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羡龄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朱祐樘,心想是不是他又同周太皇太后说了什么。
大家坐定,宫人继续荡秋千。
这时候的秋千,可比后世坐着斯斯文文荡秋千来得刺激。
第一个不同的是秋千架,漆了红漆的木头作为框架,特别的高,足足有房檐那么高。正在荡秋千的宫人,并不是坐着,而是站着踏板上,裙袂飘飘,荡至高处时,放佛飘在云端。
在秋千前方的宫墙上,往外挑着一个铜铃,宫人荡到高处,踏板触碰到铜铃边缘,叮铃叮铃响。
周太皇太后看宫人们荡秋千,很高兴,道:“这宫人荡的秋千也不高,我年轻的时候,满宫上下,寻不出一个比我荡秋千荡得更高的。那时候,就是英庙老爷都要赞我一句荡得好。”
人老了,就爱回忆从前的事,虽然已经过去很久很久,周太皇太后仍记得,那时候她方入宫不久,立在秋千架上,裙袂凌空,引得众人惊叹。就连英庙老爷,也用一双含笑的眼注视着她。
周太皇太后望着秋千架,唇边有淡淡的笑。
她转头向张羡龄道:“中宫要不试着荡一荡秋千?”
猝不及防,张羡龄略有些惊讶。从前她只试过坐着荡秋千,不曾像这般立着荡秋千。虽然说立着荡秋千看着很美,但她有一点点害怕,这万一弄不好掉下来呢?
张羡龄略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倒是想荡,只是又有些怕。”
周太皇天后扑哧一笑:“你这样的年轻姑娘,怕什么,去试一试。”
盛情难却,张羡龄只得站起来。
朱祐樘也随之起身:“别怕,朕帮你推秋千。”
他比张羡龄还要认真几分,紧握着她的手,将她送上踏板。
“放心,我不会推很高,你两手紧握着秋千绳,不要松手。”
张羡龄站在秋千上,就有些不安,与他耳语道:“千万别推高了。”
朱祐樘走在她身后,轻轻一笑:“好。”
张羡龄紧紧抓着秋千绳,只觉掌心微微有些出汗。秋千荡起来,起先并不很高,春日的暖风吹起她的裙摆,莲花一样撒开。荡至最高处,她甚至能瞧见清宁宫宫墙外的小道。
秋千腾空而起,又俯冲而下,起落之间,张羡龄只觉得胸膛里的一颗心怦怦直跳,好像忽然生出了一双翅膀,有一种无拘无束的痛快。
荡了一会儿,秋千停稳,张羡龄扶着朱祐樘的手跳下踏板。
这时她才发觉,其他老娘娘都望着他们俩,满脸挪揄的笑意。
帝后在人前这般亲密,是不是不大好?张羡龄耳尖微烫,试图将手抽出来,朱祐樘却不肯,仍是紧紧的握着,问她道:“好玩么?”
张羡龄嗔他一眼:“好玩。”
两人携手归位,周太皇太后倒也没说什么,笑了一笑,道:“还是年轻好。”
老娘娘们都善意的笑起来,怕她们再拿自己打趣,张羡龄岔开话题道:“那个,我叫膳房的内侍做了一些青团,请老娘娘们尝尝鲜。”
少顷,内侍们奉上一盒盒新做的青团,糯米粉做的点心,拌了艾草汁,因此染成玉一样润的绿色,看着就很好看。
张羡龄吩咐田公公做了几种口味,也有豆沙,也有咸蛋黄肉松,也有芝麻红糖。但混在一起,没有贴标签,是以有一种开盲盒的惊喜。
她运气不错,随手一拿,就挑中了她最喜欢的咸蛋黄肉松馅青团。
吃喝完毕,就到了闲聊时间。
周太皇太后忽然提起一事:“大姐儿如今年纪也到了,该选驸马了。”
仁和公主的生母王太妃闻言,精神一振:“可不是,我虽舍不得,但也想让她有个好归宿。”
周太皇太后望向仁和公主,打趣道:“大姐儿,你喜欢什么样的少年郎?趁现在中宫在,赶紧说一说,让她给你挑一个好夫婿。”
被谈及婚姻大事,仁和公主脸都羞红了,道:“我……我……任凭皇祖母和皇嫂做主。”
说着,她起身道:“我荡秋千去。”
望着仁和公主落跑的背影,张羡龄也同其他老娘娘一样,轻轻笑了起来。
周太皇太后仔细叮嘱:“选驸马是大事,大姐儿又是这一辈里头一个出嫁的公主,中宫一定要慎重,好好选才是。”
张羡龄郑重的道:“孙媳一定好好挑。”
本朝的公主束缚颇多,纵使驸马早逝,公主也只能寡居,几乎从无再嫁之事。正因为如此,驸马的品性如何,极为重要。
事关仁和公主的终身幸福,张羡龄自然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因是初次操办选驸马之事,她先细细询问了往年的旧例,大致弄清楚了明朝选驸马的要求。
在本朝立国之初,驸马多是公候之子,不拘年貌,只看身份。到永乐年间,这些勋贵之家出身的驸马曾数次插手夺嫡之争,惹得仁庙老爷不快。是以自从永乐之后,驸马的挑选范围也渐渐与后妃看齐,多是从民间良家子弟里挑选。
即然是选良家子弟,年龄相貌则成了第一要紧之事。也有明人对此愤愤不平,说现在选驸马俱是选庶民子美貌者尚主,真是世风日下。
但张羡龄还蛮喜欢这一点的,都贵为公主了,又不能改嫁,那自然要选一个品行出众的美貌少年当驸马。
过了几日,便有圣旨下来,昭告天下:“凡有子弟年十六至十八岁,容貌端正,身家清白者,皆可于礼部报名。”
作者有话要说: ①出自明-周宪王《双调·扫晴娘》
第81章
选驸马的诏令一出, 京城各大小报纷纷将头版头条留出来,专题报道。
晨钟才响,卖报的小孩子挎着一个包,扯着嗓子高喊:“新消息!天家选驸马了!”
