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眼珠子黏在各式的糖人上,直看得挪不开眼,口水几乎没有流下来,不断跳脚嚷道:“额涅,我要那个,我要那个!”
万柳笑着将他抱住,说道:“别跳别跳,仔细着马车都要被你跳翻了。街上到处都是好吃好玩的,你别急,等下额涅给你买。”
十二见马车驶过,路过了挑着担子的小贩,急得不行,问道:“还要多久啊,额涅快让马车停下来,卖糖的不见了。”
万柳耐心安慰着他:“小贩到处都是,不会少了你的糖。不过你要乖乖听话,要是一直吵的话,额涅就不给你买了。”
十二忙伸手捂住了小嘴,小眼神期盼地望着万柳,逗得她心中隐隐的失落顿时散去,夸赞他道:“十二真乖,等下额涅给你买个大大的糖人。”
马车朝前行驶了半里左右,停在了一间高大的银楼前。蔡佳氏与苏茉儿一并下了车,万柳与十二也从马车上下来,几人朝铺子走去,十二对珠宝首饰没兴趣,一心惦记着吃糖,不断叫道:“额涅,买糖人,买糖人。”
万柳只得四下打量了一圈,见不远处恰好有个支着画糖人的摊子,对蔡佳氏与苏茉儿道:“额涅嬷嬷你们先进去,我带十二去买个糖人就来。”
苏茉儿顺眼看去,见卖糖人的摊子就在旁边,于是点点头,先与蔡佳氏进了银楼。
万柳牵着十二来到卖糖人的摊子前,中年摊贩见到她,先是一愣,接着笑得眼角皱纹都快成了一朵花,不停地道:“贵人要什么,小的可以画各式糖人,小少爷贵气逼人,小的给他画个老虎如何?”
十二一听,马上抓着万柳叫道:“额涅额涅,要老虎,我要老虎。”
万柳摁住十二,问道:“老虎得多少银子一个?”
摊贩笑得牙不见眼,说道:“贵人谈什么银子,若是贵人满意,看着打赏就行。小的这就给小少爷画个老虎,保管贵人满意。”
万柳哪能看不出摊贩的小心思,不过听他说得有意思,也没有多说,
摊贩手下不停,舀着糖霜只随意挥来舞去,不大一会,活灵活现的老虎就出现在了他手中。
十二看得目不转睛,小嘴都快合不上,接过老虎看了又看,舍不得大口吃,先小心翼翼舔了舔,笑得眼睛都弯了,“好甜,额涅也吃。”
万柳看着他舔过的糖人,忙捉住他伸到面前的胖手,笑着道:“你吃吧,额涅不吃。”
十二咯咯笑,收回老虎舔了起来。万柳拿出荷包,见里面最小的银子,也约莫有一两。她想了想,出门豪买一回不容易,干脆拿出银子递了过去。
摊贩眼睛瞬间迸发出光芒,双手接过银子,点头哈腰道:“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万柳笑笑,牵着十二准备回银楼。这时旁边一个穿着长衫,瘦得跟猴似的中年儒生,摇头晃脑酸不溜秋地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世道就是不公,妇道人家不事生产,却能一掷千金,不过是靠着皮囊,以色侍人就能富贵荣华,可怜可恨!”
万柳听得直牙酸,见秋月沉下脸要上前理论,她不想破坏了自己的好心情,轻笑着道:“算了,理会他作甚,没得晦气。”
中年酸儒见万柳不理会,径自牵着十二走了,又在后面唾沫横飞说了好些酸话才作罢。
苏茉儿与蔡佳氏在银楼里走动逛了一圈,只选了几个新奇的小首饰,见万柳牵着十二进来,看到他手中拿着的糖老虎,蔡佳氏啧啧道:“这手艺倒不错,哎哟,瞧十二吃得这一嘴的糖,来,郭罗妈妈给你擦擦。”
十二小舌头在唇边一卷,笑嘻嘻地躲开了,“不要,我自己会吃干净。”
万柳实在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他一个阿哥,被她养得吃酸奶还要舔盖子,好似太穷酸了点。
她上前拿着两人买的首饰看了看,拍着荷包,豪气冲天地道:“怎么才买这些?其他喜欢的都包起来,有我呢。”
苏茉儿笑着道:“你去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我与你额涅都老了,不喜欢戴这些,再说也不缺这点儿东西。”
万柳只扫了一眼柜台里摆着的钗环,瞬间顿悟。银楼里的头面首饰,不管样式还是做工,都远远无法与宫里京城的相比。
她们不是不买,是根本看不上眼。伙计与掌柜连镇店之宝都拿出来了,万柳也觉得不过如此。
最后看在他们热情的份上,只随意挑了几根勉强还算看得过眼的钗子,便离开了银楼去了旁边的绸缎庄。
各种绫罗绸缎层层叠叠摆在柜台上,万柳只看到五颜六色,却连打开看看的兴致都没有。
曹家与李家在江宁苏州织造任上,进贡的各种名贵料子,康熙都送到了她面前,好比她穿惯了高定,去逛超市的开架服装,她真的下不了手。
万柳悚然而惊,不对比不知道,一对比吓一跳。原来康熙不知不觉间,把她养成了个何不食肉糜的贵妇。
她暗自偷笑,这种什么都不缺,只兴趣缺缺的感觉,真是太爽了!
