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漆黑冷漠,阴寒蚀骨,仿若千年古井,深不可测。
又像是侵了寒霜般,冰冷刺骨,仿若厉魔之眼。
此刻,却一寸一寸,一动不动的紧紧盯着卫臻看着。
卫臻愣了片刻,一时被这双眼睛震慑住了似的,忘了反应,忘了挪开,待回过神来后,她心脏不知为何忽然猛地一缩,这才慌乱移开。
这时,卫臻已然有些体力不支,加之紧张焦虑,唇舌已经渐渐干涩起来。
可陛下依然没有发话叫起,也没有问话,在元帝威慑的目光及上千道炙热目光的投射下,卫臻不由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眼看着身子渐渐摇晃,却见这时,高坐在太子宝座对面的那道今夜未曾开口说过一个字的冷峻身影赫然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直接起了身。
只见他微微背着手,直接旁若无人的从坐席上一步一步踏着步子从台阶上走了下来。
因眼下,所有的目光全都投放在了大殿上,他这突如其来举动显得尤为突兀。
他既没有禀告天听,也没有给任何人任何交代,直接视宝座上的天子为无物,视座下数百道文武百官为无物,仿若不是在天子跟前,而是出自自家后花园似的,直接如来时那般,旁若无人的自行出入。
一时,整个大殿上所有人齐齐一惊,全都朝着二殿下看了去。
卫臻亦是愣了一阵,随即悄然松了一口气,只趁机飞快地低下了头。
不想,那道颀长冷厉的身影步步而来,直到经过卫臻身边时直接停到在了她的身侧。.
第284章
刚刚才缓和了一下的情绪立马绷紧了。
刚刚才偷偷低下的头, 立马嗖地一下再次挺立住了。
矗立在卫臻身侧的那道身影颀长高大,像是一座高耸的大山,笼罩在卫臻身侧, 直接在卫臻头上投掷了一道浓重的阴影,直接将她整个笼罩在一大片无光的阴影里。
那道身影本就比常人要高大英武几分,如今他站着,卫臻跪着, 卫臻在他跟前,显得过于娇小了, 眉眼才刚刚齐了他大腿, 余光扫去, 只见那片朱红华服上, 盘踞着九尾栩栩如生的大红巨蟒,红色的蟒身,红色的鳞片, 红色的信子, 红色的眼睛,一眼望过去,只见鲜艳如血, 齐齐长着血盆口舌, 仿佛要将跟前的卫臻一口吞没。
卫臻本就被大殿上这股诡异又压迫的气氛逼得神经紧绷,气息微薄,如今, 只觉得犹如在暴雨的深夜忽而冷不丁降了几道剧烈闪电, 几声可恐雷鸣,暴雨雷鸣电闪纷纷向她涌来——
她一时跪在地上,只觉得连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稀薄了。
只隐隐有种要濒临窒息的感觉。
二殿下这一目中无人、狂悖至极的举动自然引得全场文武百官瞩目, 有那等迂腐老臣看不下去便要参奏,却被周遭的人速速拦住了,示意其看元帝脸色,见元帝微绷着脸,却一直未曾言语,几位老臣先是一脸愤恨,最终相继无奈地摇了摇头。
要知道,这二十年来有关二皇子的传闻是被传得神乎其神,过于邪性,有人说二皇子乃地狱恶魔降生,沾染者非死即残,有人说二皇子乃鬼魅罗刹、魑魅魍魉也,也有人传说,二皇子实则乃紫微星下凡,是来人间历劫,是命定的帝王之相,可惜当年来早了些,挡住了元帝的帝王之路,故而才有后头这颠沛难熬的惨局。
正是因为传得过于离奇,也着实令人心生畏惧,故而难有人敢轻易触及逆鳞。
只是,坊间有二爷,以天家自居,上头从无人问责,拦者扰者,全都统统消失了,诡异又怪诞。
只如今,停在卫臻身侧,所有人全都竖着眼睛看着。
就连卫臻亦是紧张得浑身微颤,以为是冲她而来的,直到——
“哎呀”一声大笑声冷不丁在卫臻另外一侧响起,紧接着,一道紫衣男子绕过了卫臻,走到了二皇子身侧,笑道:“煌儿这是要走了?”
