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倪的人就惭愧的道:“给几位添麻烦了。”
他们身后有一位妇人,闻言笑着道:“不麻烦,今天大会结束之后,你便去万民医馆买点晕马车的药吧,我记得是颗粒,坐马车前吃一颗就好了。”
“晕马车还是病?还能吃药?”
“自然是病,只要吃了就能好,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我家闺女就晕马,我替她买过,自然知道。”
这还是挺罕见的。
于是姓倪是人多多感谢妇人,坐下后又发现她坐在自己的旁边,道:“你是……个体户代表?”
那妇人点了点头,“如今是叫个体户了,我是我们那里最先开始出来从商的,所以这次来京都,朝廷就选了我来。”
其实刚开始没选她,选的是她对门的掌柜,对家都放了鞭炮庆祝了,谁知道过了一天,就见人来跟她说,朝廷查到她是最先开始做生意的,这次提的意见也好,便将名额给了她。
妇人刚开始也激动,但是后来被人提醒了一番想通了,因为各地递交给朝廷的名单里,几乎没人女人的名字。
县衙老爷便发愁了。
谁人都知道如今的储君是皇太女殿下,云州又是皇太女殿下亲自扶持的,所以才比其他的州发展的好,要是她哪天兴起来,跑到云州代表团里一看,清一色的男人,那皇太女殿下能高兴吗?
不能高兴。
那就要换。
于是就换了四分之一的女性进去,凡是有过重大贡献的,有能力提出更好意见能力的,几乎都被派了来。
妇人想到这个就高兴。然后等在报纸上经常发表看法的祝家阿婆坐上了底下圆心处的座位。
没错,今天是祝家阿婆第一个提出意见。
这个议题也被讨论了无数次了,祝家阿婆还上了好几次女者报纸的精装版本封面。
她有些紧张的看着下面,喉咙里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看见了,其他人自然也看见了,便有一个男人小声的道:“朝廷这是要做什么,将和离和休妻拿到第一个来说,即便成功了,难道还能一味的和离?放眼天下,能有多少人天天盼着和离呢?不过是画蛇添足罢了。”
妇人便恶狠狠的看过去,“对你们来说不重要,但是对我们来说,却是顶顶重要的,那是我们最后的底线。”
休妻,一封休书,便是要被扫地出门。可要是不出具休书,有时候都不能分开,连和离的自由都没有。
可是,父母之言成婚,婚后妇人过的不好,便只能忍受,要是男人过的不好,便可以出一封休书,要是被休的女子,还要牵连家里的姐妹,在铃州民风封闭的地方,还要被直接一根绳子吊死。
所以,性别不同,本来就是感知不同的,不是女子,凭什么说女子的提议不对?
那男人说完被怼,想说什么,却被身边的人劝住,低声道:“别胡说八道,咱们不是说了吗,议题就是议题,可以讨论,不能带着主观色彩去评判。”
男人呸了一句,“什么主观色彩,听不懂。”
妇人就看了看他的牌子,朝州。
她大概明白了,估计是朝州煤矿主的儿子或者亲戚,来京都做履历来了。
于是便不再继续理,再清明的朝廷,也有一两个蛀虫,是完全合理的,而且,如今他们也只敢轻轻的在后面嚼人舌根了,根本不敢高声说出来。
这可是京都啊,是皇太女殿下所在的地方,皇太女殿下会支持他们女人的,她们不带怕的。
这时候,大概入场已经完了,只见各州的主事们开始点人,一道道程序,忙而不乱,人多却有秩序,让妇人很安心。
当一切都做完之后,便见祝家阿婆上了台。她站在高台上,说的话身边的人能听见,后面的人听不见,会有好几个站台在周边,由专门的人一句一句按照稿子传上去。
且祝家阿婆的稿子也已经开始发放了。
不过这个万民广场是参考戏台子的结构来做的,基本上只要寂静,都能听见。
祝家阿婆上台后,牛大宝发现自己看过这个老太太,知道她是跟婉儿姑娘一起卖豆腐的,丹青还从她那里拿过一碗豆腐回来。
他坐正,将戴在头上的帽子摘下来,给予这位阿婆最大的尊重。
祝阿婆在禹山辩论半年里,已经练就出了“定山神功”。无论四周声音如何,她都只阐述自己的观点。
最后,还升华了自己的主题。
她第一次提出了和离自由。
“这么多年,女人一直是最容易忽略,无论在哪一方面,女人好像天生要弱一点。在成婚和离一事上也是如此。”
“冥婚,卖女儿去青楼,去做奴婢,被人糟蹋,还有换亲的。”
“种种包含着对女人践踏的婚姻,是可以由朝廷介入的。我们希望朝廷可以成立保护此种婚姻之下,女人婚后和离自由,朝廷判离的可能性。”
“古人云: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话说的是对的,若是夫妻两个,相爱和睦,老婆子也要夸一句神仙眷侣,但要是怨偶呢?丈夫可以无限制的纳妾,女子即便再过不下去了,难道还要继续过下去吗?”
