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珍摇头,将眼里泪花逼了回去:“没事,你,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吗?”
那双黝黑的瞳仁紧张的看着宿淼,牙齿用力咬着下唇。
她的衣服一看就好贵的样子,人长得又那么美,又那么温柔。万一她知道自己当过乞丐,四处捡垃圾换钱,会不会嫌她……?
想到这儿,顾小珍自己先退缩了:“没关系,我——”
“当然,我们当然是朋友。”
宿淼被她弄得满头雾水,但她有个毛病,吃软不吃硬。
一瞧见别人哭唧唧,那些不该出现的心软就会跑出来作祟,就像对车夏荷,对陈芸芸……她嘴上不认,其实心里对别的女子总会宽容几分。
甚至对疯了一样挑衅自己的宿安,宿淼依然很克制,顶多小小反击,并未真正露出獠牙。
“既然是朋友了,那一会儿你的书借我看看呗?”
这话纯属没话找话。
但顾小珍却很受用。
她惊喜地望着宿淼,特别仗义的把书本递给宿淼:“……给你。”
“洪教授说,今天上午要开始临摹范宽的《溪山行旅图》,我已经记得差不多了,书给你吧。”
宿淼震惊得张大嘴巴。
翻到她说的那一页。
巍峨屹立的大山,一泻千里的飞瀑,溪水淙淙,山路上的驴队行旅,典型的北国景色。作画之人笔力冷峻,极有风骨,即使看不到真迹,也能透过纸张感受到那股强烈的雄壮逼人的气势。
这样一幅临摹难度不低的画作,顾小珍竟说记住了……
莫非,她的新朋友在绘画一途天赋很高?
小孤僻突然变身天才,宿淼震惊得可以生吞下一只鹅:“你真厉害呀。”
顾小珍被老师们夸过许多次,但这是第一次有同龄人夸她,偏黑的脸蛋上晕出两团酡红,腼腆道:“……还,还好,不厉害的,我只是记性好一点点。”
宿淼觉得她太谦虚了,又夸了好几句,惊叹之意溢于言表。
两人你夸我,我夸你,一团和乐。
忽然就有人煞风景,身侧传来冷冷的嗤笑:“只会一板一眼复制临摹别人的画作,算什么天才,连颜料都买不起的人,还指望她在国画这条路继续钻研?”
声音很年轻,是个男同学。
说完这话,他低头看宿淼,眼底闪过惊艳,似是好意地劝道:“你是新来的同学吧,你可能不知道顾小珍是谁,她呀,跟她爷爷在街上讨饭捡破烂,温院长好心才让她跟大家坐在一块学画,你跟她聊天,不觉得脏吗?”
宿淼脸上的笑倏地收敛。
回头看顾小珍,就见她窘得满脸通红,手紧紧揪着桌角,眼神无助,却又像是习惯了这种场景,有些自暴自弃。
宿淼蹙眉,目光不善地瞪向一脸得意的男生:“你的脸真大,像平原缅邈,山河浩荡。捡垃圾养活自己怎么了,哪里脏了?不偷不抢自食其力,你以此嘲讽她人是觉得自己很高尚吗?眼睛不瞎的人都会选择跟顾小珍同学做朋友,你心才脏。”
顾小珍抓着桌角的手松开,嘴唇蠕动,话却哽在喉咙里。
男生被宿淼的话噎得久久没回过神,尤其是那句“心才脏”,让他又尴尬,又恼怒。
他的视线不经意间落在宿淼面前的那套工具上,立刻像是抓到了某种把柄,冷哼了一声。
“原来是打肿脸充胖子,难怪能跟顾小珍说说笑笑。”
说罢,摆出一副“看破你”的高傲姿态,雄赳赳气昂昂走到最右侧第二排坐下。
宿淼翻了个白眼,没理会。
扭头继续跟顾小珍聊天,这才知道那个比长舌妇还能搬弄是非的男同学叫祁子实。
而接下来十分钟,她见证了何谓小心眼,何谓长舌男。
祁子实就跟乡下的三姑六婆似的,在教室里蹿来蹿去,四处跟其他人宣扬宿淼跟小乞丐做朋友,随后又故意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让人怀疑宿淼是不是跟顾小珍一样走破格录取的路子进来的。
否则怎么会在开学一个月后才来上课。
坐在宿淼前桌的女同学回头看了她好几次,终于忍不住了,小声问道:“为什么晚了一个月你还可以来上课啊?”
