭在膝上,若不是应长乐对他一向极是留心,只怕是发现不了他淡然神色掩盖下那丝不易觉察的紧绷。
他多半还不知道沈青葙这会子不在府中,他这副模样,是怕今天见不到她,还是怕她相见之后依旧冷言相对,所以如此紧张?应长乐哂笑一下,若不是亲眼看见,怎能相信裴寂也会有如此患得患失的时候?
这让她心里生出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抢在裴寂回话之前,忽地又加上了一句:“我倒忘了,玉裴郎此来,应该不是为了议事,是为了见人的吧?”
裴寂抬眼看向她。殿堂太过幽深,纵然两边的墙上都嵌着半透明的蚌壳,但光线走到这里时,依旧暗了许多,此刻他浓黑的眼睫披着一层黯淡的光,声调因着再三压抑后,显出一种怪异的沉:“臣惭愧,臣的确想请见沈娘子。”
“那你来的不巧了,”应长乐微微向后仰了仰身子,“十一娘刚走,跟她母亲回杨家赴宴了。”
一点细微的失望从那双眼尾上翘的凤眸里泛出来,片刻后眼睫微动,裴寂用他惯有的、无懈可击的调子答道:“臣不才,让公主见笑了。”
这一刻,应长乐不知道第几次确定,假如这世上有人能对付裴寂,那么,只能是沈青葙。
那就试一试,看看这个人,到底会不会为她所用。
作者有话要说: 是不是都在等着虐裴三?应该,快了吧,到时候你们别心软就好。
第102章
过午之后, 气温越来越高,宴席上酒已饮至半酣,丝竹管弦之音转而变成柔媚, 一队舞姬手持荷花走进厅中,裁成荷叶状的深碧色舞衣十分清凉, 上面露着香肩玉臂, 中间是一段雪白细软的腰肢, 下面隐约露出小腿的一截,赤足上系着小小的金铃, 随着乐声翩翩起舞时,细细的金链落在细细的脚踝上, 那不及小指甲一半大的金铃便夹杂在乐声中发出破冰碎玉般的轻响,叮铃,叮铃, 叮铃。
此时四面的珠帘都高高卷起,厅前湖面上带着荷花香气的微风丝丝缕缕吹进堂中, 舞姬粉面如莲,玉臂似藕,分明是清凉至极的装束, 却看得人心头越来越热。
应珏已经饮尽了第四壶玉薤, 从眼皮到两腮都蒙上一层薄薄的绯红, 唯有一双眼睛亮的像要滴出水一般, 瞧着内中腰肢最细最软的舞姬, 笑吟吟说道:“七妹府中的舞姬,似乎又换了新人?”
应长乐酒量极好,虽然饮得与他差不多少,可除了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之外并没有任何异样, 此时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名舞姬,微微一笑:“秋娘,去给潞王斟一杯酒。”
那细腰舞姬秋娘连忙出列,跪坐在应珏座前,双手拿起酒壶正要斟上时,应珏带着酒意也握住了酒壶,男人灼热的手霎时间覆上她的,秋娘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应长乐,应长乐唇边带着幽微的笑意,只是慢慢地抿着酒。
秋娘便低了头,轻声道:“殿下。”
应珏向着她俯身,带着酒香的呼吸扑上来,低低的笑:“你唤作秋娘?名字很好听。”
他松开她的手,却又搭上她裸露在外的细腰,轻轻一勾,便将人带到了榻上,半偎半抱着,拿着她的手将酒杯送到自己唇边,一饮而尽。
秋娘含羞带怯地笑了起来,又唤了声:“殿下。”
乐声在此时变成入骨缠绵,舞姬们柔软的腰肢款款摇摆,手持荷花轻盈旋转,本就软而薄的舞衣随之飞扬起来,一时间竟分不出是花更娇媚,还是人更妖娆,就连坐在应长乐身边的慕九郎,也忍不住偷眼去看。
应长乐心中鄙夷,抬眼望时,满座之中,唯有裴寂神色不变,从颈到肩到腰,端成一笔挺直的线条,幽深凤目似乎在看舞蹈,又似乎透过这些舞姬看向虚空,完全脱出了周遭暧昧的气氛,如青松翠竹,轩轩韶举。
果然是玉裴郎呢,郎心如铁,只为一人动摇。应长乐慢慢抿了一口玉薤,半真半假说道:“玉裴郎,众人皆醉,唯你独醒,有什么趣味?”
裴寂闻声看向她,微一欠身:“臣不善饮酒,请殿下见谅。”
“是不善饮酒,还是嫌我这里的酒不好,不想喝?”应长乐道。
“实是不善饮酒。”裴寂道。
“七妹要想让他喝酒的话,我给你出个主意,”应珏此时已经将秋娘整个搂进了怀里,一脸促狭的笑,“让沈娘子来……”
“殿下慎言!”裴寂急急打断他,泰山崩于前而不变的神色终于有了点动摇,“殿下与臣玩笑没什么,只别连累了沈娘子清誉。”
“咦,”应珏诧异起来,原本他并不介意把他和沈青葙相提并论的,今天这是怎么了?不由得问道,“这是怎么说?”
