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走在罗汉床前往上头一瞧,只见床上躺着一个瘦弱瘦小的女娃娃,在老夫人印象中,七丫头是几个丫头中生得最整齐的,虽性子被阮氏养的唯唯诺诺、颤颤悠悠不打眼,但阮氏绝对是掏心掏肺的对待这么个唯一的宝贝女儿,即便在下人隔三差五的苛扣及苛待下,依然将那七丫头养得白白胖胖的。
却未料,大半年过去了,非但没有长肉长个儿,反倒是瘦的小脸上无一丝多余的皮肉了,不过巴掌大小,差点叫人认不出来了。
身旁的周妈妈见了,只不住摇头道:“瞧瞧,这可怜见的,这大半年,怕是遭了不少罪。”
老夫人叹了一口气,见厚厚的被子将她的口鼻都给捂住了,只弯腰亲自给卫臻掖了掖被子,她不过轻轻碰了碰,却见睡着的小丫头一脸不安的蹙着小小的眉头,整个身板就跟受到了某种惊吓似的,下意识的抖了抖,老夫人立马放轻了动作,直到人眉头渐渐舒缓后,老夫人这才收回了手,面上有些复杂,嘴上却缓缓道:“倒是个命大的。”
“可不正是么,天花可是不治之症,当时病成那副模样,都以为活不成了,没成想倒是个福大命大的,竟然能够死里逃生。”周妈妈笑眯眯的附和道。
“说来,也是我的失察。”老夫人又细细往床榻上瞧了一眼,只缓缓起身,周妈妈眼明手快的去扶,扶着老夫人坐在屏风下的软榻上,映虹递来一杯茶,老夫人接了没喝。
周妈妈忙道:“哪能赖您,老爷这大半年来病成这幅模样,府里上下皆瞒得紧紧的,唯有老夫人您一人照看,可谓是忙前忙后,您既要操心着老爷的身子,又牵挂着大爷那头,还得时时为小爷的事儿操持着,忧心着他到外头惹祸,您不过一双手,本是到了该享清福的时候了,哪能顾忌得了这么多,好在阿弥陀佛,七娘子如今平平安安的,不日大太太便要回了,有大太太管束起来,往后不论是大房,还是五房,保管都能消停了。”
五房的太太殷氏能干虽能干,但她向来清心寡欲,遇事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管束府宅这么些年,虽未曾出过什么大的纰漏,私底下的一些个小风小浪,倒是从未曾消停过,如今,若非这阮氏母女机灵,那小风小浪怕是要成了惊涛骇浪了。
人命官司,卫家这诺大的后院不是没有闹出过,可如今老爷刚走,前头老大的前程不定,又如何好再出岔子?
思及至此,老夫人缓缓闭上了眼。
映虹见了,重新给老夫人换了一杯茶,往罗汉床上瞅了一眼,想了想,试探道:“老夫人,大老爷将七娘子抱到了您这院子,可是——”
第19章
可是什么。
后头的话所有人皆心知肚明。
周妈妈闻言思索片刻,跟着附道:“老奴寻思着大爷应当并无此意,不过是瞅着七娘子遭了罪,瞧着怜惜罢了,大爷跟老爷一般,素来重视子嗣血脉,极为看重底下的几位哥儿姐儿,无论大房的还是其它几房的,向来一视同仁,估摸着只当五房苛待了七娘子,便直接将人抱来了老夫人您这里,未曾往深了想,不过——”
说到这里,周妈妈话语一顿,四下瞧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冲老夫人道:“大爷没这样想,可架不住旁人会不会这般想。”
映虹听了,跟小鸡啄米似的狠点头,末了,忍不住抢话道:“可不正是,自打老爷过了后,这还未出尾七了,染云居那位便开始调唆着五爷,一门心思想要将九娘子给送到老夫人您跟前养着,虽说打着陪伴老夫人的幌子,到底忒心急了不是,前头的六娘子过继到了五太太名下,后头的九娘子又想送给老夫人抚养,她倒是想要一门心思落得清闲。”
映虹耸了耸鼻,似有些不愤道。
老夫人听到这话抬眼瞅了映虹一眼,映虹自知说错了话,忙不迭改口道:“奴婢错了,不该逾越,还望老夫人责罚。”
嘴上说知错,面上瞧着却似乎并无多少悔意。
周妈妈瞪了她一眼,道:“你个小丫头片子知道些个什么,竟敢在老夫人跟前乱嚼舌根子,是不是几日没遭打,皮痒痒了!”
