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宫小食光——银河灿烂
时间:2021-07-25 08:35:48

  她盯着白发宫女的脸,打了个冷颤,这人看起来,怎么像梅香老了几十岁的模样?
  她扑到镜台边,抬头,镜中人是个老太太。
  苦涩的药气充盈着宫室,令人作呕。
  白发宫女诧异的唤了一声:“老娘娘?”
  “现在是哪一年?”她的声音像哭哑了一般,沙沙的,很难听。
  “嘉靖二十年。”
  她低低的念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年号,疑心是一场梦,可又像是真实的。
  几十年的光阴走马灯一样,不停转动。
  朱祐樘死了。
  他们的儿子也死了。
  继任的皇帝花了三年的功夫大礼议,最终成功将生父追封为皇帝。
  她忽然成了夏天的秋扇,没有丝毫用处,就是放在那里,也是多余的。
  “鹤哥儿,下狱了是不是?”
  白发宫女沉默良久,才说:“万岁爷不肯放,中宫娘娘帮您劝了两句,惹得万岁爷大怒,听说——判了斩监候。”
  她给吓醒了。
  醒来之后,她怔怔盯着床帏,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真实。
  然后容不得她多想,金淑就带着张鹤龄、张延龄进宫了。
  泪水刺痛了张羡龄的眼睛,她垂下头,瞧见泪珠滴在衣裳上,使大红色的缎料颜色忽然一深。
  “不是,爹娘待我不薄。我只是……太害怕了。”
  “怕什么,我不是和你说了,万事有我。”
  朱祐樘温柔地,用指腹替她拭去泪珠。他的指腹因常年握笔,有一层薄茧,磨砺在肌肤上,微微有些糙。这令张羡龄捕捉到一点真实的感觉。
  他低声道:“我们笑笑,哭起来都这么好看。”
  张羡龄破涕为笑,轻轻拍了他一下:“和你说正经事呢!”
  朱祐樘揽她入怀,轻声道:“张峦得封荣禄大夫、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本就是皇后之父应有的封赏,又是虚职,算不得什么。”
  “你看皇祖母的弟弟庆云侯,一上来就跟朕要一千顷宫田,朕也给了。都是亲戚,他们过得如何也关乎皇家颜面,只要不过分,能帮衬就帮衬。”
  他叹息了一声:“朕……我的母族至今没有寻到,如今张家人,就是我最近的一门亲戚了。”
  “不过你说的也有理,既然你父亲想回兴济县去,那便回去吧,朕在你老家附近给他赏一些田宅就是。”
  张羡龄把脸在贴他的龙袍上蹭了蹭:“樘哥哥,我还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求不求的,我们是夫妻。”
  “我想着,能不能从宫里挑一些有经验的内侍和宫人,好好教导一下鹤哥儿和延哥儿,我怕他们在富贵里长大,渐渐移了性情。”
  小孩子,心性不定,今天发誓要好好努力,明天看见好玩的,又将读书的念头抛到脑后,非得水滴石穿,锲而不舍的引导才好。
  她私心里想,倘若鹤哥儿延哥儿的性子能改变。那么,是不是梦里的结局也可以改变?
  “这是小事,你自安排就是。”朱祐樘捏一捏她的耳垂,“还怕什么,都说出来,也算是咱们夫妻交心。”
  张羡龄想了一想,贴在他耳边,将今日教训张鹤龄时口不择言的瞎话说与他听。
  她心里还有些忐忑,怕他多心,生气。
  谁知朱祐樘的肩膀却抖动起来,低低的笑声响起:“爱她就冷落她,这话你怎么想得出来。”
  他自幼在宫里长大,亲眼所见父皇是如何宠万贵妃的,这因为心爱宠妃就冷落宠妃的套路,还真是闻所未闻。
  “话本里头都这样写嘛。”张羡龄喃喃道。
  “这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没道理呀。”
  “就是怕心上人受到伤害,所以假意冷落她,给她减少一些敌人。”
  朱祐樘偏着头,看着她笑。
  “哪里就这么好笑了?”张羡龄被他带着,也莫名其妙笑起来。
  好不容易笑完了,朱祐樘清咳了一声:“一个皇帝,连宠自己心爱的女人都要藏藏掖掖的,那还有什么意思?”
