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事关皇家子嗣,不能大肆声张,是以厂卫搜查的时候,都乔装了一番。他们原想做寻常百姓打扮,可谁家百姓没事在街头巷尾晃悠,顶着一张生脸四处询问?最后牟斌想了个法子,假装成采选新闻的通讯员,在大街小巷探访寻常。
人虽然多了些,但这些天京城陆陆续续有许多家报纸都在筹备开设,倒也不很显眼。
***
南城的近郊处,多是农田与村落。因为挨着京城,所以这乡间的房屋倒修得颇为紧密,人烟也格外繁华,村口房屋相连处,有卖肉的,有卖酒的,也有卖零碎玩意儿,都不需要货郎来,乡里人就能买到货物。
乡里有一个叫郑旺的人,原是个破落军户,素来好喝酒,可惜酒量不好,往往喝得酩酊大醉。也没个正经营生,四十来岁的人了,整日游手好闲,是一个典型的光棍。
这日宿醉醒来,郑旺用井水洗了把脸,到村头买馒头吃。
卖馒头的见了他,原本脸上的笑立刻僵了一僵,心想真他大爷的晦气。
只是他也不可能推着摊子跑,只好勉为其难的赔着笑脸,遥遥朝郑旺做了一个揖:“郑皇亲早。”
郑旺趿着鞋往前走,停在馒头摊前,打了个哈欠:“有肉包么?”
“有。”
“拿一笼。”
卖馒头的只得拿了一笼肉包与他。
郑旺吃完了,提起衣袖往嘴上一抹油,抬脚就要走。
卖馒头的赶忙道:“郑皇亲,您看您上个月的赊钱。”
“慌什么?”郑旺大手一挥,“我女儿外孙都在宫里,难道会差你这点小钱?下回一起给。”
下回?下回只会等下下回!这王八就是喂不饱的狗!卖馒头的在心里骂了一句,目送郑旺走远。他是真搞不懂,乡里人都说郑旺是皇亲,也有争着抢着给郑旺送礼的,为何这厮连个馒头钱都不肯痛痛快快的给?
迟早要造天谴!
郑旺大摇大摆的走进村头的小酒铺,他是常客了,酒铺里的人多半认识,今日倒有两个生面孔。
郑旺拍了拍柜台,问伙计:“这两个鸟人干啥来的?”
“说是办报纸,来采新闻的。”
“老规矩。”
伙计回身用竹筒舀酒,舀了一筒,想起酒铺老板的叮嘱,又舀了半筒水进去,掺和在一起给郑旺。
郑旺喝了这么多回酒,哪里看不清伙计的小动作,只是这酒本就是他仗着皇亲的名头讹来喝的,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提了酒到桌前喝。
他才喝了一杯,那两个采新闻的过来了,斯斯文文的问:“听说您是皇亲?”
郑旺睨了他们一眼,扭过头去不说话。
他的外孙可是皇长子,身为皇亲,难道是你有问就必答的么?同这两个人外人说话,简直丢自己的面子。
高个儿的那位识相,转头就招呼伙计:“把店里最好的酒端上一坛,我请。”
看在酒的面子上,郑旺才正眼瞧他们,也愿意和他们说自己的光辉历程。
听完,高个儿的那个笑问道:“也就是说,你女儿郑金莲,在宫里当差。有个乾清宫的内侍同你讲,说郑金莲生下了皇长子,只是被中宫娘娘夺去养了,是不是?”
“没错。”郑旺打了个酒隔,味道很难闻,“狸猫换太子听说过吗?我女儿外孙的情形,就是那样。”
高个儿的点点头:“原来是郑皇亲,失敬失敬。伙计,再上一坛酒来,请郑皇亲喝!”
郑旺觉得自己可能有些醉意上头,怎么听起来,这人喊郑皇亲的时候还咬牙切齿呢?
一定是醉了。
又是一坛美酒上来,郑旺喝得酩酊大醉,昏睡了过去。
他是被乱拳打醒的。
这打人的一看就极有经验,绝不碰着他的脸,只往身上招呼,又痛又狠,拳拳到肉。
隔着麻袋,郑旺看不清打他的人是谁,想喊想问,却发觉嘴巴都被布条紧紧绑住,叫都叫不出声,只能闷声挨打。
只闻外头有一个人道:“这狗攮的,竟敢叫我鸟人!我自从升任东厂提督太监,就没人敢这么叫我!”
说着,郑旺又被重重踹了一脚。
一通好打,郑旺头上的麻袋才被取下,眼前的正是宣称来采新闻的两人,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和东厂提督太监陈淮。
陈淮犹不解气,还想踹郑旺一脚,被牟斌拉住了。
“行了,差不多得了,别真打出什么毛病,等会儿还要审的。”
又上来两个人,将郑旺绑在一张椅子上,捆鸡一样。
郑旺嘴里的布倒是被拿下来了,他瞪大了眼睛,惊恐的问:“这是哪?”
