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柳不由得抬眼看过去,康熙上次被她取笑过老鼠须胡子,后来一直没有留过,一直刮得干干净净。
久而久之,朝中留须的人越来越少,就是有留的,也留多了些,整个唇上一块都留起来,没有再有人留嘴角可笑两撇的样式。
现在康熙虽然眼角有些皱纹,因为常年练习骑马射箭,身材保持得很好,没有腆着肚子跟怀孕了几个月一样。
加上当了二十年皇帝,矜贵之气十足,算得上正当盛年,如颗刚熟透的水蜜桃,大家都惦记着上来咬上一口。
因为他出巡未扰民让百姓回避,一路上偶遇过不同类型环肥燕瘦的美女佳人,有几个万柳看得都快挪不开眼。
她想起路上的所见所闻,不禁调侃道:“我还年轻着呢,不过至于皇上嘛,不是说男人老来俏,皇上就算没穿龙袍,一路走来艳福仍然不浅啊。”
康水蜜桃却很不屑一顾,生气地道:“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我面前送,当我没见过世面,见到长得齐整点的都恨不得扑上去。狗东西,我要真是那般昏君,真得把他们全部拿来砍了头!”
万柳想笑,康水蜜桃不是昏君,他也绝对不是柳下惠,会坐怀不乱,不会对美人动心。
不过他最讨厌人的是被人算计,他喜欢掌握主动,后妃都是精挑细选,宫里什么美女没有。那些心里想法多多的官员,还真是小看了他。送到他面前的,美是美,却没什么独特之处。
他斜着万柳:“有你一个祖宗就够了,还想给我送些赝品来,她们哪里能与你比,你可别生气跟我急眼啊,我可全不知情。”
万柳差点儿没晕过去,这还跟她有关?
康熙笑瞪着她:“你这是什么模样,少跟我装傻,不过我已经老老实实告诉了你,省得你到时候跟我吵架的时候,又翻旧账。”
万柳真觉着冤枉,她没有那么自恋,什么他喜欢的人,最后都有她的影子,这也太狗血了。
自从南巡之后,兴许是成天关在一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是突飞猛进。
他也不再隐瞒掩饰,好的不好的,全部真实展现在她面前。他对她包容,退让,无条件宠爱,没有任何顾忌。颇有谨慎克制多年之人,最后只顾纵情享乐的感觉。
可万柳却无端觉得惶恐,她自认为没那么好,担不起这份深情。
她更怕的是,在他的柔情蜜意中沦陷,最后失去自我。不管在什么时代,低贱到尘埃里,都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康熙说完,四下环顾一圈,十二这个碍事的去了苏茉儿处,现在就只有他们两人在。
他脸上是意味深长的笑容,凑到她耳边低声道:“现在我还有点空,我就好人做到底,我们干脆睡一觉吧,睡过之后,保管你神清气爽烦恼顿消,没有闲心想这想那。”
狗东西脑子里就没个正经,万柳板着脸,面无表情道:“滚!”
康熙闷声笑个不停,站起来作势威胁她:“你要不要啊?你真不要我就走了,到时候你别后悔,再求我,我也不回来,我可忙得很!”
万柳抓起手边的垫子砸过去,康熙抬手一挡,笑骂了句母夜叉,然后大步流星飞快走出去,砰一声带上了门。
随着门板轻微颤动,万柳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越接近江南,她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此时的江南肯定与以前完全不一样,当她找不到任何熟悉之处时,还是无法抑制心中的失落。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简简单单几个字,她从没有如此深刻的领悟。像是一记重拳,狠狠击打在她的心上,痛得她蜷缩成一团,却无法言说。
十年。
她来这个世界已整整十年。
很多时候,她都如同身在赛博朋克的梦境里,回不去的不仅仅是家,还有从前那个无牵无挂的自己。
门被推开一条缝,十二的胖脑袋探了进来,万柳朝他看去,他马上笑弯了眼,蹬蹬跑到她面前,熟练地依偎到了她怀里。
十二紧握的拳头伸到她面前,然后张开,掌心里面赫然是已经被捏得黏答答的糖,含糊地道:“额涅,给你吃,很甜。”
万柳闻着他身上的奶香气,笑着捉住他的手,嘴里啊了一声,“张开嘴。”
十二乖乖学着她的样子,啊了一声,万柳见他左右脸颊边各塞着一颗糖,好笑地道:“谁给你的糖?”