说话之人正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九王爷,同时,也是今夜二殿下的发言人。
只见九王爷大笑几声调节了一番气氛,随即朝着宝座上的元帝弯腰作揖,道:“皇兄,各位大人们,煌儿这人素来修身养性,到点就得入睡,许是犯困了,刚刚又饮了酒,酒气上了头,这才失了礼了,本王代煌儿向皇兄向诸位大人们赔个罪,眼下时辰不早,本王便将煌儿领回去了。”
九王爷话音一落后,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齐齐看向二殿下。
二殿下是个修身养性、到点便要入睡之人?
简直笑煞众人。
二殿下饮了酒,一身酒气?
简直荒唐至极。
他直挺挺的立在那里,分明清醒得紧。
九殿下这般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功夫,显然没有说服任何人。
却是令卫臻悄然醒悟,她只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原来,二殿下是要离开了,原来二殿下之所以在她身侧停留,原是为了等候九王爷。
天呐,吓死她了。
她还以为她刚刚不小心看了他一眼,他便要……他便要……寻她是非!
这二殿下今日行事这般狂悖,谁敢惹上他啊!
卫臻听到这里,顿时松懈了一口气,正在这时,刚好见停在身侧的那道身影忽而抬起了步子,直接朝外踏去了,看到这里,卫臻心里顿时再次长长了吁了一口长气。
正当她松懈下来,只觉得周身的那座大山终于移走之际,这时,忽而觉得双臂上微痒,只觉得双臂上的衣饰好似在缓缓滑动,卫臻愣了一下,缓缓垂眼朝着自己的手臂上看了一眼,这一看,尤是她之前一直镇定自若,这会儿也是脸色大变,脸上只顿生出一股惊恐之意——
只见披在她双臂两侧的丝质披帛正在离奇的自行滑动。
卫臻顿时就跟见了鬼似的,吓得面色微白。
她还以为发生了什么灵异事件。
毕竟,但凡与二殿下有关的,动辄魑魅鬼怪缠身。
直到下一瞬,脑子蹭地一下,意识到了什么,卫臻也顾不上大殿上的仪容,只嗖地一下微微偏头朝着身侧飞快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去,只见臂膀上的披帛正在被一股力道牵引往后拉拽着,卫臻顺着那道拉拽之力扭头看了过去,顿时双目微瞪。
她肩膀的丝质披帛不知何时挂在了二殿下的马靴皮扣上,正随着他一步一步离去,而被拉拽而去。
眼看着披帛一段从她的胳膊上消失了,另外一端也要渐渐抽离,卫臻顿时有些欲哭无泪,下一瞬,她很快回过头去,继续挺直了脊背若无其事跪好了,置于腰腹间的双手却悄悄拉拽住了披帛的一端,试图将披帛悄无声息的拉拽回来,却不想,她这一拉,直接拉拽不动了,披帛直接由两端拉拽着,被拉拽在空中,拉拽成了一条直线。
直至,披帛的另外一顿缓缓停了下来。
意识到对方停了下来,意识到这一点后,卫臻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她蹭地一下立马松开了自己的手。
轻薄的披帛随风而动,被轻风吹起,飘逸的飘荡到了大殿上。