  “不过。”他捧起她的脸,用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
  烛光月影交横,映照着他的脸,隔得很近,呼吸可闻。
  只听他道:“你随意编排我这笔账,夜里,咱们也要好好一算。”
  ***
  大年初六,恰逢立春。
  周姑姑从首饰箱里翻出好些金子作成的虫草蝴蝶蜻蜓,簪在她狄髻上。
  “这就叫‘头戴闹蛾’。”周姑姑笑着说。
  张羡龄晃一晃脑袋,只见宝鬓之上,金蜻蜓的翅膀也扑簌扑簌动起来,发出细微的声响,难怪叫闹蛾。
  立春之日,按习俗,得“咬春”。早膳上了一碟子白萝卜,盛在祭蓝釉大碟里,有些奇怪。张羡龄嚼了一口萝卜片,便将注意力放在了春盘之中的春饼和菜上。
  比起萝卜,还是春饼和菜更好吃些。
  她摊开一张巴掌大小,圆圆的烙薄饼,往里头夹上炸鸡肉,黄瓜丝,香芝麻,蘸了些甜面酱,卷起来吃。一口气吃了两个春饼,这才心满意足。
  朱祐樘也吃完了,催着她出门:“刚刚好,这时候去西苑,能瞧见御马监内臣赛马迎春。”
  因还在春节休假,朱祐樘也不必上朝去,领着张羡龄径直往西苑去。
 
 
第42章 
  西苑很热闹。
  内侍们的穿戴大同小异, 青绿曳撒,黑色官帽,白色廘皮靴, 整洁、威风, 大有些沙场将士的豪迈,只是比士兵少了一缕胡子。
  这是内侍是御马监的人。作为仅次于司礼监的衙门,御马监在宫中的地位, 相当于外朝的兵部。养马、训马、管马是御马监的基础职责,但更重要的,是提督统领宫中禁兵,即勇士营和四卫营。
  当年英庙老爷御驾亲征, 明军五十万将士尽折于土木堡。瓦剌骑兵一路往南冲,剑临京城。攻打内防空虚的京城, 看起来易如反掌, 谁知在于谦的带领下,京城竟然保住了。
  那时保卫京城的,有许多都是御马监统领的勇士营和四卫营。
  御马监的五六人手牵肥马, 静候在宫墙边。
  穿越前,张羡龄只在旅游景区见过马儿, 给人骑着照相,恹恹的, 无精打采,若是碰上一两个体型过于庞大的客人,马腿都打颤。
  今日所见的马, 精气神完全不一样。马多是黄色、棕色、黑色,尾巴的颜色和身子的颜色不一样。譬如离张羡龄最近的这一匹马,明明是棕色的, 却长了一条白色的马尾。
  她盯着那匹马的白马尾,马也许察觉到了,很骄傲的扬一扬马尾,打了一个响鼻。
  这马儿还真通人性。
  黄帐已经支好了,淡黄色蓝边地毯之上,摆了两把金交椅。
  两人坐定,朱祐樘道:“开始吧。”
  鼓声厚重,咚咚咚的响。听见鼓声,御马监内侍纷纷翻身上马,勒紧缰绳,风一样奔出去。
  赛马迎春,谁先折到花枝,返回原点,谁即得胜。
  其实昨日,东直门外已行“迎春”之礼,规模比西苑这一场还要宏大,勋戚、内臣、达官、武士,纷纷跑马比试。朱祐樘在城门上观看,春风拂面时,他忽然心里一动,要是笑笑也在就好了,她一向是喜欢热闹的。
  这几天不知怎的,笑笑总有些不高兴,朱祐樘特意传坤宁宫侍奉的女医来问,怕笑笑哪里不舒坦。
  女医委婉的告诉他,女儿家一个月总有几日心情不畅快的。
  这么一说,朱祐樘就明白了。
  所以才有今日的安排,他特意吩咐御马监的内臣,在西苑重新比试一场,给笑笑解闷。
  笑笑果然高兴。她甚至站起来,去给一匹马鼓劲。
  “那匹棕毛白尾的马儿,再跑得快一些呀!”
  朱祐樘眯着眼睛去看,分辨出她所描述的那一匹马,如今离第一还差半个身位。
  “还是有机会的。”
  马蹄声哒哒,越发近了。笑笑捏紧拳头,开始大声喊“加油”。
  为什么要给马儿加油呢?朱祐樘百思不得其解,或许是她的家乡话罢。
  也许是张羡龄的“加油”起了作用,那匹棕毛白尾的马儿竟然真的超过了前头的马儿,第一个冲到松柏搭成的藤门里。
  张羡龄手都拍红了:“好样的,梅香,赏他。”
  朱祐樘亦给了赏,他问道:“你方才为什么要说‘加油’啊。”
  张羡龄一时语塞,对哦,这个时候,好像还没“加油”这种说法。
  她硬着头皮解释:“那个,就是我家乡话里努力奋斗的意思。我爹不是夜里要读书么,我就……就往灯里添一勺油,勉励他读书,就是加油了。”
  她把话题岔开:“骑马看起来好好玩呀。”
  “想学吗?”朱祐樘问。
  “想!”
