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眼中的刺杀,看在琳琅眼里,是子欲弑父、父欲杀子的可怕场景。“不要!!阿慕|穆!!”也不知这凄厉一声,究竟是在唤谁,女子凄厉的嗓音,父子对峙的一幕,也仅是一瞬间的事情,众卫迅速上前制住了颜慕,染着鲜血的匕首落地,而男孩颜慕,虽行刺失败,冷沉面容上,却难禁地浮起快意笑意。
“……有毒”,裴铎惊觉这男孩的笑,意味着什么,惊呼出声,“陛下,凶器有毒!!”
曾经可爱可亲的少年,早已在无常命运和世事磨砺下,陌生地像变了一个人。少年阿穆,不忍她心伤,可晋帝穆骁,什么也做得出来,他什么都做得出来!!因担心穆骁,在一怒之下,径令人杀了行刺的阿慕,琳琅不得不在危急时刻,当众朝他所在,凄声高道:“不要杀他,他是你的儿子!!”
像是听不懂顾琳琅在说什么,甚至不知顾琳琅是在同谁说话,穆骁心神惊茫地,看向被阻护在重重刀戟后的顾琳琅,看她望他的双眸通红,有泪水断如珠串,簌簌落下。
湿润模糊的泪光,哀极地掠看过她的丈夫、她的孩子,以及那落地染血的淬毒匕首。鲜红的血色,像将琳琅眼前的一切,都浸红了,深重的悲伤和无力,如沉重的锁链,拖着她无尽下沉,她负着所有记忆,望着她曾经的爱人,她的仇人,再一次哽声道:“……阿慕……阿慕他,是你的儿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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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杀死
阖殿静如死水, 针落可闻。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穆骁竟感觉自己,有些站立不稳。他不知是因腰背处鲜血透衣的伤口, 真有毒液暗侵,还是因顾琳琅凄呼出的惊人之语, 所带给他, 如山崩、如海啸的巨大精神冲击。
……阿慕……是他的儿子……阿慕……是他的儿子?!!
穆骁转眸看向那同样正经受巨大精神冲击的男孩, 不禁身形微晃时,从皇后惊人之语中, 醒过神来的将士、太医等,忙围靠近前。
一应逆党, 都被将士看押至龙舟其他殿阁,朝臣等,也俱被令出此殿。宴殿内, 除救治的太医外,圣上就仅留下顾皇后一人。
原本, 圣上已经成功救下公主,所有逆党,俱已被擒, 事情应已近尘埃落定, 可乍然间, 前朝皇子颜慕的行刺, 又令形势晦暗不明。朝臣在外望着紧闭的殿门, 以及殿外一地的鲜血狼藉,忧心忡忡地,轻议着陛下的毒伤,议着顾皇后那惊天一语。
……哪里有这样荒诞的事, 大抵是为人母的顾皇后,为了救她行刺君王的儿子,情急到胡言乱语吧!
朝臣们如此揣想,被单独看押在某处的颜慕,心里也正如此想着。不仅是想,这一心念,简直如魔音入耳,在他脑海中来回回荡不停,他在经受巨大的精神冲击后,像是忽然明白了真相,一刻不停地,在心中反复告诉自己,母亲是为救他,才突然道此惊人之语!!
……他怎么可能,是晋帝穆骁的儿子,他明明是母亲和父亲的孩子!他的父亲,是楚帝颜昀,品性昭如日月,而非晋帝穆骁这等奸恶之徒!!他的父亲,待他极好,与他互亲互爱,是与他血脉相连的至亲,而非一再欺他辱他的晋帝穆骁,他不同戴天的仇人穆骁!!
……不可能是穆骁的,穆骁绝不可能是他生父,是母亲为了救他,在骗穆骁,定是这样的!!
