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突然,早先也没个音信消息啥的,她着实有些意外。毕竟,老太太可是打算把樱樱许给自家大郎君的。
大郎的婚事也是她的一桩心事。这孩子自小就不争不抢的,正房又没个当家主母,底下几个弟弟都快要着落了,她这做祖母的还不替他看着点,他得猴年马月才能讨到媳妇?
樱樱家世合适,又是亲戚,何况大郎也是会心疼人对的,照顾樱樱正好。至于柔丫头,那是万万不可许给大郎的。否则就算她同意了,她那儿子能同意吗?
王夫人见老太太迟迟不说话,就开始夸赞樱樱,直把她夸成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仙女儿,道三郎君是怎么恋慕着她,连心如磐石的清河公主都被说动,请她来说亲。
老太太毕竟掌家几十年,任凭王夫人怎么巧舌如簧,就是守着口风不给个准信。
不过陆家这一代全是郎君,仅有一个樱樱,这样媒人上门说亲的事可是十几年没见过了,几位夫人凑起来,七嘴八舌地闲话家常,说说这个郎君那个女儿家的,聊得还是主宾尽欢。
几位夫人正聊得火热,忽听院外又有声响,这次的人没要侍女通报,直接掀帘子进来。
辈分最低的三夫人正要斥责是谁这样不懂规矩,忽见是世子来了,她只得讪讪住口。
陆云渡扫了一眼坐在祖母身边的王夫人,径直上前去对老夫人道:“祖母,我有事要跟您说。”
“什么事,这样慌慌张张的?”老夫人正在听王夫人介绍刘郎君,渐渐地有些心动,心想把他和樱樱凑一对少年夫妻也好,欢欢喜喜的瞧着多舒心,忽然三孙子就这么火急火燎地进来。
还当着客人的面,着实有失礼数。
然而陆云渡只坚持道:“我有话要单独对祖母说,但是——”他看了眼周围人,又道:“婶婶们一起听也可。”
这话是明显要赶王夫人走了。
王夫人正说得火热,眼见着老太太都快答应,哪舍得走。但被世子爷冷冷扫一眼,她背后仿佛冒出些冷汗来似的,只好收拾起东西先行告辞。
“说罢,我看看你要说些什么,在客人面前这么没规矩!”老太太有些不高兴。
然而下一刻,她的三孙子就一撩衣袍跪下,结结实实给她磕了三个头,才道:
“祖母,我要娶樱樱!”
*
傍晚时分,窗外竹林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送来些许凉意。今夜许是又要下雨了,樱樱上前去关上窗户,坐回榻边继续整理行李。
当初她到金陵来,除了置办给各房主子的礼物,其余的就是许瑛的旧物了。她将自己带来的东西翻箱倒柜地一一捡了出来,和这大半年来得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放好。
直到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她才发现其中陆云渡送她的东西最多,几乎占据了半张小几。
刚把旧物收到包袱里放好,忽听门外传来敲门声,她只当是婉月来了,手上动作不停,轻声道:“进来吧。”
雕花木门吱呀打开,淡淡月光从门洞外投进来一个颀长身影,她扭头望过去,却见是陆云渡站在门口。
在看到桌上的大包小包时,他眼神微眯,毫不客气地迈步进来。
樱樱有一瞬间的慌张无措,随即站起身来阻拦道:“世子爷,我这儿乱得很,就不请你进来坐了。”
她微微垂首,不施粉黛,往日的珠翠琳琅都通通卸去,他只能瞧见她的鸦黑发髻。
陆云渡心中想着她的称呼,冷哼一声。“世子爷”,真是好客气!
樱樱说完这话,却见他沉默着没反应,心底说不出是何滋味,只得转身回去。
“我让你走了吗?”他淡淡目光落在几件少得可怜的行李上,面上神色不辨喜怒。
只是在发现自己送她的礼物都被剔了出来,而今日刘麟送来的东西都被她收进包袱里时,眼底隐有怒气,隐在衣袖下的手不知不觉紧握成拳。
樱樱刚拿起一支玉镯,要放进包袱中,却被他一把夺过竟直接扔出窗外,“我让你走了吗?”
一字一顿,仿佛压抑着无边怒气。
“你!”樱樱这才抬眼看他第一眼,那是刘麟着人送来的东西,她准备改日还给刘麟的,他又凭什么这样夺过去扔掉!
“我当真是小瞧你了,既有人替你解围,也有人上赶着娶你!”天知道他得知刘麟竟然敢派人来上门提亲时,有多怒不可遏!她遇到事不第一时间向自己求助便罢了,这才在别庄上住了两日的功夫,就勾得刘麟肯娶她,真是好本事!
樱樱被他气得胸口不住起伏,脑中又突突痛了起来。然而两人四目相对了半晌,她看着陆云渡眼底的怒火,终于别过眼去。
“是我对不住你,全是我的错,我不该骗你也不该招惹你,往后我……”
“往后你就准备嫁给刘麟?”陆云渡突然伸手捉住她的胳膊。他要她的道歉又有何用!