陈淮阴恻恻的道:“诏狱。郑皇亲,从头到尾交代一遍你女儿的事。”
第78章
郑旺并非有血性的人, 刑具拿出来,吓了一吓, 就两股战战,什么都招了。
他膝下有一女,小小年纪就是个美人胚子,格外惹人怜,便取名为金莲。因女儿生得俏,郑旺便以高价将其卖给东宁伯,几经易手, 后来不知怎么,竟然被送进宫做宫女。
过了几年, 他满乡闲逛, 行至驼子庄时,听说有个姓郑的女孩在皇宫里, 即将成为皇妾。
郑旺当时就上了心,这十里八乡的, 不是他吹, 就没有比她家的金莲生得更好看的。
于是他四处找关系, 最后找到了一个同乡,同乡家的小儿子刘山正在乾清宫里当内侍。辗转了几回,终于传上消息,据刘山所言,郑金莲的确将要成为皇妾。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郑旺日后也会成为皇亲。
也许是存着与郑旺交好的心思, 刘山还特地托人叮嘱郑旺,一定要小心谨慎,不要外泄机密。
郑旺答应的好好的, 转头喝得酩酊大醉,醉时就泄露了口风。
见已有外人知晓这消息,等了一两日也不见有官差来抓,郑旺就放心的抖起来了。他本是个胆子大的,此时又确信自己的女儿以后会当娘娘,于是在乡间大肆夸耀,说自己是皇亲。
别说,乡里不少亲戚都信了,一时间上赶着给郑旺送钱送物,希望他有一日能“苟富贵,莫相忘”。
也有些严谨的乡邻,道:“压根就没有诏令将这郑氏女封娘娘,现在上赶着巴结郑旺作甚?”
“你懂什么!”家中老人呵斥道,“当今万岁爷的生母纪娘娘,不也隔了几年才封妃么?一直到弘治年,纪家才发达起来。所以说,这个时候结交郑旺,刚刚好,晚了就来不及了。”
“那纪皇亲还是假冒的呢!”
“再乱讲,我打死你。”
左右大家都有富贵之心,唤郑旺一声“郑皇亲”又不会少块肉,何乐而不为。
可等到皇长子诞生,却也没听说郑氏女铺宫封妃之事,只道皇长子是中宫娘娘所生。
也有去问郑旺的,郑旺把脖子一梗,吹胡子瞪眼:“放屁,我家金莲就是在宫里做贵人了,皇长子也是她生得,只是为中宫娘娘所夺去。”
倒也说得过去,毕竟娘娘夺宫人子之事,古已有之,譬如宋时狸猫换太子,又似宣庙老爷的孙娘娘,民间都盛传是阴夺宫人子。
乡亲们将信将疑,虽见了郑旺,面上还是亲亲热热的叫“郑皇亲”,但私底下早已没了最初的热络,只是糊弄而已。
有了眉目,锦衣卫与东厂一个在乡间探访,一个在宫里查证,火急火燎的,终于赶在十日期限的最后一日,将所查明之事上达天听。
朱祐樘静静听完,道:“就这样?”
陈淮硬着头皮回话,小心翼翼的道:“宫中确实有郑金莲这么一人,曾在周老娘娘宫里当差。”
说到这里,朱祐樘也想起来了,曾经皇祖母是向他举荐了一个宫人,当即便被他顶了回去。那时候他又气又急,哪里记得住一个不相干的宫女姓名,想来那人就是郑金莲。
不过皇祖母知他心意,如今笑笑又诞下皇长子,她老人家也犯不着为了个不入流的小宫女折腾。
说来说去,大概全是郑旺这一帮蠢货闹事,跟上一回纪家的假皇亲一样。
思及此,朱祐樘简直无话可说。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陈淮仍是低着头,心中忐忑不已。
隔了一会儿,万岁爷才发话:“郑旺、刘山系主谋,从重发落,其余者法办。”
一听这处罚,陈淮便知万岁爷是不想兴师动众,也是,一旦闹大了,无论拿出何等确切的证据,也一定有人蒙着眼装看不见,只信自己想信的事。
“万岁爷容禀,锦衣卫与东厂这一番调查,虽已尽可能掩人耳目,但到底有些动静。”陈淮道,“有些大臣也许会追问。”
“无妨,有其他事让他们争。”朱祐樘轻描淡写道,“朕要立太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万岁爷要立太子这一事抛出去,立刻引得群臣议论纷纷。
中宫娘娘嫡出的皇长子,册封为皇太子,自然是天经地义,可问题在于——皇长子如今的年纪太小了。
一般而言,大明的太子多是立住了之后才行册封仪的,毕竟婴幼儿夭折率屡见不鲜。先帝宪庙老爷被册封为太子时,年纪很小,只有三岁。这还是在英庙老爷北狩被俘,国无君主的情况下方才紧急册封的。
如今的皇长子却更小,都未满周岁。
襁褓之中就被立为太子,也是独一份了。
坤宁宫里,张羡龄道:“这么早就立寿儿为太子,会不会不大好?他这样小,册封仪上在文华殿,算前朝,我又不能去,若是哭闹起来可怎么是好。”
