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晓作揖:“大人乃雍州心脉,不宜涉险,此次戎人定是知道大人与穆将军分开,才会分成五拨人马,因此,大人应由副将军护送回城。”
侯策一下明白她的意思:“你是说,戎人意在诛我?”
晋晓点头:“正是。”
侯策细想之下,戎人如果真是要夺铁矿,为何不拧成一股,直接冲击,而是分路突击?
他险些就忘了去揣度戎人的目的。
不过他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就问晋晓:“本官多带几人贴身保护,不就无事了,为何非要回城?”
晋晓没说话,只是又一揖,目中沉沉:“还请大人令人侦查,附近几十里的情况。”
侯策瞬间明白,戎人虽然派了五队人来突击,分散的小队,也极有可能是来侦查地点。
其后,可能跟着一整支军队,并非现在留在矿区的雍州军能比,侯策现在不走,到时候被包围住,就走不了了。
侯策:“我明白了。”
他也是被这口矿刺激到,竟然放松警惕,他吸了一口气,说:“这回,倒要多谢先生提醒。”
晋晓说:“大人请。”
于是,侯策改变想法,让副将先去带兵绞杀戎人,他自己,则带着这几位智囊团先回城。
全程,沈游几乎处于懵然的状态。
这都什么和什么,侯刺史就明白了,就要先回城啊?
他抓了抓脑袋,晋晓的声音不大不小,只够他听到:“回去和你说明。”
沈游想,这就是“打仗”的部分,又看周围先生们都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便觉得自己露出不懂的样子有点滑稽,连忙正色。
就在侯策一行人回到雍州城内,那边,穆邵也派人来传话:“距矿区三十公里处,看到戎人军队驻扎的痕迹,至少五万人,大人,该如何是好?”
正如晋晓所言,戎人也盯上这处铁矿,并且下定决心要夺矿!
然而,以雍州军目前留在矿区的兵力,却不足够抵挡。
侯策连夜召开紧急会议。
沈游心里嘀咕,大不了直接大打一架,谁赢了,谁就直接占走矿区,按说雍州军的兵力,并不需要怕这些戎人。
只看杜子衿先说:“实在不行,先把矿区让给戎人,等他们以为占领之后,我们再出其不意夺回来。”
有人附和:“这也是下策之中的上策,以退为进。”
也有人反对:“这要是拱手让出去,以后再也夺不回,杜先生可敢背负此责任?”
侯策死死盯着地图,一言不发。
便有人说:“可是我们夺回来,戎人势必也会瞅见时机夺回去,这样一来一回,根本就开采不了。”
这是一个大问题。
采矿冶炼途中,戎人虎视眈眈,也叫人担心等兵器造好,会不会被戎人截胡,要分摊更多精力防止戎人,又是耗费精力。
还有一个人,直接提出沈游曾想过的办法:“将整个雍州军军营迁至矿区处,晾戎人再不敢觊觎。”
杜子衿冷笑:“这样一来,城门守备要怎么办?百姓如何看?士兵又要在哪里操练?”
若非大战,迁军营,兹事体大,并非随意。
沈游在一旁听他们七嘴八舌,又觉得,杜子衿给出的理由,看起来确实阻止迁军营,但并不是最关键的。
难道一个铁矿,不值得以这些问题为代价去妥协?
再看侯策,也没有露出赞同神色。
一时之间,幕僚们无话,这块矿区似乎成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沈游还想着,这回晋晓总不能把问题抛给他了吧,他自己也不会,却见云岩从外进来,小声在晋晓耳边耳语两三声,拿出一张纸给晋晓,才退到沈游旁边。
沈游对云岩挤眉弄眼:云哭包子,先生让你做什么?
云岩动了动眼睛:你等等就知道了。
沈游好奇地看向晋晓展开的纸。
他眼睛好使,看到上面是一副地图,标着一个位置,一瞬间,他突然想明白晋晓所为何意,不由有点激动。
他家先生,老厉害了!
杜子衿也被云岩的动作吸引,立刻把话抛给晋晓:“秦先生今日,可真是过分安静了,莫非,也是束手无策?”
所有人都看向秦晋晓。
侯策想起还有个秦晋晓,心里燃起点希望,不过很快熄灭。
能有的办法,大家都讨论过了,难不成还有什么新办法?