周妈妈说着,忙不迭冲老夫人告罪道:“这小丫头片子打小便被老奴给惯坏了,嘴上没把栓子,说些什么都不过脑子,老夫人您只管打只管罚,莫要手软了去!”
老夫人闻言,看了看映虹,见小丫头拉拢着脑袋身子往后缩了缩,老夫人只难得笑了笑道:“到了这个年纪,就喜欢实心眼的,这诺大的荣安堂怕也唯有这红丫头敢在我跟前这般直来直去罢,倘若连她也成了个一板一眼的,日子倒是过得无趣了。”
老夫人说着,端起几子上的茶饮了一口,饮完后映虹赶紧眼明手快的接了,起身时偷偷冲周妈妈吐了吐舌头。
周妈妈一噎。
老夫人笑呵呵的摇了摇头。
周妈妈见状作势道:“虽说红丫头的话有些粗,却是话粗理不粗,老奴琢磨着染云居那位确实是一门心思想要将九娘子送到老夫人您这边来,估摸着如今大爷将七娘子送到了老夫人您这边,一准误会了,老夫人您瞅着,不肖多时,定会来闹腾的,这事儿啊准没完,不过纵使那位做派难堪了些,可有的话却也是有几分道理!”
说到这里,周妈妈踟蹰了片刻,道:“有些话本不该老奴多嘴的,可如今老爷走了,整个诺大的荣安堂就剩下主子您一个,如今时间短,尚且不觉着什么,可日子久了,到底冷清,不日几位太太们便要回元陵城了,届时一众哥儿姐儿们都会随着回老家来,府里的哥儿姐儿们皆聪慧伶俐,主子历来喜欢热闹,何不从中挑一两个养在身边,这一来院子里可多些欢声笑语,二来,养在主子您跟前的,将来必定是个有出息的——”
周妈妈是老夫人跟前的老人了,是老夫人跟前的知心人,两人相交几十年,比夫妻的情意还要长久,名为主仆,实际就跟俩老姐妹似的,周妈妈有什么实诚话,从来都不藏着掖着,其侄女映虹便是这一点随着周妈妈,得了老夫人喜爱。
老夫人听了周妈妈的话,没有接话,不过却是抬眼往那罗汉床上瞧了片刻,少顷,改了话题,忽而问道:“今儿个庄子里的人带来了么?”
周妈妈知道老夫人指的是何意,立即道:“早来了,听说昨儿个七娘子前脚入门,后脚便匆匆赶来告罪,不过昨儿个大老爷归来,族里又来了不少长辈,五太太抽不开身,便将人留在了下人屋子里,听说今儿个一早提了人审问,估摸着现如今已经开始了罢!”
周妈妈说着,只咬咬牙道:“竟胆敢奴大欺主,虽说阮姨娘跟七娘子是被打发到庄子里去的,可到底是府里的主子不是,怎能这般任人作践糟蹋,这样的刁奴,便是拖出去打死了也是应该的!”
周妈妈难得一脸愤愤不平。
老夫人静默了片刻,忽而道:“派个人去探探消息,看审到哪儿了!”
周妈妈听了一愣,片刻后,立马心领神会的朝着映虹使了个眼色,映虹前脚刚去,后脚忽而听得嘤咛一声,主仆二人不由齐齐往罗汉床上瞧了去,远远的只见被子里的小人儿微微动了动,老夫人立马起身了,周妈妈扶着老夫人走了过去,只见床榻上的人儿缓缓睁开了一条眼缝,双眼还有些迷瞪,嘴里只含含糊糊的喊着:“渴,水……”
周妈妈赶紧倒了一杯温水过来,正要去喂人,老夫人却将水接了过来,道:“我来吧!”
