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点一点地往后推移,日头逐渐升了上来。此地是修在悬崖峭壁上的小亭子,脚下是一片林海,她背倚着一丛翠竹而立,旁侧斜伸出来一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映得日光下的小娘子面若桃花。
“二哥哥,好了没呀?”见二郎停下手中描画的动作,皱眉盯着画纸不知在想些什么,樱樱终于忍不住悄声问道。
她今日还没见着陆云渡呢。
“别吵别吵。”陆愁余完全沉浸入画作之中,两眼就盯着画头也不抬,轻声安抚着她。
然而突然一阵狂风大作,竟把陆二郎堆在一旁的颜料吹得摇摇摆摆,终于顺着风滚落下去。
“樱樱妹妹,去帮哥哥捡一下。”他的颜料来得不容易,是跟在那老道士背后讨了许久才讨要到,千金难买,他是爱画之人,自然也爱颜料,是万万不可随意糟蹋这样的好东西的。
在颜料滚落下去的那一刻,樱樱就不由自主地往侧边偏了偏脑袋,目光追随着颜料而去。
谁料竟瞧见半山腰处,陆家别庄的下人房里,似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只不过一眼,这身影就勾得她出了一身冷汗,刚想定睛细看个究竟,却听到二郎如此吩咐。
扭头过来,见二郎已经完全不抬头看她,正一门心思沉浸在画中,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天马行空,随意泼墨。
她咬咬唇,转身下亭子去。颜料掉得不远,她在草丛中捡起后,就撑着栏杆用力向远处看着,只希望刚才是自己眼花了产生错觉。
赛貂蝉恐怕都在牢里蹲了大半年了,怎么可能出现在陆家别庄的下人房里?
然而等了半晌功夫,远远地又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证明她方才绝不是眼花。
想到江明雪今早那势在必得的眼神,樱樱突然就明白了。
*
陆云渡今早被一桩事绊住,待处理完后瞧见候在外的侍女,这才想起他同樱樱的约定。
以她的小性子,自己去迟了指不定要怎么闹脾气。世子爷眼底含了点笑意,准备去接人。
然而他顶着正午日头匆匆赶来,背心沁出些汗黏着衣衫,却扑了个空——樱樱早被二哥接走了。
他当然知道二哥今日要为樱樱作画,但此时被春日明晃晃照着,生出些许恼意来。
正准备打道回府,绕过院中假山时,却听身后传来极轻的一声“三郎”。
他只当做没听见,脚下步伐没有丝毫停顿。
江明雪哪想到他这样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连忙从假山后跑出来,张开双臂拦住了他,“三郎,我有话对你说,只耽误你一会的时间。”
“没兴趣。”世子爷淡淡道,转身就要离开。
“如果我说,许樱根本就不是许家姑娘呢?”
“胡言乱语。”眉心微微一跳,陆云渡随即冷声斥责道。
“她根本就是个低贱的□□,她冒充许家姑娘的身份招摇撞骗、攀龙附凤,存了何等低劣的心思。”
“许家夫人和老爷,半年内都跟着仙去,难保没有她在其中动手脚,就连许姑娘,可能都糟了她的毒手!”
“三郎,你不要被她蒙骗了!”
江明雪急急喊出这几句,往日端庄姣好的面容都气得微微扭曲,眼底全是怒气。
然而她说完这两句,却见陆云渡转身过来,高大修长身形压下一片黑影,沉沉压迫着她,“不要一再挑战我的底线。”
“我已经把她从前的鸨母和恩客带来,三郎若是不信,大可以和我去当场指认!”
她费了好大心思才搜罗到这两个最重要的人证,看三郎还怎么包庇她,许樱这个贱种还怎么抵赖!
江家的私生女?真是活该撞到她枪口上来,给她送上一份大礼,叫她想出这一石二鸟的好计。
光是冒充许家姑娘这一条罪名,就足够叫她死无葬身之地!到时候什么私生女、什么流落在外的女儿,全都不复存在!
陆云渡面上看似云淡风轻,掩在袖中的手却早已紧握成拳。
终于在江明雪还要开口时,他怒道:“闭嘴!”随即抽身而去。
江明雪何曾见过他如此勃然大怒的模样,她被骂得脸上发白,心口却砰砰跳着。
她知道以陆云渡的性子,是绝不可能在知道自己被骗后还毫不计较的。
她等着瞧。
然而待她离开后,假山边的树林中,却走出一脸震惊的刘麟。
他不过是想来洛神宴上寻樱樱妹妹,谁知道竟听到这等密辛……
即使少年郎天真了些,也知道江明雪必定打算当着众人的面揭穿她的身份。
樱樱有危险!意识到这一点后,少年郎也迅速转身消失在亭台楼阁中。
作者有话说:
啊,接下来的剧情,大家可千万别骂我
今天争取再写一章吧,算是补偿前两天的鸽子,大家晚点来看~
第55章
樱樱自然知道江明雪必定是要众人面前揭穿自己, 她半刻也不敢耽误,飞快往山腰处的下人房跑去。
她不知道江明雪是怎么不远千里地搜罗来赛貂蝉这号人物的,但她一定要先发制人, 若是坐以待毙,那她就是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往日娇弱得走两步都要喘息之人,此时顾不上山路崎岖,心口砰砰跳动着,飞快行至半山腰。
今日陆家别庄到处是宾客, 下人们都忙得脚不沾地, 这供下人暂时歇息的小院子,寂静无声, 没半个人影。
樱樱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找不到人, 丝毫没能令她放松,反而更是惴惴不安。
当她推开东厢房的第三扇门时, 身后传来她熟悉的、尖细刺耳的声音:
“乖女儿, 妈妈可是大半年没见着你了, 妈妈费了老大功夫才到金陵来,女儿也不招待招待?”
