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莱资扬了扬眉毛,正想追问,船上的鼓咚咚咚响起,昭示着终于轮到他们这艘船进港了。
甲板上的人一窝蜂涌去看热闹,客商也不例外,皮莱资只好把牛皮本收起,往人群里挤。十个月前,他还自持自己的贵族身份,很骄矜地坐在一旁看人挤,但饿了两回肚子之后,窦维托便入乡随俗,哪儿人多往哪儿钻。
官府的船很小,尤其是与皮莱资乘坐的大船相比,不过在月港,就算是三宝太监下西洋的宝船来了,也得听官船的指引。
入港之后,皮莱资与两三个随从拎着行礼排队下船。
港口边有一道铁丝网铸成的长城,所有人必须登记方才能离开港口,皮莱资也不例外。
掌管过关的小吏例行公事,询问皮莱资的各项信息。
“表填好了么?”
“好了。”
小吏接过文书,扫了一眼,讶然道:“你是从佛郎机来的?”
“是葡萄牙。”皮莱资纠正道。
“没差啦。”小吏翻开下一页,“你们和那个什么法兰西国,在我们这里为了方便,统称佛郎机。”
皮莱资还想分辨,他雇佣的华人通事,也就是翻译官亚三小声提醒:“别争,先入关再说。”
皮莱资于是闭起嘴巴,假装自己不会说汉语,全权让亚三应付。
“来做什么的?”小吏问。
火者亚三点头哈腰道:“这位皮莱资大人,是佛郎机使者,奉国王曼努埃尔之诏来大明朝贺。”
听到朝贺两字,皮莱资皱起了眉头。他知道朝贺是什么意思,也见过一些来大明朝贺的小国使者。可他们堂堂葡萄牙帝国,怎么会向大明朝贺臣服?
算了,中国不是有句古话,“识时务者为俊杰”,暂且忍耐一下,入关之后再说。
谁知这小吏问完之后,并未在入关文书上盖章,而是一脸严肃道:“你们坐在边上等等,待我通传一下。”
小吏一路小跑,进到岸边一片大屋里。
月港开港之时,京城便有诏令,但凡与外国使臣有关,先报呈港口锦衣卫。
半个时辰过去,小吏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锦衣卫。那锦衣卫客客气气道:“既然是外国使臣,请先在官家驿站先住下,让我们好好招待一番。”
皮莱资与亚三面面相觑。
住了小半个月的功夫,皮莱资与亚三都怀疑自己被软禁了。
皮莱资在屋里来回地走,很是愤怒,用母语冲亚三吼:“我早说了,换什么普通商船?直接把咱们葡萄牙人的船队拉过来,大炮摆在船头,看谁敢软禁我!”
亚三无奈道:“大明也有枪炮。”
“难道他们的大炮还能比我们的更强么?”
亚三不说话了,他曾在海上见识过成化年间大明的火炮,平心而论,与佛朗机炮相比,差距是有的。
许久,他叹气道:“虽然差一点,但这是在大明啊!远水救不了近火,船上火炮数量毕竟不能和整个大明的火炮相比。”
皮莱资咆哮道:“依我看,来三百艘船,就能把大明止住了。要是我能活着回去,一定向国王提建议。”
等了许久,他们终于等来一个好消息。
大明的皇帝皇后要见他们。
十月,皮莱资与亚三等人抵达京城,他们花费了小半个月,学习各种礼节,穿道袍,戴凌云巾,若是忽略明显的外国面孔,瞧着同京城士大夫并没有什么差别。
四夷馆主客主事亲自监考,见皮莱资与亚三等人礼数娴熟,方才点了头报了上去。
熬了那么久,皮莱资与亚三最终能够进入大明皇帝的皇宫——紫禁城。
看着满城金黄琉璃瓦,皮莱资眼睛都瞪直了,难怪马可波罗把此地称为黄金之国,竟然富庶至如此。
皇帝是一个面色白净的中年人,斯斯文文,不苟言笑。
他询问皮莱资来意。
皮莱资答道:“回万岁爷,我奉葡萄牙国王之命,前来大明商量通商之事……”
皮莱资叽哩哇啦说了一长串,最终在亚三的咳嗽声提醒下,他才停下。
“若大明与葡萄牙通商,那么两国皆能受益良多,恳请万岁爷恩准。”
朱祐樘微一颔首,神色淡淡:“知道了,你们下去歇着罢。”
皮莱资与亚三依照学习的宫廷礼仪,三呼万岁而后离开。
人走了,朱祐樘转头看向身后的屏风:“出来吧。”
屏风后依次走出一串人,领头的是张羡龄,紧接着是朱厚照、朱秀荣还有朱厚炜。
朱厚照感叹道:“这佛郎机人长得真丑,高鼻深目,猫睛鹰嘴,走在大街上能吓哭小孩。”
“说什么呢!”张羡龄拧他的耳朵,“就知道以貌取人。”
也是时代变迁,放在后世,西化的长相还很受欢迎呢。
朱厚照熟门熟路的开始哀嚎:“疼疼疼疼!”