“我没有!”樱樱猛地甩开他的手,却碰到了他从前送她的一支玉簪。玉簪坠地,摔得粉碎,溅起一地冷翠。
“既然你没有,那就马上和他断绝关系,把这些东西全部扔出去!”
樱樱坐地,方才失手摔碎玉簪,她也一手按在地上,掌心不知嵌进去多少碎渣子,痛楚细细碎碎地啃进她心底去,好半天都抬不起手来。
陆云渡见她迟迟不肯动手,只当她心软不舍,反而更是恼怒,干脆直接拿起桌上的零碎,也不分到底是谁送的,全部一股脑扔出去。
“你干什么!”樱樱哪里见过他这样发怒的样子,连忙上前去阻拦。
“你舍不得扔刘麟送的,那我把我送的扔掉,总不废着你的事。”他说着,又把满箱珠宝径直扔出门,吓得婉月停在门口踌躇不前,不知是否要上前劝阻两人。
两人争执之间,一个玉色小罐子从箱箧中滚了出来,陆云渡只当是刘麟送的什么香粉罐子,一把抓起就要砸在地上。
“你敢!”樱樱一见他竟抓住了这罐子,惊得失声喊道。她嗓子本就受伤不似往常那般婉转动听,此时更是近乎嘶哑。
然而她越是这样在意,他越是恼怒,想也不想就要扔开。
“你这个混蛋!”樱樱仿佛发怒的母狮子一般,径直扑上前去一把夺过那罐子,可是罐子已经磕在了桌角,罐身摔出一道裂缝。
“你给我滚!”樱樱气极,竟甩手给了陆云渡一巴掌!
“啪”的一声清脆响起,她急火攻心之下手劲极大,竟把陆云渡打得偏过头去。她手心的血渍全部打在他脸上,他沾了半脸的血,眼神阴沉可怖。
他什么时候被女人打过巴掌,还是个死死护着别人的女人!
婉月见状,哪里还敢躲在门外,连忙上前去阻拦,“世子爷,世子爷,姑娘她不是故意的,都是奴婢没拦着姑娘,您要怪就怪我……”
然而被她护在身后的樱樱却毫不领情,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给我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陆云渡半张俊脸立马红肿起来,衬着脸上的血渍更是可怕,“你叫我滚?这是陆家,你有什么资格叫我滚!”
“好,我立马就嫁给别人,你也管不着我!”
说罢,她竟只紧紧抱着怀中那个罐子,扭头就跑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想不出小剧场了,大家来——
第58章
樱樱怀中紧紧抱着那罐子, 闷头冲出妙仪居,却发现天大地大,她竟无一个可以安身立命之处。
身后隐有脚步声传来, 她咬咬牙,扭头往另一边跑去。然而刚冲出垂花门,却闷头撞上来人。
怀中罐子咕噜滚到地上,她顾不上撞到了谁,连忙伸手去抢回自己的罐子, 却听被撞的那人道:“樱樱!”
她跌坐在地上, 把罐子紧紧抱在怀中,才发现眼前是个俊秀儒雅的中年男人。
“你就是樱樱吗?”
不知为何, 他声音中竟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本以为这人是陆家的客人,却听他唤自己的名字, 只皱着眉点了点头。
江嘉应万万没想到竟在此处遇见樱樱!但见她一脸防备,撑在地上的手心还沁着血, 连忙道:“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人欺负了你?”说着就要来扶她。
自从前次女儿偷偷翻过他书房后, 他就有些疑惑, 近来发现女儿调用了他的官印暗自行动,他一路顺着追查, 谁料竟查出多年前失散的樱樱!
他当年有愧于樱樱的娘亲,一时竟近乡情怯, 不敢贸然相认。知道樱樱在陆家过得很好,他也就稍稍放心,想找个合适的时间先告诉陆家,再把樱樱认回来。
谁知他竟没能管住明雪, 叫她犯下这样的大错, 差点在洛神宴上让樱樱名败声裂!
即使再心疼嫡女, 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他也把嫡女管教起来,匆匆赶到陆家,生怕樱樱受了丁点委屈。
然而此时一看,女儿满眼通红,手上还全是血渍,分明就是受了委屈的样子!
樱樱躲开他要来搀扶自己的手,慢慢站了起来。此时她心底胀痛得厉害,也没心思再计较往日的礼数,只想着快离开陆家。
“樱樱!”身后传来陆云渡压抑着怒气的声音,她吓得微颤,被江嘉应护在了身后。
陆云渡从花园小径追了上来,却在见到那李在垂花门前的人时微微一愣,他面上还沾着血,半边脸都红肿着,实在不像往日的世子爷那般风度翩翩。
见到江嘉应,他再有天大的怒气也得息下去,恭恭敬敬道:“老师。”
江嘉应是他的老师,又是他在中书省的顶头上司,自然受得起他这一拜。
然而往日和蔼斯文的江学士却板着一张脸,“你就是这样待樱樱的?”