朱红色的绸缎在半空中摇曳舞动。
妖娆魅惑。
最终,只缓缓落下,最终,落到了二殿下的脚边。
这一幕,没有丝毫偏差的,悉数落入大殿上所有人的眼中。
二殿下背对着众人立在原地纹丝未动,直到良久,他微微垂眼,淡淡的往脚下瞥了一眼。
众人以为他会不予理会,直接无视离去,却见这时,他一手背在身后,微微弯腰,忽然直接将勾在他马靴上的披帛拾捡了起来。
朱红色的绸缎,像是鲜红的血,染在他的掌心。
二殿下垂眼朝着掌中的红色披帛看了一眼,随即,黑金面罩下的双眸微微眯着起,下一瞬,他忽然一把将披帛嗖然握紧,随即毫无预兆的,直接拽着那条长长的鲜红披帛,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离奇而去。
朱红色的红绸在他身后舞动缠绕。
直至二者齐齐消失在大殿上。
二皇子这一举动,惊得全程众人噤声,久久无人缓过神来。
待缓过神来后,所有目光齐齐朝着大殿上那道僵硬的身影投放而去。
此时的大殿上,卫臻还一直跪在那里。
大抵是太过惊讶,亦或是被惊吓到了,只见她身子僵直,脸色微白,整个身影在偌大的大殿上瑟瑟晃动,显得单薄而无助。
偌大的大殿上,寂静无声。
宝座上一直没有开口的元帝,眼下,只微微眯着眼,目光冷冷地盯着大殿上的卫臻。
神色莫难辨。
眼神却有些冷凝肃杀之气。
大殿上的气氛悄然转冷,转寒,逐渐恢复到之前天子震怒时分的气氛,直到众人为大殿上无故被牵连的女子感到遗憾,皆以为这下无人再敢为她说情,皆以为陛下会再次震怒之际,忽见宝座上的元帝冷冷的扫了卫臻一眼,随即沉默良久,冷不丁朝着大殿上众人道:“罢了,朕有些泛了,太子代朕招待诸位爱卿罢。”
说着,元帝从宝座上缓缓起了身。
高禄仕见状立马过去搀扶,与此同时,他嘴里高呼一声:“起驾!”
这声一起,全场所有人齐齐从席位上起立,跪拜,恭恭敬敬的送君离席。
只走了几步后,元帝忽而停了下来,朝着大殿末端的卫臻霆说了一句:“卫卿,你卫家生了个好女儿,此女的婚事朕替你定下了,你可有异议?”
元帝声音威严肃穆,言语间却仿佛有讽刺之意。
卫霆渊听了,立马朝着远处卫臻的方向看了一眼,忙惶恐回道:“微臣……遵命。”
元帝闻言,只冷冷看了卫霆渊一眼,随即冷哼一声,这才摔袖而去。
元帝一离席,卫臻只觉得浑身发软,发麻,险些跌坐在地。
一只手伸过来搀扶她,卫臻头晕目眩的抬头,对上了苏万里放大的脸。
她下意识的将手伸了过去,看到苏万里后,立马又将手收了回来,直到不知过了多久,郑襄阳大步踏了过来,一把将卫臻从地上捞了起来。
卫臻扶着郑襄阳,缓缓偏头,只见苏万里正站在她的身侧,定定的看着她,远处,卫家姐妹也立马过来了,而卫家人之后,方静姝正将跪在地上的方修远缓缓扶起。
隔着遥远的距离,隔着糟杂的人群,卫臻与方修远遥遥对视着。
二人的目光皆有些发怔。
这时,卫臻察觉到身侧有道炙热又赤,裸的目光一直紧锁在她的身上,那道目光太过直接,太过威慑,令人无法忽视,她神色恍惚的偏头,视线与太子元翎冰冷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卫臻再次一愣。
再然后,意识一点一点飘散,卫臻身子渐渐发软,只觉得眼前一黑,便不再知人事。.
