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众人紧紧盯着,好半天,樱樱才轻声道:“抱歉,我不打算回去,我也不该再叨扰老夫人,还是搬出去的好。”
“樱樱,你这孩子……就在家里住着,又有什么不好?”陆老太太握住她的手,欲言又止。就算樱樱不是自己的表外孙女,到底是心疼了半年多的姑娘,她又怎么舍得樱樱独自一人搬出去。
樱樱这才抬头看了陆云渡一眼。
在他想要开口的前一霎,目光淡淡划过,她只跪下道:“多谢老太太和侯爷半年多来的照料,樱樱无以为报,只能在心里记着府上的恩情,往后再报。还请老夫人成全我!”
老夫人还要再劝,侯爷陆庭方轻轻拦住了他娘。
这孩子一看就是主意大,有自个儿心思的,强硬来是不行的。何况自小流浪,骤然得知自己的亲生父亲,放在谁身上,谁能受得了?
樱樱向侯爷投去感激的一瞥,再次向他恭敬行礼,“多谢侯爷成全。”
*
送走失魂落魄的江嘉应,陆庭方这才转身过来,对着陆云渡冷声道:“跪下!”
陆云渡毫无迟疑,“噗通”一声立马跪下。
“知不知道你犯了什么错。”
“没有护好樱樱妹妹,是儿子有错在先;再惹得樱樱妹妹伤心,是我第二等错,还请父亲责罚!”
见他如此痛快地承认错误,陆庭方倒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闷感,背着手来回踱步好几圈,见他一张俊脸还肿着,终于端不起严父的架子,“说罢,你打算如何?”
“父亲,”陆云渡直起身来,定定看着他高大威严的、他从小就无比崇拜的父亲,斩钉截铁道:“我要娶樱樱!”
陆庭方眉头皱了起来,今早老娘告诉他这件事时,他只觉得棘手。樱樱是什么身份?他能让这个女孩儿进陆家来,能给她最好的照顾,但万不能让她做儿媳妇、未来的陆家主母。
若是许给大郎,若是两个孩子当真两情相悦,他倒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谁想到樱樱会是江家的女儿,他只觉得更棘手了!
在原地转了好半天,他远远瞧着妙仪居的方向,知道她们主仆正在收拾东西准备搬出去,终于忍不住踢了他一脚:“还说娶人家,媳妇都要被你气跑了!”
他知道父亲这是同意了。
“多谢父亲成全!”
陆云渡顾不得被踢得生疼的肩胛骨,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往着妙仪居的方向飞快跑去。
*
月色暗淡,昏黄油灯发出微弱光芒,燃久了的灯芯偶尔爆出灯花,发出极轻的毕毕剥剥声。
侍女们知道表姑娘——不,往后就得叫“姑娘”了——明早就要搬出府上,一个个都不敢吭声,只轻手轻脚地收拾行李。
樱樱独自一人坐在内间,指尖轻抚着罐身上摔出来的两道裂痕。
“许瑛,摔疼你了吧?都是我没有照顾好你,你骂我吧,我绝不会还口的。”她眉眼弯了弯,烛光为她光洁的侧脸镀了一层淡黄的轻纱。
“我也是个官家小姐呢,往后不会再叫你瞧不起我了,我也可以保护你的……”
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可是我不想回江家……你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么?生下我之后吃冷水死掉的,那时候她没有办法,等不到他来娶她,只好自尽了。”
话里的“他”,自然是今日才第一次见面的江嘉应。
当年江嘉应巡游江南,偶遇一位渔女,惊为天人,两人缠绵悱恻一夜,他承诺待巡游完江南后,便将她娶回金陵。
然而他刚走,当地就发了大洪水,身为巡抚的他自然要全力赈灾。待数月后回过头去找渔女时,整个村子都不复存在,又哪里找得到渔女?
渔女未曾读过书,自然不知道情郎竟是高高在上的巡抚。她流离失所,只赁了一只小船,在河上飘荡数月。
待生下樱樱后,她终于在绝望中吃了冷水,葬身江底。
樱樱背倚着书架,望着窗外一线明月叹了口气。就算江嘉应把她娘接回金陵又如何,他彼时已有正妻,一个能养出江明雪这样女儿的女人,难道会容得下她娘亲吗?
然而她也没有太过悲伤。这些往事全是她从老尼姑们和江嘉应的话里拼凑起来的,她自小流浪,吃尽了苦头,从没受过父母的照顾,自然对父母也说不上多感恩。
她连名字都是自己给自己取的,她又怎么会去认下一个凭空冒出来的爹?