转身, 果然是赛貂蝉。
她原本臃肿肥硕的身材,因吃了大半年牢饭而稍稍瘦瘪下去, 赘肉垂在嘴角两侧,拉出一道黑影,更显得一双三角眼里满是阴毒算计。
她一笑,涂得鲜红的嘴唇露出内里焦黄崎岖的牙齿, “乖女儿, 还不快到妈妈这里来, 莫不是到了金陵大半年,就不认我这个娘了?”
樱樱冷笑着不开口,握了握掩在袖中的匕首——那是陆云渡前些日子送给她防身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
“江明雪给了你多少钱,我三倍给你。”
赛貂蝉仿佛听见什么笑话一般,跟个大姑娘一样捂着嘴娇笑起来,小小一件院子里回荡着她窄窄喉咙里发出的笑声:
“娘的玉奴儿,妈妈这些年在你身上的花的心思和银子,比着你真人打个金人儿都足够了,你欠妈妈的债,那是这么容易还清的?”
她拍手笑道:“玉奴儿当真是在金陵长见识了,攀上了陆家,就当真以为飞上枝头变凤凰不成?”
“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贱皮子!”她突然调转了声色,厉声骂道:“小贱蹄子,枉费老娘花了这么多心思调|教你,竟敢把许瑛那丫头放走,还害得老娘蹲了半年大牢,看我怎么收拾你!”
樱樱闻言只冷笑。
当初她运气不佳,没能逃走。许瑛却顺着河水一直漂到下游,恰好被许家管家瞧见,立马把人接回府中。
许老爷就算无心仕途,不在朝为官,但他桃李满天下,学生遍布朝廷官场,扬州郡守就是其中一个。
恩师唯一的爱女竟收此劫难,做学生的岂可轻易罢休?当即就下令,将这官官相护的暗娼查抄。
鸨母赛貂蝉蹲了大牢,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樱樱则被接到许家好生调养……
回过神来,她手里还紧紧握着那匕首,“我能把你送进去一回,自然也能把你送进去第二回 ,拿着钱远走高飞还是吃牢饭,看你自己怎么选。”
赛貂蝉爱财如命,江明雪能给出的报酬无非就是钱财,她照样给得起。
然而赛貂蝉却笑着摇摇头,指着她身后笑道:“娘的玉奴儿,你娘就算同意拿着钱走,你身后这位爷可不同意呀。娘早就把你许给了赵二爷,咱们就算是做皮肉生意的,也得讲诚信不是?”
赵二也来了!
樱樱转身过去,见到那跛足男人一瘸一拐地走近,一瞬间只觉得喉间涌起一股腥甜,警铃大作,仿佛五雷轰顶。
*
陆云渡听了江明雪的一番话,最开始只觉得荒谬无稽,可一想到樱樱平日的奇怪反应,那日说起她的表姑母,她竟茫然无知。
她这般玲珑心思的人,怎么可能忘了自己的表姑母……上次方夫人前来拜访时,她也故意装病瞒了过去。
他虽脑中纷乱,脚下步子却迈得飞快,无论如何,他要先找到樱樱。
然而刚出跨院,远远就有人连忙赶了过来,“郎君,奴婢有十万火急之事要禀报!”
定睛细看,竟是他的贴身小厮修竹。当初他觉得樱樱的身份有蹊跷,就把修竹派去江阴查探,后因父亲的阻拦便将此事搁置了。
而修竹因接连操办父母的丧事,又因操劳而生了一场重病,竟耽搁了大半年时间才回来。
修竹也知道自己耽搁时间太多,连忙回禀道:“不负郎君所托,奴婢确实查到一些关于表姑娘的消息。”
陆云渡的脚步,被这话生生阻拦下来。
“表姑娘的身份,似是作伪,郎君请看。”他手中呈上一玉牌,陆云渡接过一看,上面雕刻着“玉奴”二字,其余并无甚特别之处。
修文连忙补充道:“这物件唤作‘玉头牌’,是江南妓子身份物证,咱们府上的表姑娘,从前就应当唤作……”
小厮的声音低了下去,小心翼翼觑着郎君的面色,见他面沉如水,分明是发怒的前兆,他竟不敢再说下去。
“说!”陆云渡负手身后,手中紧紧握着那玉头牌,连指节都绷得微微泛白,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喊出这一句。
“府上的表姑娘,应当是江南妓子玉奴无疑!”
