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一时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
卫霆祎这厚脸皮算是练到家了,没人搭理他,他也能优哉游哉的饮着茶,只见他端着茶,揭开茶盖,间或吹上两口,啜上两口,然后,抬着他那双风流的眼睛往卫臻的闺房里左瞧瞧,右瞧瞧,一脸好奇的紧。
瞧着瞧着,目光投放到了对面的阮氏身上,又冲她挑了挑眉。
没一会儿,阮氏便有些娇羞的低下了头。
卫臻微微绷着小脸,终是知道,阮氏这辈子,怕是都无法逃离卫霆祎的手掌心了。
她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良久,只冲一旁的雯烟抬眼瞧了一眼。
雯烟会意,只不漏痕迹的缓缓退了出去。
雯烟一走,卫臻终于抬眼扫了对面卫霆祎一眼。
卫臻一看过去,卫霆祎便立马老实了,桌子下,伸到阮氏方位,伸了一半的脚缓缓收了回来,只见卫臻神色淡淡的问道:“父亲方才这是打哪儿来?”
父亲。
是的。
从前卫臻都是唤他爹爹的,尤其是小时候,怯怯的,却又黏人。
可后来,她唤他,只唤父亲,生疏而疏离。
卫霆祎的思绪在这个称呼上恍惚了一阵,不多时,缓缓回过神来,正欲回答,可神色却又微微一一凝,良久,他纵是抬眼看了卫臻身边的阮氏一眼,缓缓道:“方才太太给潘氏请了大夫,爹爹过去瞧了一眼。”
这一眼看过去,却见阮氏神色无异。
卫霆祎心里微微一松。
然而话音一落,却见卫臻淡淡道:“恭喜父亲大人将要……喜得麟儿。”
说这话时,卫臻语气平淡,神色亦是看不出任何端倪。
然而卫霆祎听了,脸上的神色却是微微一凝。
这话从任何人嘴里说出来,都会是真心实意的恭喜之言。
唯独,从这碧水居说出来……
倒并非没有真心实意的味道,而是……终归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
一时,不免令卫霆祎想起了当年那个……被他一手毁掉的甚至还未曾成型的孩子。
卫霆祎脸上的笑意一时尽无。
卫臻看了卫霆祎一眼,不多时,只冲一旁的阮氏低低道:“姨娘可否回避一下,臻儿想与父亲大人……闲聊几句。.
第198章
阮氏走后, 卫臻略过了卫霆祎的诧异,只直接开门见山自顾自的说道:“在卫家这几房中,大房是卫家的顶梁柱,大伯膝下又有大哥哥、四哥哥两个得力的,假以时日,大房定会愈加显赫, 二房虽二伯娘故去,二伯如今清苦无依, 可好在三哥哥沉稳懂事,三哥哥又是个认真研习的好学生, 将来二房的造诣不会比大房差到哪里去,三房四房虽平庸些许, 可五□□,渐懂事,八弟弟、十三弟弟都是乖觉的, 前头四房都还算圆满, 整个卫家,祖母最放心不下的唯独便是咱们五房,最放心不下的便是父亲大人您。”
说到这里,卫臻终于抬眼看了卫霆祎一眼, 不多时, 只继续道:“祖母如今年岁渐长,她虽没开口说过,臻儿却一直知道, 她的心思是一日重过一日的,好在如今潘姨娘有喜,让祖母终于有了盼头。”
卫臻先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垫了垫底。
卫臻的这番话,却叫卫霆祎的神色微微有些复杂,他不由抬眼遥遥看向对面的卫臻。
才不过十一的年纪,过了年,也不过十二岁而已,脸上分明还有些婴儿肥,一脸奶色,却心里伶俐得似个大人模样了。
也是,她们母女俩这些年受了这么多苦,阮氏又是个软弱单纯的,若是没有这样的一个女儿,整个碧水居不知将会变成怎样一副光景。
卫臻的话令卫霆祎沉默了许久,他这个做父亲的,在这天,面对着这个女儿,竟一时无语凝噎,良久,只看着卫臻,缓缓道:“你祖母这些年来没白疼你。”
顿了顿,只抿了抿嘴,又道:“为父……是个不称职的儿子,亦是个不称职的父亲。”
卫霆祎的这番话,倒令卫臻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然而,在卫臻心目中,他做的最不称职的,不是儿子,不是父亲,而是丈夫。
诚然,这现在这个世道,又有几个称职的丈夫?
卫霆祎能够说出这番话,至少证明在他的心里……其实还算是清明的,他并不糊涂,不过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什么事,比得上自己快活要紧罢了,归根到底,不过是没有什么担当,没什么责任心罢了。
思及至此,少顷,卫臻话语一转,忽而冷不丁道:“不过,潘姨娘若是肚子争气,许是能够全了祖母的心意,全了五房的圆满,这是再好不过的事,然而,这种事情最是说不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过——”
说到这里,只见卫臻将话语再次一转,只见她忽而抬眼,直直盯着对面卫霆祎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倒是有个法子,能够确保此事万无一失,父亲可愿一听?”