这些报童这是今年兴起的行当, 小报分量轻, 卖出几张就能拿几个铜板,因此有不少半大孩子开始学着卖报。他们机灵, 专门往茶楼酒楼里跑, 向那些穿着道袍、儒生打扮的年轻人兜揽生意。
一进茶楼,报童的目光便扫过一屋子的人,最后停在窗边, 只见一个戴乌纱唐巾,天蓝道袍的少年正在斟茶。
报童当即朝这少年走去, 笑问:“这位公子,最新最全的报纸, 燕京小报、帝京小报都有, 要不要买一份?”
少年抬首,温文尔雅道:“多谢, 不过我已经买了报纸。”
报童看清了他的面容,不由得一愣——好俊俏的少年郎。
报童正在发呆,走过来一个小厮模样的人, 手里提着两包糕点, 从报童身边过。
“让一让, 你到别处卖报罢,我们家什么报纸都买了。”小厮一面说,一面将糕点放在桌上。
报童回过神来,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齐世美倒不以为意, 拿了块枣泥糕吃,玉心茶坊的龙井配上萧记的点心,正如伯牙与子期一般,是绝配。
小厮拿着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仰头饮尽,道:“公子要坐到几时?”
“什么时候刘阁老的儿媳妇在我家赏完花,我什么时候归家。”
小厮心道刘家夫人哪里是去赏花,分明是丈母娘看女婿去的,只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意,想必也是徒劳。
他玩笑道:“依小人之见,那刘小姐人品身世俱佳,也是个良配。”
齐世美摇了摇头:“齐大非偶,况且,那刘家小姐精于女工,于诗书上却无甚进益。我私心里还是希望未来的妻子能如易安居士一般,如此便可赌书泼茶、琴瑟和鸣。”
在茶楼坐了半日,料想时辰也差不多了,齐世美放带着小厮慢吞吞走回去。
齐家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在京城有一座两重的小院,院里有两株海棠花,摆着一个水缸,内有荷叶金鱼,倒也是个极清雅的所在。
海棠花下还有一块石碑,乃是齐父立的,铭文仿照唐时刘禹锡的《陋室铭》,取“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之意。
傍晚齐父归家,一家人团坐在海棠花影间用膳。
齐父问:“今日刘夫人是否不悦?”
齐母叹了口气:“还好,大家闺秀么,就是气恼依然有涵养,面上看不出的。”
齐世美告罪道:“是孩儿不是,连累爹娘。”
“不干你事。”齐父道,“娶妻是人生大事,总要你喜欢才好,至于刘夫人,想来也不会与我这小官为难。”
小厮将一盘炒肉放在桌上,玩笑道:“要我说,少爷干脆去选驸马好了,刘阁老家再富贵,能贵的过天家?等熬过这一阵,想来也不会有什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齐父倒真起了这心思,夜里与齐母商量道:“不然,真让世美去选驸马?”
齐母正在卸头面,闻言道:“尚主虽无上荣光,可是驸马限制颇多,一旦选中,仕途上再无前途。像是重庆大长公主的周驸马,连周驸马的爹爹都是进鸿胪寺卿,却不管事了。”
“你若没这个意思,如何打听的这般清楚?”齐父笑道。
齐母抿了抿唇:“世美的性子,未免太书生气了些,我既然是当娘的,自然要为他考虑周全。”
“那便让他去试一试。”齐父思量道,“不一定能选中呢,不过他只要去参选,这边刘夫人也不能说什么。”
第二日,齐家父母便与齐世美说的选驸马,只说为了不得罪刘阁老家,想要借此事留个台阶。
齐世美向来孝顺,又心地单纯,哪有不应的?