蔡佳氏选了几匹素净的料子,最后还是没买,说道:“不如等去了江南再买,江南盛产丝绸,肯定能便宜不少。”
万柳本来想说不缺银子,好不容易有看上的都买下来,不过想着路上还得辛苦搬来搬去,就没再多劝。
她颇为遗憾地垫了垫荷包,有钱却看不上,不知道买什么东西感觉,也颇令人惆怅啊。
几人连着逛了几家铺子,几乎都空手而归,反倒对街边的小吃有兴趣,买了好些炒货干果蜜饯,上了马车准备去逛趵突泉。
大人没什么感觉,只十二如掉进了米缸里的老鼠,咧着小嘴一直没合拢过,跟在万柳身边不吵不闹,只专心吃零嘴。
天气现在还比较寒冷,因着出了太阳,趵突泉边却热闹得很。
读书人在游廊上或坐或站,三三两两围在一起高谈阔论,吟诗作对。见到万柳一行人前来,顿时各种眼光,齐刷刷朝他们扫去。
苏茉儿见惯了大场面,自然处变不惊。蔡佳氏心也大得很,根本毫无感觉,十二嘴里嚼着油旋,更是连头都没抬。
倒是万柳,万众瞩目之下,让她体会到了久违的社恐感觉。目光如炬掠过一圈,没见到什么长得惊艳之人,便收回了视线,转向了著名的趵突泉。
清澈的湖面上,几股泉水跃然而起,又落回了湖中,水声哗啦啦,在上面荡起了层层碧波。
十二看了一阵,小脸变了色,揪住万柳的衣衫道:“额涅,我要去嘘嘘。”
万柳忍着笑,想到先前在附近看到有饭馆,眼见到了中午,他们正好去歇歇吃午饭,便招呼着大家一起往外走。
这时,先前在银楼边听到的声音,又从人群中响了起来:“妇道人家不知道在家相夫教子,却出来游山玩水,见到外男不知躲避,真是羞煞先人!”
万柳拧了拧眉,顺着声音抬头看去,见到中年酸儒旁边,站着几个跟他差不多的朋友,不断附和着他。
“仁兄此言差矣,正经人家谁会让妻子抛头露面,定是那有几个大钱的商户之家置办的外室,才这般没有规矩。”
万柳怒了,一次次的,还真没完没了。她正要让陈氏带着十二先去方便,十二已经往前一步,重重一跺脚,气势十足地道:“大胆!你才没规矩,又老又臭的丑八怪!”
中年儒生见十二不过黄口小儿,想要回骂他又怕人说他欺负小人,只阴阴地看着他,说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怪不得如此。”
万柳见十二不是只能吃干饭,还能为她出头,心中甚为安慰,怕他憋着憋着尿裤子,忙让陈氏带着他先走了。
她手朝身后要冲上来的护卫摆了摆,气定神闲走到中年酸儒面前,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不疾不徐地道:“看你这几眼,是你祖上积了八辈子德,我的眼睛,却拿整个大明湖水都洗不干净了。”
周围的人群中,有人忍不住噗呲笑出了声。中年酸儒顿时恼羞成怒,脸涨得通红,尖声道:“不知所谓不知廉耻,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吾乃读书人,岂由得你这般的泼妇羞辱!”
万柳似笑非笑,神情嘲讽:“呵,妄你也敢称作读书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句话先不说你有没有读懂,我就先不给你解释,主要是你也不配我教你。
我且先按着你的意思来说吧,你自诩为男人,把女子划与小人为伍,敢问你比女子强在哪里,就凭着你肚脐下多了根蚯蚓,臭嘴里多长了根舌头?
瞧你这穷酸样,家里买不起镜子,湖水清澈不要钱,你过去照照自己的德行,尖嘴猴腮,丑得惊天动地日月无光。街上为什么没有女人,就因为女人怕见到你这样又丑又蠢又不自知的畜生!
滚回去吧,别出来丢人现眼了,回去挖挖你埋胎盘的地方,把脑子取回来,把你头上顶着的胎盘埋进去。看在你娘十月怀胎辛辛苦苦把你生出来的份上,别只长着张人脸不说人话不做人事。”
围着看热闹的人霎时哄堂大笑,各种起哄声,叫好声,指责议论声争先恐后响起。
“骂得好!”
“哪有这般伶牙俐齿的妇人,要是人人都如此,这世道就乱了。”
“妇道人家抛头露面,本就不应该,她还这样嚣张,莫非真是哪个商户人家不知规矩的外室?”