十二笑嘻嘻地道:“汗阿玛,汗阿玛让我来额涅这里。”
万柳愣了下,顿时无语至极。康熙真是出息,居然拿糖收买十二,她想着想着,又旋即释然。
多亏有十二,能让她从梦境里暂时醒来。
船到了绍兴府,官员早就在码头等待,一番磕头寒暄之后,康熙没有耽搁,马不停蹄前去大禹陵祭祀。
苏茉儿与蔡佳氏坐船久了,身子有些不适,去到驿站就歇了下来。
万柳担心她们生病,等到吃完午饭歇息起来,见她们精神尚好,才放心领着十二出门。
早春的江南水乡,垂杨柳绽放着新芽,河里的乌篷船来回穿梭。天气阴沉沉,妇人们趁着天还没有下雨,忙着在河边浆洗衣衫,河岸上,不时有淘气的小童追逐打闹。
妇人们偶尔喊一嗓子,某个小童脆生生应一声,然后又追着同伴跑了。
十二看得目不转睛,好奇地问道:“额涅,他们在说什么呀?”
万柳答道:“是他们的娘在说,不要弄脏了衣裳,天经常下雨,不好晒干。”
十二懵懵懂懂哦了一声,问道:“额涅,我们去哪里啊?”
万柳站住,茫然看着前面的路,全然陌生的地方,她也不知道去哪里。没有百草书屋,沈园还是人家的私家宅子,在城里转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可以停驻之处。
最后她无意间认出了八字桥,经历了千年风雨的石桥,依旧还是那座石桥。河流两旁的人家,也与以前一样依河而居。
万柳牵着十二,慢慢踏上古老的石拱桥,不时有人从桥上经过,偶尔会好奇打量他们这群异乡人几眼。
十二不解地看着万柳,问道:“额涅,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呀?”
万柳摸了摸他的脑袋,淡淡笑着道:“额涅带你来寻根。”
十二不懂万柳话里的意思,他却很敏感,小手紧紧拽住了她的手,仰着小脑袋看着她,紧张地问道:“额涅你怎么哭啦?”
万柳啊了一声,抬手抚上脸,手心处是温热的泪,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她拿出帕子擦拭干净,重又笑了起来,说道:“额涅没哭,额涅只是无聊,所以偶尔会流流眼泪。”
十二仿佛松了口气,抱着她的胳膊,像个小大人那般道:“我吃不到糖的时候,也会流眼泪。额涅,等我长大了,给额涅买好多糖吃。”
万柳低头看着他天真无邪的脸庞,笑着道:“好,那你要慢慢长大。”
十二又不明白了,为什么万柳会让他慢慢长大,不过他很快将这个高深的问题抛到了脑后,叽叽喳喳地道:“以后我带额涅,坐着船去大海里玩。”
阴沉的天终于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缓缓飘落,雨雾中,一切似梦似幻。雨扑在脸上湿哒哒寒津津,万柳蓦地笑了,下雨时阴冷湿寒的讨厌,不管什么时候都没有变。
她牵着十二往回走,下了几个石阶,与上台阶的康熙迎面相遇。她顿了下,说道:“皇上怎么来了?”
康熙亲自打着油纸伞,将伞举在她的头上,深深凝视着她,说道:“我来找你,来了已有好一阵子。”
万柳愣了愣,笑着道:“那你怎么不早点出声,下雨了,我们回去吧。”
康熙低头对十二说道:“你跟着奶嬷嬷先回去,听话我会给你糖吃。”
十二听到有糖吃,咧开小嘴笑,开开心心跟着陈氏走了。康熙这才对万柳说道:“我陪你走走。”
万柳说道:“等下不是还要赶回杭州,我们先回去吧,别耽误了你的行程。”
康熙侧头看着她,微笑着道:“既然你喜欢这里,难得来一趟,我们再留几天。”
万柳吃惊地看着康熙,他挑了挑眉,笑道:“我是皇帝,偶尔任性一次谁敢多话,无妨,走吧。”
万柳垂下头不再多言,康熙一手撑着伞,一手悄然伸过来握住她的手。两人沿着河边安静走着,雨下了一会停了,天气始终阴着,空气中都是水气的味道。
康熙站在河边,见着河中慢慢摇橹的船夫,感慨道:“江南的雨与京城的雨真是不同,京城的雨下过就不见了,这里的雨好似一直都在,在面前化不开。
这些船夫常年都在河中讨生活,只怕身上都从未干过。我不喜欢这种天气,你与我一样,在京城出生长大,为什么会喜欢这里?”
万柳默然片刻,说道:“兴许前辈子我就是这里的人吧。”
康熙目不转睛盯着她的脸,眼神探究,说道:“先前我看了你很久,你哭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流泪,你从没有为我流过泪。你为什么会伤心,我对你是不是不够好?你可有什么不满意之处?
每次问你,你极少正面回答我。我知道你从没有说过真话,你对我根本不认真,可我瞧着你的模样,好似对自己也不认真。你的眉心从未舒展过,你总是笑,有时候笑起来却好似在哭。为什么你有这么多左右为难,犹豫不决?”