“无妨,册封仪上,我会一直陪着寿儿。”
朱祐樘伸出手,从笑笑手中接过寿儿,他是抱孩子抱惯了的,动作甚至比张羡龄还要熟练,用左臂弯稳稳托住寿儿,右手护着他的腿,以防他乱踢乱蹦滚落下去。
寿儿如今已经认人了,娘亲的脸突然换成了父亲的脸,这使他感到很新奇,咯咯咯的笑起来。
“寿儿喜欢爹爹,是不是。”朱祐樘故意用他的下巴去碰小皇子柔软的脸颊,因为笑笑不喜欢,所以他尚未蓄须,下巴上有一点点胡子渣。
寿儿又笑起来,小手挥舞着,很有劲。
见他们父子两玩的开心,张羡龄原有的少许担心也抛之脑后。说起来,朱祐樘是真的格外疼爱寿儿,金淑都曾经与她感慨过:“万岁爷对寿儿当真是万分疼爱,这架势,我从前都未见过。就是你爹那么疼你那两个弟弟,也未必有万岁爷对寿儿那么尽心,至少,你爹可从来没给你弟弟换过尿布。”
想来太子册封仪上,朱祐樘定然会全程抱着寿儿,如此,倒也不用过于担心。
张羡龄笑着看他们父子玩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对了,我命宫人新做了一套亲子装,趁现在有时间,咱们拿来试一试。”
“亲子装?”朱祐樘虽从未听过这个词,但从字面上也大致了解这是何意,大约就是一家人穿的衣裳。
张羡龄走到金淑身边,亲昵的挽起她的手:“我出的主意,娘负责把样子画出来的。”
金淑笑道:“也不知好不好,万岁爷也别太当回事,就是听笑笑的意思,玩闹着制了一整套衣裳。”
说话间,宫人已经将衣裳端了上来,一件道袍,一件罗制对襟衫,样式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所用布料却很新奇。
朱祐樘看一看那两件衣裳,又低头一看寿儿身上穿着的百家衣,道:“原来亲子装是这个意思。”
呈上来的道袍与罗制对襟衫,与百家衣一样,都是用不同颜色的小块布料拼制而成,赤橙黄绿青蓝紫,色彩纷乱,合在一起,却别有一种凌乱的美感。
张羡龄将那件罗制对襟衫往身上穿,指点着几个不同颜色的小块:“这在民间也叫做水田衣,你看着布料的颜色互相交错,彼此相邻,与南方的水田很像。”
朱祐樘想得更深一些,这水田衣是用零碎布料拼补而成,倒是正合节俭之意。
他赞道:“笑笑真乃吾家贤后,这水田衣很好。”
说着,朱祐樘将寿儿交给金淑,自己亦换上了那件水田衣道袍。
三人站在一块,衣裳的款式如出一辙,都不用讲,只要有眼睛的就能看出这是一家三口。
下玄月逐渐升至中天,寿儿有些吵瞌睡了,乳母保母们便领着他回房休息。金淑见状,也告辞,回住处歇息去。
梳洗之后,帝后两个也打算就寝。宫人们将靠外的宫灯一一熄灭,只留下床头的两盏小灯,而后全部退了出去。
宫灯淡黄,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张羡龄盘腿坐在榻上,向朱祐樘道:“我有一个想法,想说给樘哥哥听一听,不过,也许涉及前朝之事。樘哥哥若不喜,就权当我没说过这话。”
朱祐樘转头看了她一眼:“你说便是,我知你向来有分寸。”
他倒有些意外,猜测着笑笑打算说什么。既然和前朝有关之事,莫非是笑笑想给两个弟弟封官?也是他疏忽了,忘了提这事。
结果笑笑一开口,朱祐樘就知道他想错了。
“郑旺妖言一事,因为发现的早,倒没酿成多严重的后果。但我后来想一想,也觉得后怕。”张羡龄正色道,“这事,还好是燕京小报的人先察觉的,倘若是别的小报,不顾体面不辨真假的就抖落出来,那岂不是会闹得满城风雨。”
“如今民间也开始时兴办报纸,这风头真要追溯起来,源于我,是以我不能不提。《国语》有言,’为民者,宣之使言’。报纸能让民众畅所欲言,但有时候,也会伤人,尤其是一些无良小报,为求热度不辩真假,随意乱发新闻,所以一定要有适当的监管。”
张羡龄起先也没意识到这一点,但郑旺发疯这件事,倒真给她敲了警钟。新事物出现,一定要有与之匹配的管理制度,否则多半会引起混乱。
她提议:“是否可以让朝廷设一个新闻司,专门出台条例,管理报纸书刊,引导其正常发展?”
这个提议,虽在朱祐樘意料之外,但细细想来,也是情有可原。报纸可教化万民,若非万不得已,他并不想一刀切,禁止民间私自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