几是呐喊的声音,在心中反复回响着,颜慕看起来神色尚算镇定,可垂在身畔的右手,却一直在不自觉地轻颤着。男孩修长的指节间,尽染鲜血,来自穆骁的鲜红血色,像火一样,在他掌心灼烧着,直烧燃至他五脏六腑。
幽深殿内,太医为及时阻毒,在问得圣上允许后,将圣上伤处的泛黑血肉,生生剜割下来。身体由此涌溢的痛楚,是极其剧烈的,穆骁在生理上,不禁因此脸色苍白,直渗冷汗,可心理上,却竟觉不出多少体躯之痛,只因他心中的震痛,早已压过了身体上的痛楚,他深深凝望着顾琳琅,惨白的唇,颤了又颤,却长久地,说不出半个字来。
早在顾琳琅,提议他将生辰夜宴,设于龙舟殿阁时,他就有在怀疑,她是否已经恢复了记忆,恢复成那个深爱颜昀的顾琳琅。明明已有怀疑,可他不愿深疑下去,宁可闭目塞听,宁可相信,顾琳琅提此建议,只是被她儿子颜慕,利用了而已。
顾琳琅不记得颜昀,顾琳琅已渐渐在接受他,顾琳琅就快要做他的妻子、他的皇后,为了心中美好的未来,他矛盾地欺哄自己,哄自己今夜过后,顾琳琅仍是那个忘记颜昀的顾琳琅,一切仍如他之前的构想,顾琳琅此后,永是他的妻子、他的皇后。
可,她确实记得,而且似乎记起的,比他所以为的,还要多上很多。沉默的相望中,他像不仅仅在看顾琳琅,还在看多年前的那名少女。颜慕……颜慕若真是他的儿子,那意味着当年的一切,并不是少年阿穆,曾经所以为的那样。
其实这半年里,他自心中存疑后,一直有命人深查。可这深查,与他当年以晋侯身份入京时一样,查不出什么来。那段旧事的所有痕迹,不知是被岁月消隐,还是被人,抹得干净。他从前怨恨最深时,认定是顾琳琅在做楚朝皇后时,以这段旧事为耻,动权将痕迹抹去,可若颜慕是他的儿子,若他曾所怨恨的一切,并不应去怨恨,那他做下了什么……做下了,什么……
“……琳琅”,颤了又颤的唇,在终于能发出声音后,因极哑沉,听起来,像是微哽着的。艰沉地唤出这两字后,巨大的震痛和恐慌,锥刺着穆骁身心的每一寸,无数瞬涌至喉头的话语,反堵得他一字也说不出,能艰难道出口的,只是极为复杂地,再一声唤,“琳琅……”
短短的两个字,像浸有沉重的千言万语,艰难地拖拽着,所有的过往岁月。弥漫着的鲜血味道,在殿中萦绕不散,似是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噩梦。从记忆混乱遗失的现实中,甫一苏醒的琳琅,便跌进了这样可怕的噩梦里,血腥的,仇恨的,冰冷的。
世事凌乱,记忆凌乱,相思凌乱,爱恨凌乱,若她与他们不是那样的身份,若所身处的,并不是江山易主的时代,也许事端,不致祸延至今日这等地步。可偏偏,世事如此,世事和纠缠不清的命运,令愈发执拗深浓的爱恨,最终化作了孩子手里,淬毒的尖刀。
“阿慕,是你的孩子”,反常的平静语气中,琳琅将她少时负心的缘由,讲与穆骁听。曾经在她看来,有如天塌地陷的祸事,在后来更令人绝望痛苦的世事面前,似已不值一提。她平静地告诉穆骁,霍翊对她的逼迫,告诉他,她是为保他平安,才对他负心绝情,告诉他,那次他潜行回到香雪居时,她是因注意到他暗中的身影,为让他死心,快些离开凶险的京城,才主动亲近霍翊,对霍翊投怀送抱,“……我那时不知霍翊后来,还在派人追杀你,我以为你走之后,他放过你了……”
琳琅平静地讲述着少时之事,而心中,并没有随着回忆,忆想那时的自己,不得不只身应对苦难的悲苦。她心里,全然想着现下的死局,想着要如何在这死局里,保下她丈夫和孩子的性命。
当年,她为救穆骁,甘愿付出自己一生的情意,和颜昀多年来,教养阿慕的恩情,可以换得穆骁一点良心,让她的丈夫和孩子,能平平安安地活着吗?