周妈妈坐在床头,将人抱起靠在怀里,老夫人伸出一只手抵在卫臻下巴处,将碗递到了她的嘴边,嘴里温声道:“来,七丫头,水来了,张嘴,祖母喂你!”
只见周妈妈的怀里的卫臻还压根未曾睡醒了,整个人睡眼迷瞪的,却又跟只缺了水的鱼儿似的,下意识的寻找着水源,嘴巴嘟嘟的,就着碗口拼命的吸允了起来,咕噜咕噜两下,就将整个杯子里的水一口饮尽了,喝完了后,还在迷迷糊糊的喊道:“还要……”
老夫人见小丫头迷糊得可爱,不由伸手给她擦了擦嘴,然而手一触碰上去,却见孩子颤颤巍巍的下意识的往后躲了一下,小脸微微蹙起,一脸不安道:“不要,不要,呜呜,疼……”
似乎遭受到了如何惊恐不安的事情,整个小身子不断往里缩着,心里落下了浓重的阴影。
老夫人眉毛一挑。
周妈妈却抓了抓小卫臻的小手摸了摸,又往她的脸上额头上摸了摸,脸色一变道:“老夫人,七娘子发烧了,您摸摸,浑身烫得厉害!”
老夫人抬手往卫臻脸上探去,手微微一弹,如何烧得这样厉害。
当即唤人进来去请大夫,派人打了温水来,拧了帕子捂在卫臻额头上,又惊觉屋子里太热了,又是地龙,又是火盆,火烧得过旺,屋子里所有门窗户全部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密不透风,平白憋闷得慌,当即命人开了一扇窗,让新鲜的空气透了进来。
屋子里一时大动了起来。
这一通折腾只将卫臻彻彻底底给惊醒了,可睁眼瞧见屋子里人,却忽而被吓得浑身颤抖了起来,只拼命从掀开被子,从被子里钻了出来,颤颤巍巍的爬起来缩到了墙角里窝着,紧紧将自己抱成了一小团,将小脑袋整个埋在了双腿间,整个小身板抖成了筛子,只颤颤巍巍道:“别打我,呜呜,别打我……”
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立马从角落里爬了起来,嘴里惊恐道:“我这便去打扫猪圈,去拾捡牛粪,莫要打我,莫要打姨娘……”
人虽小,腿脚倒是利索,边说着边一溜烟下了床,就要往下榻去,却未料,约莫是烧得厉害,整人头晕目眩着,脚一崴,直接整个人从床榻上栽倒了下来,所幸周妈妈眼明手快,立马伸手扶了一把,可架不住那动作太快,周妈妈一时没接稳,与小卫臻二人双双倒地,摘了个大大的跟头,只听到砰地一声,人是搂住了,可小卫臻的额头却狠狠的磕在了床沿,瞬间起了个大包。
第20章
却说此时在那正房的澜清阁中,殷氏身着一袭凌白素袄儿,端坐在厅子中央的太师椅上,她瞧着约莫二十出头,皮肤雪白,瘦长脸面,相貌虽说不上十分貌美,却胜在气质出众,因在孝期,装扮极为素净寡淡,手上、脖颈上无一丝装饰之物,仅仅只在头上别了两支玉钗,玉质晶莹剔透,衬托得整个人气若幽兰,清丽难言,殷氏端坐在那里,虽面色清冷,但举手投足间高洁端庄,处处可见世家典范。
其下首及脚边分别坐着及跪着一位年轻的妇人,坐下的那位显得格外惹眼,只见下巴尖尖,生了一副绝美的瓜子脸面,眉眼极淡,本是十分清秀娇弱的面相,却偏偏用眉笔描了一对弯弯细细的柳叶眉,妩媚动人的柳叶眉下是一对眸含秋水、含情凝睇的美人目,第一次见到有人将娇弱与艳丽二者融合为一,展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并交融得如此浑然一体。
此人穿得亦是十分素淡,可是,却也极少有人将那素白的衣饰穿得如此招人眼目,乃难得绝佳美人是也,便是连女子瞧了都舍不得挪眼,更何况男子了,此人便是卫家五房的冉姨娘是也,传闻中的染云居那位。
跪着的那位便是昨儿个才将将逃回府的阮氏了,阮氏重新洗漱打扮了一番,姿容已然有了一副新的面貌,其实阮氏底子好,面白娇羞,有芙蓉出水之姿,是个惹人怜的,要不然当初五老爷也不会一眼便相中了她,最先拿她开了脸。