这话说得两人同时一愣。樱樱自问从未见过此人,何来如此维护她?陆云渡心中亦是疑惑不解,老师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又维护上樱樱了?
陆家负责迎接江学士的下人这才战战兢兢走出来,“世子爷,老夫人和侯爷那儿还等着呢,你看这……”
竟然还惊动了祖母和父亲?
陆云渡深深地看一眼躲在老师身后的樱樱,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失重感,仿佛她立马就会挣脱他的手心,插翅离去。
*
陆家上房中,老太太见樱樱手上带伤,也顾不得谈正事,连忙叫来下人替她包扎伤口。
陆云渡抱臂站在一旁,见下人从她手心一颗一颗地挑出碎渣子,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见她紧咬唇瓣,额上布着冷汗,他终于察觉到自己方才的莽撞冲动,有些后悔了。
待一通人仰马翻地忙完,樱樱才坐回老太太身边。
侯爷陆庭方环顾四周,见陆云渡还死赖在此地不肯走,瞪了一眼他这个倔脾气的儿子,这才对着江嘉应道:“不知江学士送来口信,道有要事相商,是为何事?”
江嘉应看着被陆老太太护在身后的小姑娘,年至不惑的男人眼底泛起湿意,斟酌了好半天才道:“兹事体大,本该好好同庭方兄商量,但实在是事出突然,这才匆匆上门拜访,还望庭方兄和老太太勿要怪罪。”
说着,他郑重行了一礼。
这一礼把陆老太太和定远侯都吓了一跳,以江陆两家的交情和江嘉应在朝中的官职,可没有向他们行这样大礼的道理!
然而陆云渡面色沉沉地站在角落,他心思何等敏锐,已经隐隐察觉到老师今日前来,恐怕和樱樱的身世有关……
他又向她看了一眼,不知有意无意,樱樱总是回避着他的目光,一眼也不看他。
他无奈,只得收回目光。
“在开始之前,我有个不情之请,还请樱樱随家中老仆来一趟。樱樱放心,你若是不愿,我也绝不勉强你。”
江嘉应身后走出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嬷嬷,看着慈眉善目,冲着她微笑。
樱樱不明所以,但被陆家人看着,她难道能说出个“不”字来?只好应下。
老嬷嬷把她领到另一间房,和蔼笑道:“姑娘,您别怕,老仆绝无其他心思,只想问问,姑娘胸口上,是否有一个樱花状的胎记?”
樱樱抬头,眼底这才有了些情绪波动。
老嬷嬷见她未曾拒绝,上前来轻轻替她将领口敞开两分,见到那朵栩栩如生的樱花胎记,心底一块大石落了地。
回到正屋后,老嬷嬷向江嘉应点了点头。他见状,心中又是愧疚又是万幸,简直五味杂陈。
陆家个个都是人精,至此,已经明白了大半。
果然,待江嘉应徐徐说完后,好半天,房里都静得连一根针落下都清晰可闻。
侯爷陆庭方只略微震惊了些。当初许瑛弥留之际,他就曾受到一封来自江阴侄女的信,早就替樱樱打点好了一切。不然也不会在儿子带她去画舫时,把他狠狠训斥一顿。
谁料竟还有这一层身世。
而老太太心中的纷乱更是可想而知。她当成亲孙女疼了大半年的姑娘,竟摇身一变又成了江家流落在外的女儿?
但再多的震惊都比不上对樱樱幼时经历的心疼。她年纪大了容易落泪,想着这孩子指不定吃了多少苦头,一想到她刚进府时那谨小慎微、处处讨好别人的模样,哪里是懂事乖巧,分明是被人磋磨出来的!
“樱樱啊……你受苦了!”老太太把樱樱搂到怀里,已是老泪纵横。
樱樱尚且处在混乱之中,她定定看着江嘉应的脸,想从中找出两分江明雪的影子来。原来江明雪这样针对她,不光是为了陆云渡,更是为了置她于死地?
怪不得旁人曾说过她和江明雪有几分相似……她只觉得荒谬极了。
身处在风暴漩涡,她却比所有人都冷静,除了偶尔帮老太太拭泪,只低垂着眼眸,一声不吭。
江嘉应说完这些,才向着樱樱道:“樱樱,你可愿,跟着为父回家去?”对上樱樱那双同她娘亲如出一辙的眼睛,他的声音里有一丝紧张与试探。
一直默默立在旁的陆云渡也不知不觉攥紧了手,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竟是江家的女儿。
她不再是只能依附于他的莬丝草了,她会有自己的家人,她会有自己的依仗和底气……然而她始终不肯抬起头来看他一眼,让他心底泛起一阵一阵的苦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