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鬼得很,指着小太监,说道:“让羊咩咩拖额涅。”
羊咩咩原本叫杨壮,今年也不过十岁出头,是康熙选给十二的贴身小太监。因为他人老实忠厚,说话也细声细气,有促狭鬼给他取了个诨号叫羊咩咩。
十二不小心听到了,也跟着喊,主子赐名字,杨壮主动将大名就改成了羊咩咩。
羊咩咩听到十二的指示,立刻躬着身上前,恭敬道:“主子请坐好,十二阿哥人小没力气,奴才来拖爬犁。”
万柳不过是逗十二,哪能让羊咩咩那小身板来拖自己这么大个人。她下了爬犁,温和地笑了笑,说道:“不用,你把爬犁收起来。“
虽然太阳明晃晃挂在天上,晒在身上还是半点热意都没有。出来了有好一阵,万柳怕十二着凉,便吩咐大家收拾东西回紫云堂。
十二好不容易出来一次,正玩在兴头上呢,哪肯这么快就回去。他在冰上打着滚儿,百般耍赖不肯起来,叫嚷道:“不回去不回去,还要玩,额涅我还要玩。”
十二越长大越调皮,已到了无意识的杠精阶段,经常爱跟万柳对着干。
万柳绝不惯着他的坏脾气,脸一沉,大声道:“咱们都走,十二既然还想玩,就留他自己在这里。”
万柳头也不回走了,跟来伺候的人不敢有违,也跟着离开。十二见没人留下,他扯着嗓子干嚎了几声,见万柳仍没有搭理他,然后自己爬起来跑去追。
冰上滑,十二没跑两步,就跌跌撞撞摔了一跤。他脸上的纱绢也掉了下来,小鼻子冻得通红,张着嘴要哭,半天后只打出了个喷嚏。
万柳听到身后的动静,回过头一看,顿时又生气又心疼。陈氏眼疾手快,已经跑回去将十二拉了起来,蹲下来要去抱他,却被他挣脱,伸出手朝万柳喊:“要额涅,要额涅抱。”
陈氏劝着他:“十二阿哥,主子抱不动你,就让奴才抱你好不好?”
十二不依,作势又要倒在冰上打滚。万柳怕了他这个祖宗,只得认命上前弯腰用力把他抱起来。
他穿得太厚,人又胖乎乎,万柳抱着他走了几步,手就酸得不行,喘着气道:“十二你下来走走,额涅抱不动了。”
万柳顺了十二的意,他也不再吵闹,乖乖滑下来,牵着她的手,煞有介事地道:“我牵着额涅,额涅不要摔了。”
万柳虽然累,听到他这么懂事,还是颇感欣慰。一回屋,她忙摸了摸他的后背,见里衣被汗水濡湿,担心他会着凉,忙给他换了身干爽的里衣。又费劲力气,哄着他喝下了碗驱寒的药。
到了第二天早上起来时候,十二还是开始流鼻涕,小脸惨白,人也恹恹没有精神。
苏茉儿听十二生病,忙不迭跑来,摸了摸他的额头后,微微松了口气,说道:“还好没有发热,有没有去请太医?”