“嘘,你少说几句,你看她那通身的气派,商户人家的正头奶奶也比不上,听说皇上到了济南府,你且小心惹祸上身。”
蔡佳氏惊愕地看着万柳,她只知道万柳嘴厉害,没想到她骂人也这么利索。苏茉儿神色复杂,沉吟片刻,还是没有上前去劝,只默默站在了她身后。
万柳抬起下巴,傲然道:“你们都自认为是读书人,有见识有眼光,敢不敢回去扪心自问,女人真不如你们男人?女人出门来就是有伤风化?
你们怕的是什么,怕女人见到你们就走不动路,会扑上来把你们吃了?圣人说,眼中是什么,看到的就是什么,究竟是你们男人见到女人,心中不安好心,起了歪心思,所以见者皆淫?”
这时,人群中悄然让开了一条道,康熙背着手走了进来,他神色平静,只抬眼望了一圈,周围的议论声,很快小了下去。
康熙站在万柳身边,看着中年儒生,冷声道:“她是我媳妇儿,是我见她平时带孩子操持家务辛苦,让她出来街上走走透透气。
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她说得对,像你这样的人,只要女人长了眼,断然看不上你。
什么是男人,大男人自当心怀家国天下,外能保家卫国,内能护着妻儿老小,姐妹兄弟。
只知道欺负妇孺,看不起妇孺之人,就等于看不上生自己的母亲,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也能妄称为读书人,滚回去跪在你祖宗牌位前好生反省,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中年酸儒脸色煞白,双腿瑟瑟发抖,脚底有不明水渍渐渐散开。周围眼尖的聪明人,看到康熙常服上绣着的暗龙纹,悄然溜得飞快,有胆小的,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不断磕头求饶。
康熙看得眉心紧拧,悄然瞪了万柳一眼,说道:“走吧,跟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人吵什么,没得浪费了唇舌。”
万柳回瞪了回去,跟在他身边一起去找十二,问道:“皇上怎么来了?”
康熙笑着道:“我不来,你岂不是要与人打起来?”
万柳嘻嘻一笑,说道:“我哪里会打起来,我想着让护卫把他脱光扔到大明湖去,又怕他污了湖水。”
康熙失笑摇摇头,感慨万分地道:“看来你以前还对我口下留情了,你这小嘴厉害的,骂得那人差点就要羞愧而亡。不过这种哗众取宠的小人,惹到了你也是活该。”
万柳愣住,那个中年酸儒是想在康熙面前表现,所以才拿她下了手?真是个十足蠢货,她悻悻道了声晦气,惹得康熙又笑:“你想明白了?”
万柳自嘲一笑,说道:“我又不是跟他一样蠢。”
她脑子一转,旋即靠近他,眨着眼睛道:“皇上不生气?奴才是说,周围已有聪明人也认出了皇上,奴才当众骂人,会不会给皇上带来麻烦?”
康熙斜着她:“这时候你才想到会给我带来麻烦,先前骂人的时候怎么不先想了?麻烦就麻烦吧,顶多压着折子不理会就是。
唉,反正我也不能拿你怎样,你惹出来的事,只能我给你担着。还有呐,你算哪门子的奴才,我看你是我祖宗,以后就不要自称奴才不奴才了,就你我相称,省得我听得刺耳。”
万柳脸上的笑意,怎么都止不住,冲他笑得眉眼弯弯,说道:“我遵旨,咦,少了一个字,听起来好不习惯。”
康熙眼角眉梢也含着笑意,借着宽大的袖口挡着,走到她身边悄悄握住她的手,眼神温柔声音都温柔至极:“我听起来却顺耳得很,以后就不要变了。”
第70章 正文完结
康熙御驾一行, 经山东至镇江,无锡,苏州, 往杭州方向而去。
万柳开始还担心十二会晕船,谁知道他不管是坐船还是坐车, 照样半点事都没有。一路上兴奋得不行, 成天想方设法往甲板上溜, 还心心念念要去河里捞鱼。
他长大后的理想,也从马车夫变成了船夫, 外出游玩的愿望没有变,只从驾车变成了行船。
万柳告诉他, 所有的河流都会汇入大海,大海比他见到的所有湖,所有河流都要宽广。
他听后向往不已, 盼望着能看到大海,驾着船从河里行到海里, 再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万柳忧心忡忡,照着十二现在的想法,估计翅膀硬了之后, 就立刻要离家去翱翔, 留下她这个老母亲, 每天在京城四四方方的屋子里, 守成了一块望儿石。
康熙一路上巡视黄河, 接见大臣,免去江南百姓陈年积欠的钱粮,百忙之中,还细心察觉到了万柳的不开心, 问了之后得知真相,连着取笑了她好久。
“这么点小事,都值得你放在心上?不让他出去就是,没有我的允许,看他敢走,老子打断他的腿。”
万柳不想理会康熙,他也太简单粗暴了。跟仗势欺人没什么区别,若是扼杀了孩子的天性,那就不是好父母。
不过这个时代也没有什么天性不天性的说法,孝顺第一,父母在不远游。就算是愚孝,也得硬着头皮上,否则风评不好,比社死还要惨,是直接前程尽毁。
“再说你管十二做什么,他成亲以后自己开府,有自己一家子人,以后就我陪着你,老伴老伴,不就得老了好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