这时宫人送上茶点,张羡龄立刻放开寿儿的耳朵。自从寿儿大了之后,当着外人的面,她一向很给寿儿面子。
一家人围坐在彩漆圆桌旁用下午茶,讨论着佛郎机来使之事。
朱祐樘道:“笑笑以为如何?”
张羡龄把一块蜜汁烤红薯吃下肚,说:“通商可以,借地晾晒货——没门!就佛郎机人这德行,一旦答应,那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娘,我小时候你给我讲睡前故事,好像就是这佛郎机人罢?抢别人土地抢得不亦乐乎,整一个海盗,这种人,不得不防。”朱厚照插话道。
朱祐樘欣慰道:“你也算有些长进了。”
他沉吟片刻,对张羡龄道:“笑笑,我记得你之前提到过,有些海外之国会行阅兵震慑邻国?”
“确实如此。”张羡龄眼睛一亮,“难道说……”
朱祐樘轻轻一笑:“可以一试。”
张羡龄激动得一拍桌子:“正好,回龙大学堂那边的新炮可以拉出来遛一遛!”
十几日后,皮莱资与亚三等人受邀去回龙观看阅兵。
皮莱资大为震撼,质问亚三:“你不是说大明的火炮比不上葡萄牙的么?那这是什么?”
亚三有口难言:“这……成化年间的炮是比不上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弘治年间的炮变化这么大。”
阅兵归来,油灯下,皮莱资给国王写信,一边写,一边叹气。
看来,短时间内,只能够以礼相待大明了。
第114章
天边一抹淡月痕, 照着早起赶路的他乡客。
朱厚照身骑白马,手持长鞭,奔驰在犹带白露的古道之上。在他身后, 还有两骑随从紧紧跟着, 马蹄蹬蹬, 扬起红尘万千。
一路急行, 直到一块刻有“宣府镇”字样的界碑映入眼帘,朱厚照方才叱咤一声, 勒紧缰绳。
终于到宣府了,朱厚照抬眼打量着眼前的界碑, 心情很好。作为大明的军事重镇,宣府南屏京师,后控沙漠, 地位卓然。
三个月前, 爹爹提起选太子妃之事,朱厚照以一句“蒙古未灭, 何以家为”顶了回去。挨了一顿打之后, 爹爹丢给他一个任务, 要他白龙鱼服去宣府一趟, 暗访宣府军制改革成效。
如今宣府已经近在眼前,朱厚照有一种迫不及待之感,像层层云海中掩映着的朝阳,恨不能立刻跃出云层,将日光洒照整个人世间。
宣府与京师之差别, 一如苏东坡豪放词风与李易安婉约词风之差别,走在大街上,建筑都显得粗犷些, 装饰品几乎没用,乍一眼看上去,几乎分不清民居与军营的界限何在。
很奇异的,朱厚照格外喜欢宣府这样的氛围,有一种鱼入水的舒坦,就连迎面吹来夹杂着黄沙的风,他也觉得亲切。
随从劝道:“小爷不如先在驿站安置,再出来探查不迟。”
朱厚照笑了一笑,翻身下马,将长鞭朝着随从一抛:“你们先安顿好,我到街上逛逛去。”
他生来就是一副放诞不羁的性子,随从不敢阻拦,只是连忙吩咐另一人去驿站打点,自己则忙不迭跟在朱厚照身后。
这可是皇太子,若是伤着半点,谁都没法交代。
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太阳升起来,照得人有些口渴。正是用早膳的时辰,忽然飘来一阵香气,使人精神一振。
香气拂鼻,朱厚照当即驻足,寻着那香气前行,来到了一家小饭铺。
小饭铺店门门板已卸,一个长辫子少女手持大勺,立在灶前煮汤。晨曦透过满是香气的白烟,落在少女侧脸,照见她脸上淡淡的白绒毛,水蜜桃一般美好。
少女的脚边还趴着一只黄狗,见有人来,很警惕的抬起狗头。
也许是食物的香气浓厚,朱厚照觉得肚饿,清了清嗓子,问:“有吃的么?”
少女头都不抬,吃力地搅动着灶上汤:“开饭铺的,连吃的都没有,我还开什么门!现在只有羊杂粉,要不要?”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黄莺鸟儿,有种可爱的腔调。
朱厚照拣了一张离灶台最近的桌子坐下,笑道:“要!”