十一岁的卫臻,在这一刻,眼神前所未有的凌厉。
那一眼,仿佛透过卫霆祎的面容,直达他的内心。
卫霆祎愣了片刻,这生孩子,生男生女如何能够保证万无一失?
不多时,正要缓缓开口。
却在他开口之前,又见卫臻抢先一步道:“不过,这个法子,可能需要父亲大人的一点小小的配合。”
说到这里,只见卫臻将目光从卫臻霆的脸上缓缓移开,她将目光投向了屋子里案桌上的某处,眼睛定定的看着,目光却是涣散的。
卫霆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案桌上摆放着一盆玉兰,时节未到,玉兰花还未开。
卫霆祎看了片刻,沉吟良久,只抿了抿嘴,附和问道:“如何配合?”
卫臻只却淡淡的笑了笑,一字一句一脸轻松的回道:“只需未来十个月内,父亲大人不再踏入碧水居一步。”
说这话时,卫臻语气淡然,整个情绪没有一丝波澜,就好像在跟人议论天气,议论闲话家常一般寻常。
然而她不痛不痒的一番却像是点燃了卫霆祎身上的某处痛脚似的,瞬间便令卫霆祎直接起了身。
卫霆祎只微微抿着唇,一动未动的盯着卫臻,显然被她的这番话给气到了。
有这般跟父亲说话么?
简直荒唐至极。
他还以为这个女儿终于愿意接纳他了,却不料,她变得更加变本加厉了,小小年纪,竟然干涉到爹娘头上来了,真是……胆大包天!
看来,是这大半年来,他的服软,放纵她了。
卫霆祎心里一时有些怒不可支。
他有些想要发怒,可是,对方那张毫无波澜一脸面无表情的小脸,卫霆祎的怒火却又如何都发不出来。
是啊,五房这么多年,一直没子,归根结底,祸端一直都出现在了他的身上。
卫霆祎不是不知。
然而他知不知道是一回事儿,愿不愿意承认是一回事,可被自己的亲生女儿指着脸亲口指认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良久,他只有些挫败似的,一屁股坐回到了椅子上,有些疲倦无论道:“你就这么讨厌爹爹吗?”
讨厌到了……如此糊弄他的地步。
有什么法子能够确保肚子里的孩子一定就是儿子。
终归,卫霆祎还是不信的。
终归,卫臻的话,在他眼里,多为儿戏之言。
他并没有怎么上心。
卫臻见卫霆祎难得有些颓废挫败,只将小嘴微微一抿,良久,终于缓缓闭上了眼,一字一句轻声道:“就当做……再还给我一个弟弟。”
卫臻这话,说的含含糊糊,没头没尾,不明就里的。
卫霆祎还沉浸在他的愠怒与挫败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看到卫臻起身,卫霆祎愣了愣,下一刻,他忽然间跟着猛地起身,因为起身的动作太大,不慎将八仙桌上的杯子给打翻了。
温热的茶水全部泼洒在了他的大腿上,他竟全然无知。
他的脑海中一时嗡嗡作响。
他用力捏紧了手中的折扇,一时,只一脸目瞪口呆的盯着对面的卫臻,喉咙一时被掐住了似的,久久发不出声音来,良久,他只一脸难以置信的盯着卫臻,有些慌神道:“臻儿,臻儿,你是说……你是说你姨娘她……她……”
阮氏当年难产,差点儿一命呜呼。
好不容易才将人将鬼门关拉扯回来,能够保住那条命,已是天大的造化了。
大夫当场便已断言,此生无子,再也要不了孩子了。
也正是因此,卫霆祎才会如此愧疚。
没想到如今冷不丁听到这个消息,卫霆祎只以为他听错了,只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一脸懵然呆愣的看着卫臻。
捏着折扇的手越来越紧,险些将整柄折扇一把折断了。
卫臻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背对着他站在,相比他的激动亢奋,卫臻由始至终一脸平静,不多时,只再次问道:“如何?”
她没有回头,并不知道卫霆祎当时的神色。
她只知道,她等了等,等了又等,仿佛过了半刻钟的时间,才听到卫霆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只低低回道:“好。”
至那日以后,卫霆祎果然再也未曾登过碧水居的门。
碧水居,终于再次恢复了往日里的宁静。
五房统共就这么大,殷氏那里不会去,阮氏这里不能去,于是,接下来的日子,五老爷多在了冉姨娘的染云居及潘姨娘的翠微居,偶尔也难得会去谭氏那里歇歇。
又因潘姨娘有了身子,五老爷心有欢喜,不免多去了几回。.