“许瑛,你肯定会理解我的吧?”她又伸手摸了摸那个小罐子,将它珍之重之地放到箱箧最深处,准备明日一起带走。
夜色入户,侍女轻轻阖上朱户,隔绝室内暗香。
清风送来她低低的自言自语,陆云渡不知在窗下站了多久——那扇能望见桃花林和湖水的窗户,他曾经抱着她翻窗而进的窗户。
待室内灯熄灭后,他轻轻拂去两肩湿意,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说:
柿子挺可怜的,他爹一共出场三次,两次都是在揍柿子
柿子即将开始追妻路~
前几天缺的已经补上了,今天没有二更了哟~
第59章
樱樱要搬去的是城西桂花巷子的一间宅子。
早先她替大郎君打点铺子, 每月都能有不少银子进账,这时候她也不好再矫情,先用这笔银子安顿下来再说。
已经在老太太跟前磕过头, 樱樱回到妙仪居,静静看着侍女们把行李一件一件放到马车上去。
“樱樱妹妹!”院外忽然传来一声,这声音仿佛青玉撞击般清脆,回身一看,果然是二郎君陆愁余。
他还是穿着松松垮垮的家常衣裳, 举手投足间风流肆意, “我不过多画了两日画罢了,怎么樱樱妹妹就要搬走了?”
樱樱只好抿唇微笑, “多谢二哥哥送我的画,我还要谢谢二哥哥能让我当选洛神呢。”
陆愁余的仕女图一经众人评比, 纷纷推崇为榜首,画中的樱樱自然也跟着风光。这才短短几日功夫, 金陵城中的贵女们已经纷纷模仿起她, 在眉心点一颗红痣以求娇俏可爱。
他伸手摸了摸樱樱的脑袋, 突然凑过来低声道:“哥哥再问你一次,要不要嫁给我?”
“二哥哥就会同我说笑!”樱樱伸手打了他一下, 她早就知道,当初二郎君不过随意说笑两句, 此时也是逗她开心罢了。
“罢罢罢,外面多少小娘子等着我娶她们呢,妹妹不领情便罢了。”陆愁余摇了摇手中折扇,一脸无奈。
“二哥哥, 我得走了, 多谢二哥哥对我的照顾。”时间不早, 车夫已经准备就绪,她得启程离开了。
“去吧。”陆愁余抱着人,直接把她送进马车中,“得空了我便来看妹妹。”
听他还这样一口一个地叫自己“妹妹”,樱樱鼻头一酸,差点掉下泪来。但她及时放下车帘,遮住自己的眼泪,也遮住远处世子爷的目光。
见到她同二哥还能如此自然地说说笑笑,世子爷薄唇微抿,压下心底的酸意。
*
老夫人昨日已经派人来整理打点过,无需再过多收拾,立马就能住人。
樱樱安顿下来后,迎来了她的第一位客人。
“姑娘,刘郎君来看你呢。”因婉月苦苦相求,她便唯独带了婉月一道搬出来,其余的侍女都留在陆家。
樱樱心底早有准备,她将早先越王妃送来的礼物收拾好,捧着出了门。
刘麟身着暗红长袍,腰挎一柄长剑,右手按着剑柄,正仰头看着院落里的一颗杏树。杏花纷纷落满肩头,他瞧着仿佛比以前的小小少年郎成熟稳重了不少。
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来,带得肩上杏花飘落坠地,轻轻唤了声:“樱樱妹妹。”
“见过郎君。”她侧身行礼,“屋里还乱糟糟的,就不请郎君进去坐了,还请郎君见谅。”
“怎么会,是我叨扰了。”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道:“我娘……我娘听说妹妹是今年的洛神,很是喜欢妹妹,想请妹妹到我们府上去做客,你……”
他不敢看樱樱的眼睛,眼神只落在她发髻边飘落的一片杏花瓣上。
“多谢公主抬爱,只是我……恐怕不太方便。”樱樱说着,递上手中的包袱,“王妃娘娘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无功不受禄,这些礼物我实在不能收,还请郎君转回给王妃娘娘吧。”
“送给你就是送给你了,哪有要回去的道理。”他微抿唇角,眼神低垂落到地上。
“郎君这样,我可要寝食难安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刘麟只得伸手接过。恰巧巷中传来粼粼车马声,他身量高,一眼就越过院墙瞧见是陆家的车马,心中立马就猜到了来人是谁。
“妹妹有客,我改日再来看你。”说罢,他匆匆离去,这时候婉月才端着茶上来。
他连口热茶都没喝上就告辞了。
巷子另一头的马车中,陆云渡掀帘,看着他驾马离去的身影,眼眸微压。半晌时间后,他才冷冷放下车帘。
“樱樱!樱樱!”四郎五郎两个已经迫不及待地跳下马,向着那间小宅子跑去。
他们不过在军营中多呆了一阵功夫,怎么樱樱就搬出府上、还成了江家的妹妹了!