她竟不敢确定,不仅不敢确定此事,甚至不敢确定,穆骁会不会相信她这些话,纵信了,是否也有可能,选择不要那离心行刺的儿子,选择……杀除可能的祸患……
曾经深爱着的少年,陌生地令人齿冷,琳琅望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容,极力想保持平静的嗓音,难抑地发出破碎的颤音,“不要杀他们,你已杀了我爱的人。”
穆骁想说,他并没有杀颜昀,甫欲张口,才忽地明白顾琳琅,在说什么,喉咙骤然酸疼地,如有千针直刺,他哑痛地半字也说不出,一颗心,直坠向万丈深渊。
……少年阿穆……死了……
……他亲手杀死了,她曾爱着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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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交杯
死而复生的长乐公, 涉身宁王谋逆一事,前朝皇子颜慕,更是直接动手行刺天子, 顾皇后,身为长乐公的妻子, 身为颜慕的母亲, 难道真就清清白白, 一点都不知道她的前夫和孩子,在暗中谋划弑君吗?未必吧……
依晋朝朝臣心中所想, 顾皇后这大晋皇后,大抵就只能做这么一天, 过不了今夜了。可,不仅今夜龙舟上,脱离中毒危险的圣上, 没有处置顾皇后,转眼数日过去, 宁王谋逆一事,都已尘埃落定,与逆事相关的叛党, 都已清除了不少, 而似身在漩涡中心的皇后顾琳琅, 仍在大晋皇后的位置上稳稳坐着, 圣上一直没有下废后的旨意。
顾皇后仍当着大晋皇后, 而她的前夫和孩子,似是不知所踪。也不知颜昀父子二人,是被圣上下令杀了,而是被圣上秘密囚禁在某处, 总之龙舟那夜后,朝臣们,未再在人前见过这二人,至于顾皇后那句,颜慕为圣上亲子的惊世之言,更是无人信的。
世人不信,而穆骁早已信了,颜慕对此,起先坚决不肯相信半分,即使他的母亲,将当年之事,尽数讲与他听,可他还是因为,无法接受这荒诞可怕的现实,无法接受仇人穆骁是他生父,而打从心底不愿相信,直到季安奉父亲之命,拿给他一道上锁的密匣,而他用那把黄铜钥匙,打开了密匣,望见了其中坚如铁石的实据。
不得不信,不得不面对,晋帝穆骁是他生父,这一残酷现实。在不得不接受这样可怕的事实后,颜慕又因想起父亲曾对他说,等龙舟事了,季安会拿出这密匣,心中更是震骇惊茫。
……父亲是一早知道,晋帝穆骁,是他的生父吗?即使知道,还是选择隐瞒,并不告诉他事情的真相,而是要等龙舟事了……如若龙舟那夜事成,他颜慕,是会在亲手杀了晋帝穆骁后,在觉大仇得报最为欢喜时,骤然知晓,穆骁原是他的生身父亲吗?!