“千百年来,女子就连和离都处于被动地位,也要男人点头,要他们高抬贵手,才能带着嫁妆。”
“可这本是错的啊。禹国五六年来,让大家看见了女人也可以顶起半边天的现实,看见我们并不差于男子的事实,我们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禹国做过贡献的,那为什么,连和离的权利也没有呢?”
“世家,富贵人家,女子本身就有嫁妆,并不弱于男子,而如今贫苦人家的女子也皆能出去做工,我们能得到的工钱并不比男子差。”
“所以,我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是还能压着我们得到那一封休书,是我们跪着求丈夫去和离的。”
祝阿婆神情十分肃穆,“老婆子知道和离自由律法一事,还需要诸多商议,只望诸君多细想,于女子,我们需要知道什么是能给我们保障的,于男子,希望能切身体会,站在家中母亲和姊妹的立场上多想。”
“若是今年不能实在和离自由的提案,我明年也会再次提出,明年不行,我后年再提,我死了,继承我思想的女人,还会继续提。”
“诸君,请知,在当今时下,在禹国当下,在京都治下——”她一句话比一句话高昂,一句话比一句话铿锵有力,大声道:“若是连和离也加上诸多条件,便是还没想过,什么是真正的婚姻,什么叫做两姓之好,什么叫做人。”
“人,生而皆可自由。”
她说完,众人哗然,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即便是已经默认废弃休书全部改为和离的人也不得不开始开始警惕。
“得寸进尺——”坐在云州个体户妇人后的男子又震怒的道了一句:“简直是荒谬,若是这般,那还不乱了套。”
“就是,就是,若是由朝廷介入,那便不是乱套了,那才是不自由吧。”
“过不下去了就要和离么?那天下和离的人过半。”
“哈哈哈,是啊,本就是过日子久了会生嫌弃。”
而在一大群反对声音中,却也有不弱的反驳声音。
“祝家阿婆说的是过不下去的姻缘,难道还能过下去,便有不过的?无非是过不下去了,才有此想法,那为什么还要过?”
“对啊,正常嫁娶也就得了,至少将将卖女儿还债等事情规范起来吧。”
“哎,这怎么规范,你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别学了句话就来卖,要是因为他们有对策就不规范,迟早要出大事。”
然后便直接吵了起来。倒是祝阿婆说完后,就回到座位上去坐好,对主事的说:“我说完了,可以开始下一个了。”
下一个,便是婉儿,也就是孙凰。
她说的问题更加尖锐,利益涉及更大,便整个场子都炸开了——即便是京都众人都知道会有这么一件事情,但是更多的,从其他州来的人,尤其是紧赶慢赶从闻州赶来的代表们,直接懵逼了。
这,这都能提出来?
而刚刚从雪生那边看完大炮后匆匆赶来的折青站在那条不宽不窄的游廊口,站在黑暗里,听着祝阿婆和婉儿说完话后,听着里面吵吵嚷嚷的声音,沉默不语。
宗童:“殿下?”
折青:“阿童,这便是我最烦忧的问题了。”
“我能用大炮轰炸他们的身体,但是我没法轰炸他们的脑袋,我只有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需要时间,需要时间去做这件事情。”
“耐心,耐心,再耐心。”
她转身,慢慢的走出阴暗的游廊,然后出广场,站在了太阳底下。
太阳很耀眼,她不得不眯起眼睛去看,然后低头时,眼前已经有了黑色的晕影。
她就这么站了良久,宗童就也静静的站在她身后多久,手上握着一把伞,伞柄抽出来是剑,合起来是柄,只是此刻,殿下需要晒阳光,也不需要剑护身。
他就也站着,不敢出声。
折青站了许久,终于轻轻的道了一句:“灾年可能太容易出事,但是灾年,也可以趁机办很多事情。”
她转身,道:“阿童,民政局,奴仆登记局,可以彻底办起来了。”
第56章 大炮
上午的万民全会算是结束了。
因为下午要继续开会, 所以代表们不能离开,中午吃饭也是在万民广场外的客栈吃饭。
但在吃饭之前,他们还要接受各家报纸的采访。
比如今天的祝阿婆和孙凰就必须作为重点人物做访问, 其他人倒是随意说两句,就会被放行。
这种时候, 报纸是不能随便乱写的, 谁是主笔谁就要负责的, 便记者们采访认真,一字一句写完后, 马上回去给发表,然后印刷。
等到代表们吃完饭后, 报纸已经印刷出来一批了。
“这也太快了吧?”拿着报纸的朝州煤矿主儿子道了一句,“这就印出来这么多份了?”