万柳神色忧虑,说道:“早上起来觉着他不对劲,就已经差张富去请了。太医院离得远,一来一回也要花上些功夫,这会子太医只怕还在半路上。”
苏茉儿又安慰万柳:“你也别着急,十二只是吹了些冷风,吃上几剂药就会好。”
万柳苦笑,说道:“我就是担心他吃药麻烦,每次都得求着哄着。”
苏茉儿说道:“小孩子都不喜欢吃苦药,没法子,咱们就多费些心,多哄着些他。”
万柳也没办法,没多久张富就领着朱纯嘏与黄运一起来了,他们上前请了安,立刻去给十二诊脉。
两人诊完脉,商议了一下之后,朱唇嘏说道:“回万主子,十二阿哥身体底子好,这次无大恙,只些许的着凉,服药之后,只好好在屋子里养着,别再出去受了凉就无妨。”
万柳忙谢过朱纯嘏他笑着说道:“万主子不用担心,十二阿哥被万主子养得很好。在下瞧着与他年岁相近的十一十三阿哥,都比他矮了一大截,说话也没有他口齿伶俐。
平时阿哥们在屋子里没有出去,到了寒冬时节,也经常生病,别说小孩子,大人都受不住,像是袁主子,大着肚子病了,为了不伤着肚子里的龙胎,连药都不敢吃,只能硬生生挺着。如今太医院忙得很,今天张富来,奴才正准备去给佟主子看诊,差点儿就错过了。如今佟主子病得厉害,在下还要忙着赶回去,就不多打扰主子了。”
万柳顿了下,深深颔首谢过朱纯嘏,亲自将他们送到了门口。
苏茉儿已经吩咐人去煎药熬药,见她站着在出神,想了想还是没有打扰她。亲自下去看着熬好了药,端进屋待凉了些,坐在十二的床前要喂他喝。
十二跟万柳一样,最讨厌吃药。本来人不大舒服,看到药碗就开始哼哼唧唧,躲进被窝里,怎么劝说都不肯出来。
万柳又心疼又自责,早知道她就不该带十二去外面玩,幸好遇到了朱纯嘏,不然遇到了别的太医,只怕这时候连人都请不来。
她心里愧疚,拉下他的被褥,见他清鼻涕又流了出来,鼻子都已经擦得通红,心里更难受了。她拿着帕子小心翼翼擦去了他的鼻涕,温柔地哄着他。
“十二乖,生病了就得吃药啊。马上就要过年了,要是十二不吃药,还病着的话,就不能看到焰火爆竹。”
十二呆了呆,问道:“什么是焰火爆竹?”
万柳微笑着道:“到时候十二就知道了,五颜六色的花在天空开放,保管十二看得满意。过年十二还能吃到许多好吃的东西,还有冬瓜汤,粽子糖,梨膏糖,好多好多甜甜蜜蜜的糖果,额涅允许十二每天能多吃两颗哦。”
十二将信将疑,乌溜溜的眼珠转了半天,才勉强答道:“好吧。”
万柳见状,忙给他裹上厚披风抱在怀里,说道:“嬷嬷,我来喂他,让他一口气喝完吧,一勺一勺的喂,喝到最后都凉了。”
苏茉儿将碗递给了万柳,她接过去递到十二的嘴边,温柔地道:“我们的十二最最勇敢,就像平时喝水一样,闭着眼睛一口气就喝完了。”
十二脸皱成了苦瓜,小小的尝了一口药里面放了甘草,也不是那么苦,他哼哼了两声,然后把小半碗药咕咚咕咚喝下去。
苏茉儿赶忙接过药碗,又拿了清水给他漱口。万柳才把清水喂到他嘴边,他已经张着嘴哭起来:“额涅,我不要喝药,好苦好苦。”
万柳看得发笑,都已经喝完了,他要哭就哭一会吧。苏茉儿含笑塞了个蜜饯到他嘴里,哭到一半,他泪水还挂在脸上,哭声却戛然而止,睁大眼睛:“咦?”
他眨巴着嘴嚼了几下,顿时破涕为笑:“是甜的。”
万柳与苏茉儿都被他逗得笑了起来,他飞快吃完了蜜饯,又可怜巴巴看着苏茉儿道:“嬷嬷,还要吃。”
苏茉儿心软,看不得他乞求的眼神,又拿了颗蜜饯给他,慈爱地道:“吃吧,我就替你额涅做主了,再多给你一颗。不过吃完这颗就没了,等会还要用清水漱口啊。”
十二小脑袋点了点,嘴里含着蜜饯,舍不得一口气吃下去,只一点点抿。万柳等他吃完漱完口,见他眼皮子已经一点一点,开始打起了瞌睡,将他的披风脱了,重又把他塞回了被窝里。
万柳守在床边等他睡着,苏茉儿便放轻脚步退了出去。没一会,万柳以为他睡着了,正悄悄站起身,他一下又睁开了眼睛,依依不舍地叫道:“额涅。”
万柳又坐了回去,轻轻拍着他的背,温柔地道:“额涅在呢,睡吧睡吧。”
十二眨着眼睛,疑惑地问道:“额涅,汗阿玛去哪里了,为什么见不到汗阿玛?”