宿淼指了指脖子上挂着的旁听证。
女同学脸上稍稍错愕,写满了不可置信:“还能这样吗?为什么以前没听人说。”
宿淼耸肩:“不知道。”
她猜原因有二:一是其他人不关注这方面的消息,二是旁听既不参加考试,也没有毕业证。
功利地说,除了本人,没有人能证明你学到什么,学了多少。旁听经历在社会上不具任何竞争力,与其将精力时间浪费在这上面,不如找份踏踏实实的工作。
女同学看了看低着头不语的顾小珍。
脸上闪过纠结。
讪笑着问宿淼:“你喜欢画画吗,以前学过吗?你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国画专业需要有基础才跟得上,不然还不如旁听别的专业课有用。”
宿淼:“小时学过一点点。”
女同学“哦”了一声,还想说什么,就听顾小珍小声提醒:“洪教授进来了。”
她面色一正,立刻转过身去,背脊挺得直直的。
洪教授原名洪琰,四十左右,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她不论对着谁永远都板着脸,因此有学生用《倚天屠龙记》里的灭绝师太代指她。
宿淼没看小说,不知道金庸的武侠小说有多么火。
只听顾小珍的描述,便想要立马买上一本拜读拜读。
她听得咂舌,小声吐槽:“这么可怕啊?”
顾小珍点头,示意宿淼别说话了,她一点也不希望新朋友被洪教授罚站。
洪琰一进教室,立马察觉到今天多了一个人,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目光在宿淼身上停留了一瞬,很快挪开,让大家翻到《溪山行旅图》那一页,寥寥几句将这幅画的结构、特点讲清楚后,便让所有人动手临摹。
这个临摹并非让人将整张画都临下来,而是择定局部学习。
实际上,对新生而言,一个学期能临2~3幅完整的画作已经算达到学习目标了。
洪琰安排完今天的任务,便开始观察学生的线条。
几个基础较好的学生熟练地开始局部和粗笔练习,有几人还在看着图揣摩,揣摩原作笔法和墨法,比如这处的笔是干还是湿,运笔大概是怎样的,是粗还是细,似是无从下手。
洪琰摇摇头,没出声指点,最后绕到宿淼身旁。
原本只是随意一瞥。
正常人都不会对旁听生抱有期待。
没想到这位同学是个异类,她持笔稳健,不到四十分钟,山峦峭壁初显。
且她已经形成浓厚的个人色彩,山体凹凸,线条锋利,似是宝剑出鞘,其间杂树从生,露于树颠的亭台楼阁虽只有几笔,但显得精致流畅。
洪琰看在眼里,没有出声,继续走到顾小珍身后。
顾小珍速度不算快,进度比新同学慢了约有三分之一。但仔细瞧,她的每一笔都与书上别无二致,岩体的向背纹及质感,在轮廓和内侧加皴笔时沿边留出少许空白,皆跟原作一模一样。
她眼前无画,但心中有。
洪琰心中大喜,怪道院长据理力争,替她要了名额。
顾小珍确实值得栽培。
这种超出常人的记忆力和复原能力,若是在古字画修复领域,一定能有所建树。可惜的是,顾小珍文化程度不够,文物修复专业可能不愿意接收她。
洪琰不知不觉看了大半节课,而顾小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丝毫没察觉到身后有人。
等到上午最后一堂课,洪琰开始点评大家的临摹成果。
祁子实听到洪教授说自己的作品匠气有余,笔墨基础薄弱,画面气息松散时,脸色青一块红一块,有些下不来台。
但他不敢质疑洪琰,便提议洪琰先点评宿淼和顾小珍的。
嘴上倒是说得挺动听,互相学习。
实际上,他就是想看她们出丑,这样就不会有人记得洪教授点评他不行。
在他看来,顾小珍前几次表现亮眼无非是因为课程难度低,临摹花草谁都可以做到,她并不是最特殊的那一个,而宿淼呢,单看她中途插班,连衬手的毛笔都没准备,更不像擅长画画的人。
他一提议,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山水班总共就十三个人,除了顾小珍独来独往,剩下十二人自动分成三、四个小团体。他们大部分家境都不错,这让他们在面对顾小珍时有着强烈的优越感。
当顾小珍频频被老师表扬,而他们引以为傲的专业能力在短时间内被一个从未学过画画的人超越时,不知是谁透漏了顾小珍入学的“内幕”。
有不理智的人开始用顾小珍的过去攻讦她,仿佛贬低她、让所有人知道她乞讨捡垃圾,就能抹灭掉他们在顾小珍这里感受到的挫败。
他们多多少少都有过孤立顾小珍的行为,听到祁子实的话,自然认同。
洪琰是非常纯粹的人。
她在专业上十分严厉,对学生的小心思却不太了解。
见打击都想先看宿淼和顾小珍的,也没多想,便走到最后一排。
将两幅画摆在一张桌上,讲解它们的优劣。