第285章
却说卫臻回去便病了一场, 大夫说是染了风寒,又加上初来初潮的缘故,可碧水居上下依然不得安宁,只见小主子夜里还曾梦魇数回, 嘴里还曾一直呜咽喊疼, 一边呜咽哭着, 一边捂着肚子, 仿佛痛苦到了极致。
双灵、冬儿等人更是急得团团直转悠,阮氏更是彻底守在卫臻塌前, 嘴里一直后悔的念叨着:“去时还好好地,怎么回来就成了这幅模样, 那皇宫里头果真是个吃人的地方,可怜我的安安, 往后不去了, 往后便是皇后娘娘再如何吩咐, 咱也不去了, 不去了。”
映虹甚至将经验老道的周妈妈请了来, 周妈妈摸了摸卫臻的脸,回去禀了老夫人,当夜周妈妈便寻了府中几个老嬷嬷一直在碧水居外的观心湖转悠了好几圈, 随即往湖里放了盏灯, 又洒了些米酒糯米吃食,再从湖边一路点灯点到碧水居院门口,嘴里高声喊着:“回来了, 回来了,七娘子已经回家了,水里的脏东西速速离去, 莫要痴缠——”
一直折腾到第二日早上,卫臻这才渐渐消停下来,等彻底苏醒,已是第二日下午的事情了。
醒来时,卫臻的思绪仍有些凌乱,一时仿佛还在梦里,碎梦凌乱,仿佛被什么痴缠住了,如何都挣脱不开,一时又仿佛回到了前世,回到了当年她落水设计太子时血洒太液湖的狼狈画面,转眼又见自己躺在床上,形容枯槁、奄奄一息,濒临死亡的惨状,一时又以为还在大殿上,被上千道目光围困,窒息难言,一时又觉得小腹涨疼,头晕目眩。
梦境与现实,前世与今生,生生纠缠着她,将她拖入一场牢笼般的困局中。
还是窗外银铃般的说笑声渐渐透过窗户外传了进来,卫臻呆愣了许久,这才转了转眼珠子,彻底清醒过来。
一抬眼,只见头顶帐幔熟悉,原来,已回到了碧水居。
此时,屋子里,冬儿正趴在卫臻的床榻边沿守着,睡得发沉。
杏丫轻手轻脚的提着铜壶进来,将热水倒入银盆中,又将帕子浸湿了拧干,准备过来给卫臻擦汗,刚往床榻前一凑,便立马欣喜道:“主子,您醒了,是不是饿了,肚子还疼么,还烫不烫?奴婢来瞧瞧。”
说着,杏丫立马凑过来,将卫臻额头上烘干的巾子一把取了下来,忙用手背探了探卫臻的额头,试探她的体温,边探边扶着卫臻起来,边喃喃道:“还有些烫人,还未完全退下。”
见卫臻嘴唇干裂,杏丫拿了个软垫垫在卫臻身后,细细致致的将她扶着坐好后,又立马倒了杯温茶过来伺候卫臻服用。
卫臻唇舌干燥,感觉全身都在冒火,她一连着吃了三四杯茶,这才觉得喉咙被侵湿了,这才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有气无力的开口,却是喉咙沙哑的问了一句:“冬儿怎么又趴这睡了,回头又得嚷着腰背疼了。”
杏丫立马道:“冬儿昨儿个守着主子守了一夜,今儿个早起眯了会儿,早膳后又去了老夫人院里回话,刚刚才趴在这里睡下,让她回屋歇着她不肯,非得守着主子,这会儿瞧着是睡死了过去,怕是一时半会不会醒了。”
杏丫边说着,边一脸熟稔的将湿巾子重新枕在卫臻额头上,继续道:“双灵姐姐也才刚回屋,让奴婢替换着守着主子,说眯会儿,让奴婢一个时辰后叫起她,主子您没醒,她怕也是睡不安稳。”
杏丫倒是了解卫臻,不待卫臻问话,便将她想问的悉数解答了,末了,又拿了件斗篷过来,披在卫臻身上,道:“主子,您别老惦记着她两,您怎么样,好些了么?您是不知道,您昨儿个回来那阵仗,可吓坏了整个碧水居。”
卫臻昨儿个是被大太太郝氏亲自送回来的。
连大老爷卫霆渊都亲自跟着来到了碧水居外,虽人未见进来,却足足惊得守院的跑腿丫头吓破了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