  张羡龄当然想学骑马了,策白马啸西风,多美。可惜在现代时,学马术对钱包要求很高,她也没时间学。至于古代,金淑一直致力于把女儿培养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闺秀,哪里能让女儿学骑马?再说,也没条件。
  若是有机会学骑马,张羡龄一千个一万个愿意。
  朱祐樘点点头:“趁着这两天不用上朝,我教你。”
  既然要学骑马,第一件事就是选马。
  听了万岁爷要教中宫娘娘骑马这一消息,御马监太监忙将马儿尽数挑拣一遍,选出三匹温驯的马儿,亲自牵来,请张羡龄挑选。
  精挑细选出来的三匹马,每一匹都很精神,油光发亮,可以做宝骏图的马主角。
  张羡龄一匹匹马看过去,最后停在一匹黑色小母马前。
  它的毛色黑得很亮,接近于珍珠的光泽,四蹄踏雪,非常漂亮。
  张羡龄向它伸出手,手中用布垫着一块冰糖。
  马儿嗅了嗅,垂下头,把糖吃了。
  张羡龄试着用手去摸它的鬃毛,动作很谨慎。马儿乖乖地站在原地,任凭她摸。
  朱祐樘见她选定了马儿,便说:“取个什么名?”
  “就叫踏雪罢。”
  选定了踏雪,张羡龄特意换了一身白底织金曳撒。黑马配白衣,这样才够有风采。
  她换了曳撒,踏雪也换上了银鞍。原本是要套金鞍的,但张羡龄觉得金色与黑色不太搭,便换了银鞍。
  也许考虑到她是第一次学骑马,银鞍上还放了一块软软的薄垫子,不知里面塞了什么,看起来很蓬松。
  装备好了,朱祐樘却不急着教她上马,反而让她牵着踏雪,缓缓地走两圈。
  牵住踏雪的时候,张羡龄还有担心,万一它不给面子,不动,那自己岂不是很尴尬。
  事实证明她的想法是多余的,当张羡龄轻轻一拉缰绳,踏雪便走动起来,很乖。
  走完三圈,张羡龄越发喜欢踏雪了。
  见她与马儿相处的不错,可以往下学,朱祐樘便将他御用的马儿牵出来。
  张羡龄回头一看,愣住了。好漂亮的一匹马,纤细高大,毛色近乎与白色与金色之间,鬃毛和马尾则是浓厚的金色。
  “它叫追风。”朱祐樘摩挲着金马修长的脖子,“今年五岁了,是父皇送给我的。”
  “追风可真漂亮。”张羡龄赞叹了一句。她转头看向踏雪,忙说:“我们踏雪也很漂亮。”
  踏雪扬起右前蹄,在空气里刨了刨,回应一样。
  朱祐樘道:“笑笑,你先看我怎么上马。”
  他翻身上马,动作格外利落。
  “上马的时候,一定不能怕,要果断些。”朱祐樘细细说给她听,“要是你犹犹豫豫的,马儿也会心慌。”
  朱祐樘仍是从右边下的马,过来指导张羡龄:“右手攥缰绳,左手按住马鞍背,记住,不要拉马鞍。然后又左脚先踩马镫,别踢到马肚子。”
  “来,试一试。”
  张羡龄做了一个深呼吸,将方才朱祐樘所说要领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然后试着上马。
  她心里其实有些怕,怕惊着踏雪,也怕自己踩空。踌躇间,朱祐樘稳稳地扶住她:“放心,我扶着你。”
  等坐在马上的时候,她握缰绳的手掌心微微有些出汗,但好歹坐稳了。
  “不错,再来一次。”
  光上下马就学了半日,等到张羡龄能够驾着踏雪小跑时,已到了元宵节。
  因今年过年一向从简,是以鳌山灯景是没有的,各色宫灯倒有,红色绿的白色,绢的纱的纸的,一溜子挂在檐下,到夜里,风一吹,宫灯带着影子一并摇晃起来,五光十色皆朦胧在浅青地砖上,很好看。
  这么多花灯,张羡龄最喜欢的一盏,是扎成大象外形的。这原是给小皇女小皇子准备的,是灯也是玩具,可张羡龄喜欢,便要了一盏,预备夜里拿出去玩。
  朱祐樘见她选了这盏灯,转头问送灯的内侍:“朕记得,从前还有一种兔子灯,底下有滚轮,可以在地上拖着走,如今还有吗?”
  内侍眨眨眼,这种兔子灯自然有,但是……但是是给四五岁小孩子玩的,他们能把大象灯送到坤宁宫来,已是考虑到中宫娘娘年纪小,也许喜欢,可兔子灯,还真没准备。
  “有,自然有,小的这就去拿来。”
  张羡龄见了兔子灯,果然更加喜欢,在坤宁宫的金砖上拖着来回走了一圈。朱祐樘也喜欢,但顾及天子威严,不好上手。
  张羡龄拖着兔子灯走了一圈,回头见朱祐樘眼巴巴地盯着兔子灯,心里便猜到了几分,说来说去,他今年不过十八岁,还是个少年天子。
  她于是将兔子灯灯绳塞到他手里,道:“樘哥哥,这灯是不是坏了?你替我瞧一瞧。”
  朱祐樘接过,在地上拖曳了几步:“没坏。”
  他抬眸,见张羡龄一脸的笑意,反应过来。笑笑是看出我想玩这灯了,他心想,感觉身体变得很轻很轻,像被羽毛拂了一下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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