时间还早,小饭铺里只有寥寥几个客人,干活的却只有少女一人。
店里帘子后传来一个沧桑的中年男人声音:“闺女,桶在哪儿?我挑水去。”
“你别忙。”少女放下大勺,快步过去掀开帘子,对着里头人说,“水我早就挑好了,你药吃了么?”
“吃了药。”
“那就歇着,实在无聊编点草鞋好了。”
少女叮嘱了两句,又回到灶台前,忙碌了一会儿,煮出两碗粉,因空不得手,喊道:“劳驾,二位自己来端粉。”
随从已经站起来,却被朱厚照按了回去:“你坐着,我去。”
朱厚照大步流星走向灶台,正要伸手去端,却被少女打了一下手背,力度很轻很轻。
“你这样端粉,非得烫手到碗砸了不可。”
少女抓起一旁的白色厚土布,递给朱厚照:“喏,用这个垫着再端粉。”
朱厚照抬眸,瞧清了少女的脸,愣了一刹那,方才接过白色厚土布,闷头端粉。低头的时候,他的耳尖微微有些红。
一海碗羊杂粉,羊肉、羊肚、羊肝都切得薄薄的,鲜味全浸入汤里,香气袭人。吃一口粉,喝一口羊汤,那滋味,美得很。
这般美味的羊杂粉在前,朱厚照方才的一点少年绮思全然没有了,一心一意吃羊杂粉。
正喝汤呢,眼前的阳光被挡住,桌上摆了一小碗羊汤,忙活完的少女坐下,手托腮望着他,感叹道:“你是外乡人罢?吃东西的样子——”
她歪一歪头,一双大眼睛乌溜溜地转,似乎在思索一个恰当的形容词。
想到了,她的眉眼立刻变作新月一般弯弯的:“你吃东西的样子很可爱。”
朱厚照眨巴眨巴眼睛,这是除了娘亲之外,第一次有人说他可爱。
他伸出一个大拇指:“不错,有眼光。”
少女被他这反应逗得笑出了声。
“喏,这羊肉汤送给你吃。”
黄狗在桌子底下绕来绕去,发出嘤嘤的声音。
“知道了,小黄。”
和狗狗说话,少女的声音特别温柔,她挑了一块碎羊骨头,丢给黄狗。
在宣府的这些日子,只要朱厚照有空,清晨必定会到这家小饭铺吃一碗羊杂粉。
一来二去,他和少女渐渐熟悉了。
少女姓刘,叫凤姐。因为她那瘸了一条腿的爹爹叫刘良,也有人按照当地风俗,叫她“刘良女”。家里还有一个在外头鬼混,很久不曾归家的哥哥。至于刘凤姐的娘亲,在生下刘凤姐的时候,就去世了。
家里无人撑腰,她生来又是个美人坯子,开门做生意,总有些恶心人说些恶心话,因此刘凤姐便养成了一副泼辣的性子,哪个鸟人胆敢讨她便宜,刘凤姐就敢抄起菜刀回应。
说起这些往事,刘凤姐的口吻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生来就遇着这些破事,有什么办法?朝前看便是。”
刘凤姐扭头看朱厚照:“你呢?你爹娘都还好罢?”
朱厚照道:“都好,我爹是一个秀才,我娘性子和气,家中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对了,我的生辰是弘治四年九月……”
不等他朱厚照完,刘凤姐端起碗就走,恼火道:“谁要知道你生辰八字啊!”
看着她的背影,朱厚照大笑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长长久久在宣府住下来,可夜里锦衣卫暗中送来的奏本一到,他便从这幻想中清醒。
他留在宣府的日子已经很久了,爹爹来信催他回去。
放下信笺,朱厚照望着煤油灯发呆。
回去是要回去的,可是……他想带一个人回去。
对灯独坐,朱厚照越想越烦心,索性起身推开窗,让夜风进来。
漆黑的夜色里,有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在飞舞,明灭如星。
夜深人静,忙碌了一整日的刘凤姐将门栓上,打了水梳洗。
才散了头发,忽然听见有人叩门。这里民风粗犷,一般人叫门,都是用手掌砰砰砰地敲门,这样斯斯文文叩门的,刘凤姐只认得一个,她抬起头,瞧见铜镜里两眼含笑的自己,微微一怔,为何听到叩门声,她脸上就有笑意呢?
真烦人。
门外那个烦人的声音响起:“凤姐,你睡了不曾。”
刘凤姐慢吞吞的去开门:“大半夜不睡觉,作甚?”
“邀你看流萤。”
朱厚照左手右手分别提了一个布袋,等刘凤姐出来,他便将布袋松开。
一刹那间,屏疑神火照,帘似夜珠明,漫天流萤,美得惊心动魄。
两人都没有说话,静静看着萤火虫渐渐飞远,像飘在夜空中的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