万柳顿了下,心中酸涩不已。她微笑着安慰他道:“汗阿玛很忙,在宫里出不来,等到汗阿玛空了,就会来看十二的。”
十二打了个小小的呵欠,说道:“好。”说完闭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万柳坐在他的床边,怔怔看着十二的小脸,不知道他梦到了什么,睡梦中的他,偶尔噘嘴生气,偶尔裂开嘴笑。
小孩子的世界单纯,没有大人那么多复杂的想法,他高兴了就笑,不开心了就哭。
万柳不禁审视自己,住在宫外,只顾着自己过得洒脱,却让十二很少能见到康熙,父子见面难,是不是她太自私。
可是想到朱纯嘏前面的话,她又自嘲地笑了,自己真是杞人忧天。
宫里康熙的儿子们那么多,一个个的孩子接连二三出生,江山社稷永远在首位,他能给到十二的父子亲情,实在少得可以忽略不计。
十二连着吃了几天的药,人总算又恢复了精神。他一生病,就尤其黏着万柳,睁开眼就要万柳,苏茉儿也哄不住,几天下来,万柳瘦了一大圈。
一大早万柳就起来陪着十二,到了中午喂他吃了小半碗清鸡汤面,哄着他又喝了药,答应他吃了两个蜜饯,陪着他玩了一会,等他开始犯困,又抱着他哄他睡着。
万柳回到屋子里,浑身上下都没了力气,正准备去歇一会,康熙匆匆来了。
几个月不见,他人比上次万柳见到时消瘦了些许,眉眼间都是淡淡的倦意,身上穿着朝袍,估计是正忙着召见哪个蒙古外国王公。
他一见到万柳,先上下打量了她,劈头盖脸问道:“十二病了?究竟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多人都没有看好他?“
万柳心道你其他儿子伺候的人一样多,该生病还不是得生病。这句话好似不在责备别的奴才,而是在责备她这个奴才。
不过万柳听他是关心十二,也没有反驳,福了福身,答道:“十二去湖上玩了会冰嬉着了凉,吃药之后已经好了起来。”
康熙明显松了口气,神色缓了缓,说道:“我去看看他。”
万柳忙道:“他刚刚睡着,被吵醒后又得哭,皇上不如先坐下来吃杯茶歇一会,等他睡醒了再去吧。”
康熙冷着脸,转身朝十二的屋里走去,说道:“我宫里的事一大堆,哪里有功夫等,看完他我还得赶回宫去。”
万柳垂下眼眸,没有再说话,也没有跟上去。她愣愣站了一会,兴许是累过了头,反而没了睡意。
屋里的炕烧得热,早上剪来的绿萼梅,花瓣已经有些枯萎。秋月中午又剪了新的来,康熙来了,她放在外面的桌上桌上,还没有来得及插进花瓶。
万柳喜欢梅花清淡的香气,她闲着没事,走过去抱起梅花,将花瓶里的梅花换掉,拿着剪子正在修建花枝,康熙已看完十二走了回来。
他没有进屋,只站在门口,面无表情说道:“十二还睡着,我先回宫了。”
万柳福了福身,说道:“奴才恭送皇上。”
康熙见她始终云淡风轻的模样,这么久没有理会她,她却一点都不在意,好似只有他在自作多情,所有的辗转难眠都显得可笑至极。
他眼神暗了下去,心里的火被点燃,在胸中乱窜,气得他口不择言,沉声道:“太医会天天来给他诊脉,园子里不比宫里,冬天会冷上许多。
他还小,比不得大人能抗冻。若是过几天他还不见好,我会将他带回宫去,亲自养在跟前。”