颜慕对穆骁,除仇恨之外,并无半分感情,纵然此时,已经相信穆骁是他生父,对在龙舟之夜,将淬毒的利刃,捅进穆骁身体里这件事,他心里,也依然没有半分悔意。与这件事相比,他更加无法接受,父亲颜昀对他的隐瞒,明明一直以来,应都是父子同心的,父亲为何要瞒着他,为何……
小小年纪,人生经历就已数度大起大落,曾所坚定以为的,被残酷的现实,一次又一次地全然推翻,年方十岁的颜慕,因此心境极混乱时,他的生父,比他多活了十七年的晋帝穆骁,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仅身体,因伤疼痛难忍、寝食难安,穆骁的心,也正时时刻刻,饱受折磨。在将颜慕召至身前,第一次将眼前的男孩,正视为他的亲生骨肉时,穆骁因心情极度复杂,而不知该说什么好时,见一脸冷漠的男孩,似对他的心态,根本不似他对他那样复杂,直接眸光冷厉地望着他这生父,张口便问:“陛下召我来,是想处死我这个刺客吗?”
冷冰冰的一句问,像生着无数尖刺,径向他用力扎来。穆骁似被满喉的尖刺噎住了,在沉默片刻,能够言语后,嗓音也是酸痛的、哑沉的,“……朕怎会处死你,你是朕的儿子,朕,是你的父亲。”
“……父亲”,男孩重复着他话中的这两个字,没有半分子对父的亲近尊重,有的,只是冷漠的轻嘲,凉凉望他的眸光,也浸着深深的冷讽,“我记得陛下教导过我,‘母亲怀胎十月辛苦,为人子的,维护孝敬母亲,理所应当,但,对没做什么的父亲,就不必了’。我听陛下的,只消记着生母的恩情,孝敬生母,不必将从未辛劳养育孩子的所谓‘父亲’,放在心上。”
如无形中,有一记响亮的耳光,破空而来,狠狠地甩打在了他的脸上,穆骁望着与自己离心至此的儿子,想自己多年来,不仅未对儿子尽过半分教养之责,还曾因以为阿慕是颜昀的儿子,而对儿子,多有欺辱之举,实是无言以对,只觉自己腰背处的伤口,越发痛了,刺骨钻心地,痛地他都快站不住了。
暗忍疼痛的死寂沉默中,呦呦从后殿跑了出来,牵着颜慕的衣袖,仰脸直唤,“哥哥、哥哥!”
从前,还无需在十五岁的顾琳琅面前,“演戏”的时候,穆骁曾努力教导呦呦,令她不要唤阿慕为“哥哥”。但,一向听他话的呦呦,却在这件事上执拗得很,每次看到阿慕,都要唤“哥哥”“哥哥”,他怎么也纠不过来。
如今想来,呦呦一早就唤对了,阿慕是他的儿子,也就是呦呦同父同母的亲哥哥。虽然亲儿子与他离心,视他人为至亲,视他为仇敌,但,亲女儿爱着他向着他,是他最贴心的小棉袄。呦呦是他和琳琅的女儿,有向着他的呦呦在,就似有永不断裂的纽带,在连系着他和琳琅,琳琅会因为与他的女儿,因为离不开父亲的女儿,而不彻底不要他的……琳琅不会彻底不要他的,不会的……
正想着时,年幼不知愁的小女孩,仰问兄长道:“哥哥,娘亲在哪儿啊?”又回过头来,甜甜地问他,“父皇,娘亲在哪里啊?”
“父皇带你去找”,穆骁不顾腰背处的伤口,或有开裂的风险,将女儿一把抱起在怀中,柔声对她道,“父皇带你到你娘亲那里去”,微一顿,又看向一旁的男孩,不由放低的嗓音,隐似有两丝小心讨好的味道,“……带你们,一起。”
这时节,池中的清荷,尚有几株没有完全绽放,花苞娉婷,翠叶如伞。伞面上,昨夜雨水犹未干透,点点清圆,如未干的泪水。侧对荷池的小亭中,石桌上摆有几碟菜肴,一壶清酒。池面上的蜻蜓,已在风荷间来回飞了许多遭,而石桌上的两只酒杯里,清酒依然满着,像是世事之沉重,已令亭中的二人,连举杯的力气,都不再有。
“我们,还从未喝过交杯酒”,长久的沉默后,男子轻轻地说了这一句,拿起了他面前,满酒的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