应长乐轻笑一声放下了酒杯,懒懒向凭几上一靠,一双美目半开半合,看住裴寂:“说实话裴寂,有时候我实在是看不明白你到底怎么想的。”
裴寂也看着她,神色恢复了平静:“臣不明白公主的意思。”
“那天沈青葙去给郑蕴贺寿的事我听人说过,徐才人帮她说了话,才让她一举成名,不过,”应长乐美目中光影浮动,阴晴不定,“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当日我与五哥赌赛之时,徐才人并不在场,陛下夸赞沈青葙的话,她一句也不曾听见过。”
裴寂的声音沉静如古井无波:“也许徐才人是听陛下说的。”
“也许吧,不过,我倒是觉得另一种可能更大些,”应长乐笑笑地睨着他,“是你请托徐才人,为沈青葙扬名。”
裴寂迎着她犀利的目光,神色自若:“公主说笑了,宫禁森严,内外有别,臣不敢擅自请托才人。”
应长乐细细瞧着他,此时日色明亮,映出他长眉凤目,风姿优雅得如同光风霁月一般,连带着他的话,似乎也像是真的,但,应长乐不信。
她依旧靠着凭几,慵懒无赖:“也许是你请托,也许是通过崔良娣,内里究竟如何,谁知道呢?”
应珏笑起来,看向裴寂:“无为,真有此事?”
“无有。”裴寂依旧否认。
应长乐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笑,又道:“再有就是,此事传得太快了,固然杨家一直在宣扬,但若是没有人推波助澜,不至于一个月不到,就传得上上下下全都知道,这种散布消息的事,街坊间的武侯和不良人最是方便做,而玉裴郎,曾是万年县丞,他们的顶头上司。”
裴寂只道:“公主多心了,臣实不曾做过。”
“放心,我不会告诉沈青葙。”应长乐笑了起来,“不过也许,你反而盼着我告诉她呢?”
诱饵似在眼前一闪,裴寂眼睫微动,随即定住了心神:“臣并不曾做过,自然不希望公主告诉她。”
“你坚持不认,我没有证据,当然是不会告诉她的。”
应长乐嘴上说着话,一双眼紧紧盯着裴寂,能发现他下颌的线条不易觉察地紧了点,随即又恢复原样,沉声道:“臣明白。”
这个人,可真是跟她自己,跟她熟悉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分明处在种种欲望都最强烈的宫闱之中,却丝毫不肯沾染尘俗气,不过,他越是如此,她就越是想要拖他下水,沾染他玷.污他,让他与她一道沉沦,同流合污。
应长乐微微坐直了身子,语声讥诮:“你难道就不曾想过,她走的越高,你再想得到她,就越发没有可能么?”
似是突然被戳中痛处,心里生出迟钝的疼,裴寂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拿酒杯,却发现银杯已空,连忙缩回了手。
这一刹那的异样,已经被应长乐窥见了端倪,立刻吩咐道:“豆蔻,给裴舍人添酒。”
舞姬中最娇柔的一个应声走出队列,跪坐在裴寂面前,双手把盏斟满一杯,又双手奉到他面前。
慕九郎心领神会,凑在应长乐耳边,声音不高不低:“我怎么瞧着,豆蔻生得有几分像沈娘子?”
裴寂垂目看着杯中酒,酒面澄澈,倒映出眼前女子的弯眉红唇,一双水滴滴的鹿眼柔弱纯净,同样是让人望而生怜的模样。
可是,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像她,也绝不会有人像她,应长乐这番试探,注定是白费。
“裴舍人请饮酒。”豆蔻仰着脸看他,声音里带着不由自主的爱慕,眼前的男子如玉树如庭兰,温雅俊美,唯独却不肯分给她一丁点儿关注,让人黯然神伤,那双湿漉漉的鹿眼轻轻眨着,下一息便似要落泪。
“瞧这可怜样儿,无为,”应珏笑吟吟道,“你就喝了吧。”
裴寂微微一哂,向他说道:“殿下恕罪,臣不善饮酒。”
豆蔻一阵失望,膝行着向他又靠近些,软软叫他:“舍人……”
裴寂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掠,疏离冷淡,豆蔻心里一凉,耳边听见了应长乐的声音:“玉简,你来劝劝裴舍人。”
又一名舞姬应声出列,薄薄的舞衣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材,柔弱无骨,丰若有余,她挨着豆蔻跪坐下来,拿过她手里的酒杯奉向裴寂,柔声道:“请裴舍人饮了这杯吧。”
“是呀舍人,”豆蔻软软地跟着开口,“请饮一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