迎面而来的却是许久不见的小白。
小白这段时间长大了不少,窄窄的一条巷子几乎不够让它完全展翅,它只能委委屈屈地缩着翅膀,向樱樱飞去。
走在后的陆闻君见状,生怕小白冲撞了樱樱,连忙道:“小五,还不管好你的小白!”
樱樱早已同小白混熟,自然不怕,还学着五郎训鹰的模样,抬起一只手来好叫它落到自己手上。
“妹妹,小白越长越胖了,你接不住它的!”五郎在后笑嘻嘻道。
小白竟仿佛听懂这话一般,冲着他的小主人好一阵龇牙咧嘴,气得五郎上前来就给它一个爆栗,“我还说不得你了!”
果然,小白一落到樱樱肩上,她就被压得肩膀一歪,她不由笑道:“五哥哥快来帮我搭把手。”
跟在最后的陆云渡立马想上前去接她,但见小五已经把鹰接了下来,他握了握拳头,终于压抑下去。
一行人被樱樱迎进院中,陆云渡见吵吵闹闹的弟弟们终于都进去了,正要抬腿上前。
然而“啪”地一声,院门被樱樱反手关上,世子爷高挺的鼻梁差点撞上门板。
他摸摸鼻梁,一推院门,才发现门已经被别上。
世子爷何曾被人拒之门外过,他深吸一口气,自个儿去院外的槐树下蹲着了。
*
陆闻君发现他三弟被关在了门外,轻咳两声。
正想替他的傻弟弟求求情,樱樱见状,柳眉倒竖叉腰道:“大哥哥,我可听不得那些话。”
陆闻君讪讪笑着,“阿云也就是一时冲动,他被父亲教训了一顿,已经知道错了。”
“他知错不知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叫我滚出去,我遂了他的心愿,岂不是正好?”
正打算翻墙进来的陆云渡一听这话,满腹的酸水苦水一起翻腾起来,头一回知道什么叫有苦说不出。
然而被他大哥看一眼,他只得灰溜溜地松手滑下墙去。
陆闻君看出樱樱是当真不想多说,只好另起话头,“你柔姐姐托我来看看你,这是你柔姐姐送你的小东西,东西不值钱,但都是她的一番心意。”
“你柔姐姐还说,妹妹得空了就去瞧瞧她,姐妹俩再一起说说话,还跟从前一样。”
手中握着柔姐姐用心做出来的针线,再有大郎君这一番温柔的话,差点叫樱樱落下泪来。
她手心擦去眼泪,重重点了点头,“多谢大哥哥,改日我得空了,一定去看柔姐姐!”
陆闻君摸了摸她的脑袋,淡淡微笑,“那两间铺子,还要劳烦妹妹替我照看着,账本有看不懂的地方,只管去问你——”
见她神色里有点不乐意,大郎君硬生生把嘴边的“去问你三哥哥”吞回肚子里,改口道:“只管来问我。”
见樱樱破涕而笑,他摇摇头,在心底对三弟说了声爱莫能助。
四郎五郎两人围在她身边,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轻巧的楠木小盒子,递到她手中。
“妹妹,这是前次你点的首饰,我们特意吩咐松明斋要用心锻造,这才耽误了些时间。我们一拿到就给妹妹送来了。”
一支点翠凤钗静静卧在小盒子中,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必定是用了十足的心思和工艺。
樱樱这才知道四郎五郎并非有意忘了送她的礼物,她伸手接过,心底微微温热,甜甜道了声:“多谢二位哥哥。”
知道她今日还有得忙,郎君们看过后也就不再叨扰,纷纷告辞。
把人一一送走后,见陆云渡的马还停在巷口,正低头啃食青草。她心底冷哼一声,把门关上。
待落日西沉时,所有行李都已经收拾妥当,樱樱正要进屋去洗漱,忽听天边传来一声鹰唳。
抬头一看,果然是小白。
小白在天上盘旋好几圈,才缓缓降落到院内的石桌上。
她正要拿出瓜子仁儿喂小白,忽然发现他脚上还绑着一个小瓷瓶,立马想起了从前她和四郎的小游戏。
樱樱把小瓷瓶取下来,打开瓶盖轻轻一嗅,内里是淡淡药香。她明白过来了,这是祛疤去痕的药膏,她手心的伤还没好,一定是四郎五郎今日瞧见了她手上还包着纱布。
不远处的世子爷见她亲手给那鸟剥了一把瓜子仁,还一颗一颗地喂它,气得薄唇微抿。
借着淡淡黄昏,瞧见她慢慢拆开手上纱布时,微微蹙起的黛眉和嘴角向下抿出来的两个小梨涡,他又忍不住心疼。
然而待她涂完药膏后,轻轻对着小白说了声,“多谢四哥哥五哥哥。”
她笑得眉眼弯弯,明明从前她只对自己这样笑的!
世子爷气得砸了一拳身旁的树,惹得两三个路过的巡捕频频回头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