不过,大抵是经过这大半年的蹉跎,那原本夺目的娇嫩肌肤已经变得蜡黄蜡黄了,整个人干瘦干瘦,如同将要枯萎败坏的花儿,哪里还有往日的娇嫩美丽可言,且此刻不知正在经历着什么,只见神色有几分不安,似有些惶然及不知所措。
而这会儿屋子里所有的目光皆投向了屋子的正中央,原来阮氏身后还跪满了一屋子人,所有人全都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其中以为首的那位最为激烈,双肩双臂皆在抖动,嘴上却咬紧牙关,朝着上首的殷氏重重的连磕了几个响头,那力道大的,好像要往地面凿出一个大洞似的,生生将整个屋子里的人吓了一大跳,那人一边磕头一边激动道:“求太太明鉴,求太太明鉴,贱奴便是向天借了胆子,也断断不敢谋害府里的娘子及姨娘啊。”
边说着,边开始扯着那尖尖的嗓子哭诉了起来,一脸义愤填膺道:“贱奴是府里的家生奴才,身家性命皆是卫家的,世世代代皆受卫家的庇护养活,哪里敢派人谋害主子,定是哪个失心疯恶婆娘在在姨娘跟前乱嚼舌根,这才害得姨娘听信谗言遭了误会去,奴大欺主,迫害主子的罪可是要遭天谴的啊,求太太明察秋毫,贱奴……贱奴冤枉啊!”
这人嗓门大,哭诉的声音也大,加之她一激动起来,整个声势浩大,那模样,瞧着当真像是遭遇了莫大的冤屈似的,不然怎会如此理直气壮。
此人便是那陈家村庄子上的吕氏。
原来,因阮氏与七娘子遭害一事儿,这日殷氏特将吕氏提上来问罪,为了公正起见,还一并将庄子里所有的丫鬟婆子都给传唤了来问话。
因吕氏这嗓子一嚎叫起,屋子里的人都愣了愣,一时静悄悄地,谁也不敢出声。
与她的喧闹相反,坐在上首的殷氏倒是一脸平静,闻言只淡然的从几子上端起杯子饮了一口茶,先是抬眼看了阮氏一眼,这才看向吕氏淡淡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此事与你全然无关,皆是阮姨娘信口雌黄?”
殷氏神色淡淡,那双眼却难得有些犀利,定定的盯着阮氏及吕氏,目光如炬。
阮氏见了,心里一慌,亦是狠狠朝着殷氏磕了个头,道:“妾……妾身没有,妾身,妾身没有污蔑人,妾身所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请请太太做主!
阮氏有些急了,她嘴笨,支支吾吾了好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还未待她吱呜完,吕氏却忙不迭又一连着磕了四五个响头,将阮氏瘪了半晌的话给一把打断了,一脸诚惶诚恐道:“贱奴不敢,贱奴不敢,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解,这才让姨娘,让姨娘误会贱奴了,这才导致事情走到了此等地步。”
吕氏说着,双眼一红,抬起袖子不断往脸面上擦拭,有些戚戚然道:“说到底,也是贱奴的失职,姨娘跟七娘子投身于庄子,出了任何岔子本就是奴妇的看护不周,是奴妇的罪过,便是要打要罚,奴妇都是心甘情愿的受着,可若说是奴妇大逆不道,主动谋害主子,这个罪责奴妇却是万万不敢应啊,这可是诛心之罪,且不说姨娘是府里的主子,便说七娘子还是五爷的骨血,还是卫家的血脉,我本是卫家供养的奴才,深受卫家庇佑,往日里又与姨娘素无恩怨,怎会无缘无故去陷害姨娘,贱奴也不知这其中究竟出了怎样的变故误会,这才导致走到了这般局面,奴妇……奴妇求太太,太太您可得给奴妇做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