整个过程除了洪琰的声音,其他人大气没敢出,皆目不转睛地看着两幅风格迥异却同样夺人眼球的画。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
同样百分的卷面,考九十八的总会觉得自己并不比考一百分的人差多少,或许还会想,是自己的粗心大意才丢了分。
殊不知有些人考一百分,是因为总分只有一百。
换套更难的考题,她同样能考满分,而前一个考九十八的或许只能考六十。
就像祁子实,就像在场其他人,真见到顾小珍三个小时百分百复原的局部图时,他们才不得不放下偏见,承认温院长说得对,顾小珍确实是天才。
而他们迫切想在宿淼那儿找到自信的想法也注定迎来失败。
宿淼的临摹还原度不如顾小珍高,但她的画风格明显,草木皆像注入了自己的情感和灵魂,显得格外生动。
换句话说,他们还只是初学者。
这个旁听生已经跳过临摹阶段,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让她挥毫创作一幅没有任何难度。
就连洪琰都好奇她为何没参加招生考试,而只是旁听。
宿淼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先前不知道,我文化成绩不太好。”
“画得很不错,看得出来,教你画画的人功力很深,我认为你并不需要浪费时间继续学习,我教不了你什么。”
洪琰这样说。
顾小珍听到洪教授给宿淼如此高的评价,她比宿淼更加高兴,眼睛晶亮晶亮。
宿淼被夸依然很谦虚:“学海无涯,我很高兴跟着老师学习。”
洪琰看着她,似乎在判断她的话是真是假,半晌后,她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有宿淼和顾小珍的作品在前,其他人便显得黯然失色。
原本勉强入眼的只觉得处处有问题。
众人心情复杂,自信全无,还不能怪宿淼和顾小珍,罪魁祸首祁子实当即迎来了一个又一个白眼。
作者有话要说:顾小珍是真正的天才~
女鹅也没有不优秀,但她跟天才没关系,她的“优秀”建立在勤奋的基础上,虽然最初学习的目的只是为了博好名声,在婚姻市场增添筹码,但她确实是个勤快的庶女。
第55章
下午只有一堂小课,山水班跟花鸟班在同一个教室上课。
讲古典诗词。
上课地点换到另一栋教学楼,宿淼路过隔壁教室时,听到里面在朗读似懂非懂的英语,再一次感受到大学的神奇。
五花八门的专业,来自全国各地的学生,每个人的精神面貌都是那样朝气蓬勃,尽管宿淼并不是其中的一员,但不妨碍她心口油然而生的那股子使命感。
这种使命感在读到磅礴恢弘的诗词时达到巅峰。
她知道的历史与在座所有人不同,但奇异地,在这一刻,所有人仿佛站在了同一个位置,感悟到了同一种情绪。
韩勒下午来接人时,收获到不少打量的眼神。
其中有那么一两道失落、嫉妒的视线射过来,待他回望时,对方立马躲开。
他猜到为何,只是用更加强势的姿态告诉那些刚刚对宿淼生出好感的男人,宿淼名花有主了,他们想都别想。
宿淼也很配合,没有避开他的亲密举动。
起初韩勒还当她心思细腻,有意顺着他解决潜在的情敌。
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她今天只是出乎意料地迟钝,丝毫没察觉到自己跟男同学之间的刀光剑影。
她模样深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兀自发着呆。
韩勒看她情绪一会儿低落,一会儿又莫名激昂,狐疑地瞥了一眼,淡淡说道:“……才上一天课,你怎么跟吃了什么药一样情绪多变啊,看来上课副作用还不小嘛。”
宿淼眼神轻飘飘地飞到韩勒身上,一副“你不懂”的表情,说道:“什么药不药的,那是我的灵魂受到了洗涤,现在已经得到了升华,我在思考人生呢。”
韩勒一听,乐了。
“……还洗涤灵魂呢,装相。”
他伸手揉了揉宿淼的发顶。
宿淼哎呀一声,赶紧拨开他的爪子,哪还记得方才的沉重。
韩勒无辜,故意道:“你思考人生的时间是不是太短了点?”
说完,还浮夸地往天上瞅,似乎在找宿淼吹过的牛皮。
宿淼又好笑又好气,忙挥着小拳头锤他:“你这是什么毛病,人家难得伤春悲秋一会你还要来打断,真是讨厌!”
韩勒捉住她的手,漫不经心道:“嗯,我讨厌。猜猜杜姨晚上做了什么拿手菜?”
要不咋说宿淼有时候单纯呢。
心神一下就被吃的勾走了,当真顺着韩勒的话思考。
韩勒暗暗偷笑。
小丫头在外人面前装得再优雅再稳重,到了他面前还是得露出本来面目,娇气的,幼稚的,张牙舞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