万柳靠在条几上,对着康熙的怒意,她只觉着越来越荒唐。听完之后,她神色不变,平静地道:“好。”
康熙好比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他再也忍不住,大步冲到她面前,嘲讽地道:“真是没良心啊,对我没良心,对十二也没良心。我还以为你真是一片慈母心,肯定舍不得他。没想到,你倒答应得干脆,宁愿舍弃他,也不要自己受半点儿委屈,跟着一起回宫。”
万柳觉得康熙失心疯了,她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委屈不满,从中秋一直能气到现在。
她转身慢慢修剪着梅花,不疾不徐说道:“奴才有点儿不明白,皇上究竟是担心十二的身子,还是故意来责骂奴才的。十二长这么大,也不是第一次生病,以前也从没有见着上这么关心过他。”
她停顿了一会儿,凝神回忆:“有次十二病了,白天晚上都在哭闹,奴才也没日没夜守着他。那时候皇上在哪里呢?哦,奴才记起来了,皇上那时候也忙得很。八公主与十四阿哥,就这么被皇上忙出来了。”
康熙像是挨了狠狠的一耳光,他脸颊通红,气得胸口不断起伏,厉声道:“我一直宠着你,让着你,你却恃宠而骄,越来越过分,什么胡话都敢说出来戳我的心窝子!你可有半点为我想过,你真当我以为离了你不行?”
“奴才觉着这梅花开得好,放一束在屋子里也新鲜。”
万柳始终淡笑着,抬手喀嚓一下,将梅花拦腰剪断,花枝瞬间散落在地。她眼都不眨,直接踩上去,将剪刀放进了匣子里。
“可梅花就是梅花,剪掉就不要了,反正还有其他的荷花杏花呢。就跟皇上坐拥后宫无数女人一样,没了这个,还会有那个,会有无数新鲜水灵的女人进宫。奴才可从来没有奢望过,皇上能离不开奴才。
皇上说这些话,奴才不知道皇上会不会觉着亏心。就是奴才在宫里的时候,皇上可半点儿都没委屈过自己,也没有闲着呀,奴才在不在有什么关系呢?皇上怎么会缺奴才一个女人,袁妹妹有了身子,快要生了吧?佟家姐妹,皇上又要选谁进宫?
皇上现在这样气愤,百忙之中抽空来质问奴才,奴才还以为,皇上是后宫佳丽三千,就偏偏要独宠奴才一人呢。”
康熙额头青筋暴起,冲上前挥手一扫,长颈细瓷花瓶掉在地上,碎片四溅,里面的花枝连着水,也飞得到处都是。
他还犹不解气,抬脚踹向花枝碎片,屋里一片狼藉。
“万妞妞,算我看走了眼,你有本事,就一辈子住在这里,永远不要回宫!”
他浑身上下寒意凛冽,咬牙切齿放完狠话,转身大步离开。
万柳看着乱糟糟的屋子,心里的邪火,再也压不住乱飚,她出声叫道:“皇上。”
康熙猛地停住脚,回转头恨恨地道:“晚了,我再也不会相信你。”
万柳微微一笑,“奴才想说,皇上怎么这时候来了。要是皇上再来晚点,十二就该痊愈了。”
康熙盛怒,气得眼珠子差点没爆出来,他眼尾猩红,狂奔到万柳面前,伸手去掐她的脖子:“老子掐死你算了!”
他手指贴上她微凉的肌肤,怎么都用不了力气,又蓦地放开,转身往外奔,怒骂道:“老子不跟你个母夜叉一般见识,以后你是死是活,都与老子无关!”
万柳撇了撇嘴,唤来人收拾屋子,施施然去暖阁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