他的名字报到礼部,到初夏之时,便有内侍登门,请齐世美往诸王馆应选。
所谓诸王馆,乃是亲王未曾就藩之前,于京中下榻的所在,就在王府井大街上,一共有十间王府,鳞次栉比,一间挨着一间,气势恢宏,自有一番天家气象。
诸王馆位置虽宽敞,但长居的亲王却不多,大多时候都是空着的,每逢选秀或者选驸马之时才会热闹起来,因此处乃是初选之所。
齐世美曾数次从诸王馆外大街上过,可跨进诸王馆的大门,却是头一回。
核验了姓名、籍贯,齐世美便与其他应选少年一起,进到馆内的一处房屋等候。
满满一屋子人,都是衣帽光鲜,容貌端正的少年。齐世美不善交际,又怀着来走过场的想法,他只不过随意打量了几眼周围情景,见房中放着一个书架,便取出一本书来,低头翻阅。
隔了一会儿,有内侍喊他的名字。
齐世美将书合上,放在一旁,坦坦荡荡随着内侍穿过一重帘子,走到一间暗室。
暗室里点着蜡烛,两位锦衣卫百户给齐世美重复检查了两遍身体,看他有无隐疾。检查完毕,自有内侍引领,从右边的小门出去,往里走了数步,来到另一重小院。
这小院里的人比起前院而言要少上许多,大约只有二十来人。一个爽朗少年正同其他人说着什么,见齐世美过来,朝他作了一个揖:“小生乃袁照,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齐世美答了姓名,寻了个板凳坐下。
袁照挨着他坐,搭话道:“你方才是从右边的门出来的罢?”
“确实如此。”
“那就没错。”袁照把声音放大,“应当是过了的从右门出,没过从左门出。我听说,有疤的都不要呢。”
正说着话,又从小门里进来一个少年,这人平平无奇,然而一身鞋帽却是金光闪闪,连帽顶上都缝了一颗斗大的珍珠。
袁照皱了皱眉,与齐世美附耳道:“我认得他,此人叫王世禄,听说是平阳巨富王家的嫡子。”
本朝驸马因有不许入仕之制,因此世家大族从不热络于此。前来应选的,除却小门小户的清白子弟,还有许多富家子弟。与前朝不同,本朝的商人并无太大束缚,至弘治年间,去农改业为工商者两倍于前。
不过士农工商的成见依旧存在,是以不少富家巨贾希望通过尚公主来提升家族地位。袁照就是徽商家出身,王世禄则是晋商出身,两人虽未曾谋面,但也听过彼此姓名。
齐世美见袁照没有上前寒暄,奇怪道:“袁兄既知他姓名,如何不上前问候?”
袁照环抱双臂,哼了一声:“他从前跟我抢过一副古画,我讨厌他,懒得寒暄。”
看来这位袁兄倒是爱憎分明之人,齐世美心想。
初选之后,齐世美等人便留在诸王馆住,往后还有几轮筛查,譬如是否识字,是否会君子六艺,是否会睡觉打呼噜等等。
每过一轮,应选少年便少上几个。等到七月时,诸王馆里只剩了五人。齐世美算一个,还有袁照、崔华、钟史,还有王世禄。
依着司礼监礼仪房的意思,最后是选出三人,进宫入选。选中者为驸马,不中者为廪生。
宣布终选名单的那日,齐世美心里还暗自祈祷,但愿自己能被放回家。谁知随着名字一个个念出,齐世美的希望还是落空了。
要归家的竟是袁照和崔华。
袁照脸色一白,难以置信:“公公,没搞错罢?”
“怎会有错,袁公子还是归家去吧。”礼仪房内侍道。
袁照气急败坏,喊道:“我不能中选就算了,可是王世禄凭什么能留下来?”
坐在官椅上的一个红袍太监笑起来:“你这话说得奇怪,王公子既然通过遴选,如何不能留?”
袁照见这太监面生,晓得一定是宫里新派下来的,因此向那太监朗声道:“因为王世禄有隐疾?”
有隐疾?
在场众人一愣,还没回过神来,只见袁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了王世禄的帽子。他手上的力气很重,连带着王世禄帽子下的头发都扯了一块下来。
“他是个秃子!”
红袍太监脸色一变,站起来道:“来人,将几位公子都看管起来。”
这太监正是坤宁宫掌事牌子文瑞康,他今日来诸王馆,本想领着三位驸马人选回宫去,不料竟然撞见了如此大事。
一个戴假发的人,是如何通过了初选以及复选,甚至要竟然要进宫去终选的?
文瑞康动作极快,只一个时辰,就将此事传回了宫中,报与中宫娘娘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