第199章
十二月初, 大吉,卫岚大婚。
这是卫家这一众小辈们中,第一桩大喜,第一个出嫁之人,亦是卫臻及老夫人等人从老家元陵城回京的最大原因之一。
这一日,天还没亮, 却见屋子外的灰白色比往日来的更早些,外头清爽舒适, 原本湿漉漉的地面早已被烘干了,以肉眼可见的是个绝佳天气。
只见卫家大宅子张灯结彩, 那鲜红喜庆的红灯笼沿着整个卫家宅院这偌大的院子里里外外围了几大圈,就连侧门, 后门处处皆是喜庆,这大手笔,这婚宴的架势, 一瞧便知, 卫家嫁出的这个女儿,无论身份还是地位皆是不同寻常的。
其实,早从大半个月前,卫家府里府外便早已经忙活起来了。
由卫家大太太郝氏亲手操办的。
整个府里, 也就嫡长女才能有此等尊荣。
却说这一日, 天还没亮,卫臻便早早起了,其实, 昨晚她压根就没睡,她一直在陪在了大房,陪在大房卫岚的兰院里。
卫岚第二日大婚,前一晚铁定是睡不着了。
她陪着卫岚说话,说到了大半夜,原本是准备这晚就歇在了兰院,不过心里有些不太踏实,放心不下阮氏那边,再加上,卫岚的管教嬷嬷郝嬷嬷在外头咳了又咳,不多时,一脸严肃的提醒道:“娘子明儿个大喜,今夜若是不睡,明儿个早起便成了青眼新娘了。”
顿了顿,又道:“这初嫁到夫家,头三日甭想有个好觉,娘子今夜若不歇歇,回头便是想歇怕也歇不安生了。”
说着,只掀开帘子进来,往屋子里点了一根安神香,顿了顿,又凑到寝榻旁,瞧了又瞧。
见两位娘子眼睛睁得似个铜铃似的,郝嬷嬷脸上微微一抽。
这郝嬷嬷可是郝家郝老太太亲自挑着,送来卫家给卫岚的教养嬷嬷,是郝家五服以外的旁支,风光那会儿,也曾是个世家小姐,可惜后来夫家落魄了,只得前来投靠郝家,纵使门楣没落,可家教礼仪等方面,却是样样不缺的。
嬷嬷往日里颇为严肃,卫岚对这个嬷嬷较为尊敬,卫臻对她也有些发憷。
于是,为了令卫岚眯会儿眼,原本已经躺下的卫臻又生生爬了起来,裹着件厚厚的斗篷,一溜烟溜回了碧水居。
只是,却不想,回去时,碧水居早已落了锁。
这些日子,每每卫臻外出时,便将胆大伶俐的冬儿留在了院子,多将双灵带着身边侍奉着,双灵在院子外头喊了小半个时辰的门,又不敢大喊,怕吵醒了里头熟睡的阮氏,最终,卫臻差点儿要爬墙翻进院子时,亲自守院的杏丫听到动静,终于将门打开了。
卫徵轻手轻脚的进屋瞧了瞧阮氏,见阮氏睡得熟稔,心里这才踏实。
大概是卫岚这一遭嫁人,不由令卫臻一时心生感慨。
不免令她回想了一些前世往事。
相比卫岚婚宴的喜庆热闹,卫臻当时的婚宴便是用空前盛世来形容也不为过,皇家婚宴,岂是寻常官宦人家能够相提并论的,然而,纵使奢华盛况又如何,她不过是一尊躯壳罢了,整个卫家上下,除了阮氏一人,再无一人真心为她祝贺,所有人看待她的眼神或是嫉恨,或是嘲讽,或是等着将来瞧她的笑话,又或是……冷眼旁观,什么样的目光心境皆有,唯独没有真心祝福。
就连当时的夫君,也视她为……蛇蝎。
而仅有的为她好的那个人,大婚后,她也跟她彻底断了来往。
想起这些,卫臻不免觉得有些……伤感。
嫁人,其实也并没什么好的。
远不如现如今随心自在。
这样想着,卫臻不由抬眼看了一眼熟睡中的阮氏,不多时,她只脱了鞋袜,轻手轻脚的爬上了阮氏的床榻。
阮氏有孕,近来嗜睡,睡得格外很香,只见呼吸均匀,安安静静的,身上有股淡淡的暖香,挨在她的身旁,卫臻有股安心的感觉。
大半夜的,卫臻原本格外清醒,原本以为难以入睡了,没成想,才刚往床榻上一趟,便没了知觉。
第二天她是在阮氏怀里醒来的。
还是被吵醒的。
迷迷糊糊醒来时,只听到映虹姐姐想要唤她起来,阮氏见她睡的香,不忍心唤醒她,映虹愁得跟个什么似的,只忙苦口婆心的劝说道:“姨娘,该到时辰了,洗漱一番该去大娘子院里了,去晚了,回头大娘子该被花轿接走了。”
映虹都快唠叨成小老太太了。
阮氏却依旧不依不饶道:“可安安才刚闭上眼,她有起床气的,强行将她唤醒来,她会不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