万柳被他咄咄逼人一连串的话,问得开不了口。良久之后,她轻声问道:“是不是尼布楚条约要重新签订了?佟家再会出一个皇后,你又已选定了佟家的谁入宫?”
康熙神情平静,坦白地道:“是,过些时日使团就会出发,照着你先前所说,北海湖不会划出去。此次行程自然会历经艰险,对方跟强盗差不多,不会太讲规矩道理,说不定还会流血冲突,所有人都是提着脑袋在做事,去了能不能生还难说。
我是皇帝,可也不能想着只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得乖乖听令。大臣跪下高呼万岁,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听,禄得在先,没有好处,我给不了他们富贵荣华,谁也不会傻得还要忠君。”
康熙深深呼出口气,脸上浮起淡淡的自嘲:“我身上流着佟家的血,额涅去得早,要是她没那么早去,我兴许对佟家的愧疚还少一些。说实话,先前我是打算佟家再有人进宫,爱新觉罗家再有佟家血脉留下。
可是,我已经打消了这个念头,以后,只我们相伴,这句话我已经对你说了无数次,君无戏言。你,究竟在怕什么?”
万柳狼狈转过头,不敢面对他眼中的不解与深思,喃喃问道:“为什么?”
康熙呆了呆,很快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调笑道:“兴许如你所说,我是家传绝学,若非其他,就是我疯了。”
万柳啼笑皆非,白了他一眼。
康熙笑个不停,其实他是不好意思说出口,说出来她肯定会翻脸,倒霉的还是他。
最初开始,他只是贪恋她的身体,与她在一起,总能体会到各种极致的快乐,只要一想起来,就血脉喷张。
他喜欢与她的和谐,尤其是翻过其他鸡肋般,可有可无的牌子之后,那种没劲与失落,是他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永远无法诉诸于口。
其实他早就知道,她并不满意他的表现。这些话也太难启齿,他是男人,很难说清楚,是统一天下重要,还是男性的雄风尊严重要。
他心里发誓要征服她,虽然每次都败北,他却更加乐此不彼。愈靠近,愈在她面前能放松做自己,嬉笑怒骂从不用掩饰,她亦如此,不高兴就直接甩脸,大胆骂回来。
一直到今日,他已经无法抽身而去,更没有后悔过,愿意深陷在她温暖香软的胸脯前,至死沉溺。
河边刮起了风,吹在人身上,凉意好似直接浸入了骨头里。康熙侧身挡住朝万柳吹来的风,她看着眼前锦缎上的九龙暗纹,没头没尾地道:“十年了。”
康熙不懂什么十年,只温柔地望着她,沉吟之后说道:“不管十年还是百年,我都在你身边。你只要对我用五分真,只五分我就已经满足了。”
他暗自偷笑,五分十分,哪能分得那么清楚。搅和来去,最后大家都糊涂了。只要他对她好,哄着疼着,就这么纠缠着,一辈子眨眼间就过去了。
万柳冷笑,嫌弃他狮子大开口,最多分他三分真。十年不过一瞬间,很快下一个十年即将到来,过于深究缘由,似乎是庸人自扰。
最后是好是坏,得盖棺定论,也只有当事人才知道。旁人看到的,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她最初的想法,亦不过是好好活着,在此基础上,再有点额外的享受,她就满足了,能苟完这一生。
现在她不仅什么都有,拥有封建君王的承诺,他能低头伺候她,从心到身。有可爱听话的儿子,很大程度上的自由,已经玛丽苏得很,她还要想东想西。
幸好是早春,否则天上一道惊雷,得把她劈死。
她见康熙笑得跟狐狸一样,也回了他个灿烂的笑容:“回吧,否则十二又得哭了。”
康熙牵着她的手往前走,笑着道:“有糖吃他哪会哭,你快别操心他了。这几天我什么都不做,只陪着你,你也不许带着他啊。现在呢,我先陪你出去好好吃一餐,这里的河鲜不错,还有前朝的余姚腔,现在兴的是乱弹,会唱的已所剩无几,只在本地能听到些地道的......”
万柳听着他絮絮叨叨安排,他手掌温暖干燥,传递在她的掌心,让她本来冰凉的手,也渐渐温暖起来。兴许是贪图这份温暖,她往他身边靠去,离得他更近了些。
康熙若有所感,也很快靠近了她,两人密密贴在一起,头碰头细细商议着吃喝玩乐。说着说着不时笑出声,携手往前面热闹的街市上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此结束,修改了许久,终于定了下来,其余都是生活的琐碎,番外奉上。
谢谢你们的陪伴,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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