*
“玉奴啊玉奴,你当真是好狠的心,竟抛下爷一走了之,你可知道爷这大半年来有多想你?”
赵二终于见到想了大半年的玉奴,见她出落得更加亭亭玉立,仙人之姿,竟比从前盛装打扮的花魁姑娘还要美上几分,激动得就要上前来捉她的手。
樱樱哪肯让他摸手,一闪身躲进旁边的厢房中,正要推手关门,却被他破门而入。
木板门被赵二反手关上,他嘶嘶冷笑道:“赛貂蝉早就把你许给了爷,你还想往哪里跑?跟着爷回山阴去,爷还让你当正妻。”
樱樱看着他满脸的热汗和几乎保不住的哈喇子,胃中涌动着恶心厌恶,单手紧紧握着匕首。
赵二是山阴城中富商,从她十三岁刚上船时就看上了她。然而鸨母赛貂蝉待价而沽,不肯轻易把她许出去,才用她一直拖着赵二这块肥肉。
她本以为,鸨母赛貂蝉都被关进了大牢,自己也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金陵,从前种种早该烟消云散。
谁料江明雪竟能掘地三尺把这两人找出来,她到底哪点得罪了她,值得她这样大费周折地要她死无葬身之地!
她只能紧咬牙关,抑制住浑身颤抖。
“玉奴儿攀上了陆家的公子,看不上爷了是不是?”赵二的跛足是从娘胎里带下来的,养成阴翳狠辣的性子,容不得别人看轻他一点半点。
他说着,就要上前来拉樱樱,“那陆三弄过你了?老子养了这么多年的人,真他妈亏!”
此时樱樱气血上涌,往日一双俏丽的水杏眼中布满猩红血丝,在赵二伸出他那双脏污丑陋的手时,她再也冷静不下来,朝着他的喉咙刺去。
赵二到底是个男人,见她袖中寒光一闪,心道不好,连忙偏头躲过,只是下巴处躲闪不及,被锋利的匕首划出三寸长的一道血口子,鲜血立马顺着口子流了出来。
“操!真以为老子不会打你是不是?”他一抹下巴就是一手的血,反手就抽了樱樱一巴掌,她手中的匕首也跟着飞出去掉落在地。
樱樱此时完全不管不顾,为何她打断了骨头才从深沟里爬出来,好不容易过上了一两日好日子,这些人就像附骨之疽一般跟了上来。
她又做错了什么!她不过是想像个正常人一样好好活着罢了!
赵二已经翻身而起,压在她身上粗粝的两手紧紧掐着她纤细柔嫩的脖子,“老子今天就打得你心服口服!”
樱樱血红两眼恨恨盯着他,尖细的指甲嵌入他腕骨皮肉中,使尽浑身力气奋力挣扎着。
然而她到底不敌赵二的力气,随着他不断加大手上力气,樱樱胸腔中的空气逐渐被消耗殆尽,太阳穴中仿佛被人拿着根银针扎着,阵阵刺痛,连眼前都逐渐出现模糊黑影。
“樱樱!”
在她意识快要消散的前一刻,房门被人一脚踹开,闯进来的人竟是刘麟。
刘麟在听到江明雪和陆云渡的交谈后,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谁想竟撞见这幅场景!
见樱樱被人压在身下,本白嫩的脖颈上浮现出一道紫红淤痕,危在旦夕,少年郎君怒发冲冠,上前去一脚把赵二踢开。
刘麟常年练武,跛脚的赵二哪里是他的对手,被他踹得仿佛破布风筝般飞出,砸在房柱上又滚下来,在角落里彻底没气了。
“樱樱,你没事吧!”他想也不想,就把跌坐在地上的樱樱抱在怀中。
见她头发散乱,满脸汗水混杂着泪珠,整个身子都在不断颤抖,仿佛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他心底也忍不住抽痛。
他才不会像陆云渡那样,信了江明雪的鬼话。樱樱妹妹分明才是最可怜最无辜的那个!
樱樱方才只当自己是真的要被赵二活活掐死了,此时见刘麟仿佛从天而降,她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樱樱妹妹,你别怕,我的人都把这一片封住了,不用担心。”
他知道事情的重要性,提前让自己的暗卫守住这间小院子,不放闲杂人等进来。
樱樱果然稍稍放心,只是想起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眼泪还是憋不住,纷纷滚落。美人垂泪,刘麟慌得手足无措,连忙递上自己的手帕,“妹妹你别哭了,已经没事了。”
她好不容易止住眼泪,刚想试着站起来,却见刘麟身后的赵二正扶着脑袋醒过来,两人四目相对,赵二见她被旁人抱在怀里,气得破口大骂:“你这个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