他的同行人就笑着道:“如此盛事,听闻宣传部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而且你看,这些稿子是之前就采访过的, 这些是今儿个采访完的,估计大概的话也排好版了,只等着印刷。”
“再者说, 印刷部举全部之力, 估计就是为了印刷今天的报纸, 所以一中午就能出来, 没什么奇怪的。”
煤矿主儿子还是很惊奇, 他之前只知道印刷和纸张创新后,要印刷什么便轻松起来,可是具体的过程不知道,一直觉得需要很多天, 今天算是长见识了。
他道了一句,“可这报纸……我们看,还要买啊?”
同行人觉得他的问题着实好笑,“自然是要买的,宣传部就要用这个盈利呢,我们这些参与的人,尤其是做了采访的人也是他们的目标受众,他们肯定知道我们会买,所以才大批量到这里来卖。”
谁不想看看报纸上是怎么写自己的呢?怎么写政敌的呢?
反正就是得买。
于是人手一份,还要买不同版本的,这家报纸那家报纸的,更有一些民营报纸,更是将标题取的搏眼球。
比如一家叫做京都百姓杂事的报纸就用很大的字体写了:震惊!京都竟然——
一人就吐槽道:“这报纸……真是……这么大的字体,也难为他们雕刻了。”
但是看见了就想买啊,到底是什么震惊,需要用这么大的字体,京都竟然又是如何的竟然,反正心痒痒,也不贵啊,就买吧。
但是买了却发现上当了。
标题取的是:震惊,京都竟然出现如此出格的阿婆。
这标题以为是写今天祝阿婆的发言如何如何的出格,但是文章却只是对祝阿婆说的事情淡淡一笔带过,反而说起祝阿婆是卖豆腐的,因为卖豆腐,每天都是起早贪黑。
“京都这些年,女人已经走出家门,每天也如祝阿婆一般起早贪黑,这般劳累,皮肤自然不好,容易衰老快。禹国如今,女人多辛劳,那便要对自己好点。”
“我们女人要是对自己不好,吃亏的不是别人,只能是自己,所以,你还等什么呢?只需要一两银子,美人斋新出的爽肤水你就可以带回家了。”
买报纸的人:“……”
他想了想,觉得这报纸不好评价,总觉得别扭,但是你也不能否认它不对,本来就是女人越来越艰难,不仅仅要出门做事,还要顾家。
算了,要是今天大会结束后还有时间,就给妻子买一瓶回去试试吧。
这种报纸不在少数,许多没见过世面的人都是又好笑又好奇,买了看了,最后还被坑了银子,此为后话不提。
单说今天众代表们又进去开会了,下午提起议题的是商税。
商税到底多少合适,对禹国商人和其他商人又该如何收税,还有如今的免税店,可否多设几个,闻州那边战乱刚停,可以开设免税店了吗?
这是一个大的议题,所需要的时间不仅仅是一下午,需要说的人,也不仅仅是一个,而且还有一个人当场崩溃大哭,晕倒,让等候在这里的医馆人员抬出去诊治,耽误了半个时辰的时间。
——皆因下午的时候,商部的孙香大人就到了这里坐阵,虽然不说话不动笔,就静静的坐着听,但是也让一些心理素质差的人紧张不已。
那晕倒的人可能事先没做好稿子,一些事情看的也不是很透彻,所以便心里有数,十分紧张,然后似乎是看见孙香大人皱了皱眉头,便以为是自己说的话遭到了孙香大人的不满,吓的脸色立马惨白,哭出声来,最后往后一倒,吓死个人。
就连孙香自己也无奈极了,之后特意含了一丝微笑在脸上。
孙香:“……”
痛苦。
这时候她也终于知道皇太女殿下为什么脸上的神色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温和的了。这也太难了。
于是下午的会议一结束,便直接离开,等到无人的时候脸色就变成了阴沉沉,比上了一天值还艰难。
孙香走了,剩下的人就轻松多了,牛大宝出门的时候正好碰见祝阿婆,走上前道:“祝夫人,我姓牛,是丹青和丹朱的阿爹,两个孩子常跟我说你对他们的照顾,真是多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