却看晋晓展开云岩给她的纸张,沉吟几息,说:“倒是有一办法,可以一试。”
在座几人全都好奇,侯策也抬抬手:“先生请说。”
晋晓:“将所有工具、人员,全都从矿区撤离出来……”
杜子衿反驳:“这不是我刚刚提的办法?”
沈游按捺不住,说:“杜先生,请听完我家先生的话。”
杜子衿指着沈游:“你……”
侯策:“行了,事态紧急,先让秦先生把话说完。”
被侯策阻止,杜子衿脸上有点挂不住,垂了垂脑袋,说:“是。”
晋晓这才继续说:“撤出来之后,不要回城,而是往西五十里处,留在这里。”
她将手中的地图翻转过来,给所有人看了一遍,再由云岩上呈给侯策。
侯策看着地图:“这是……”
“这种方式,叫制造掩体,亦或者说,制造靶子,”晋晓解释,“让戎人看到我们的人,都往西方撤,他们会怀疑西方才有矿,原地点没有矿,而因夺矿心切,最多只会派一个小队前去查探原地址。”
侯策点点头,手指在地图上划过:“雍州军只需要将原地址掘出来的痕迹掩护好,以戎人辨矿的能力,再加上心里只想着我们往西,定不会察觉有异。”
晋晓:“正是如此。”
这样,戎人就会被西处的假矿引走注意力,而西处定下来的那个地方,是晋晓让云岩研究地图,找出来的。
侯策又细细看地图,彻底明白了:“此地山谷纵深,树林繁多,最易守难攻,戎人就算出动大量兵力,也讨不到好处。”
“如此一来,原矿区就能加紧采矿,而掩体只需要吸引戎人的火力……”
“可以先铸造堡垒。”
“成功拖延时间,就算后来戎人反应过来了,堡垒已铸成,便不怕戎人再来抢。”
这也算是另辟蹊径。
侯策虽然很兴奋,看着这张地图,有点好奇:“这地点找得也很巧,位置合适,时机也正好,难不成,先生事先料到有这种情况?”
晋晓:“我想到,戎人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吩咐留城的云岩,根据县志和地图,筛查出来符合条件的地址,以防万一。”
云岩也在议事厅出了回风头,清秀的脸蛋上,带着点腼腆。
侯策夸:“先生身边,果真都是可塑之才!”
云岩:“谢大人夸赞。”
侯策越想越激动,抚掌大笑:“妙哉!没有秦先生,我一时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晋晓却只是一笑,很是荣辱不惊的模样。
连夜,本来在矿区布置好的设备,全部迁移,并且做好掩护,戎人却甚至连派人查探都不曾,立刻被这迁移的动静吸引。
最后,雍州军在西处五十里的地方布置好后,十天内,和戎人冲突三次,而原矿区,则在偷偷造立堡垒。
此后三个月,开采才正式开始。
虽然绕了点弯,但达成的结果,没有人不满意。
说回当下,入了夜,晋晓简单说明早上的事,也解释侯刺史如何决定回城,沈游听得脑子越来越清醒。
他觉得他现在像一口看不见的井,不管晋晓倒多少水进去,他都能全部吞得干干净净。
却听云岩也提出问题:“不过,大人为何不让雍州军驻扎在矿区呢?如此一来,不是最简单的办法?”
沈游被这个问题困扰了许久,连忙点头:“是啊,先生怎么看。”
晋晓安静了一下,才说:“因为要上报朝廷。”
雍州军如此大的动作,侯策肯定瞒不住朝廷,进一步的,就瞒不住铁矿的事。
侯策和穆邵,本就没打算把铁矿的事上报朝廷。
沈游呆了呆:“难道,还可以不和朝廷交代的吗?”
晋晓:“如今大燕外戚把控朝政,并不懂军事,如果铁矿的事被知道了,只怕雍州要劳累自己,产出的兵器,却无法随自己支配,吃力不讨好。”
所以,不上报朝廷。
随后,晋晓反问他:“你觉得刘氏大燕,如何?”
云岩说不出所以然。
沈游则思考了一下。
他只知道,他家的冤案,是县令垂涎沈家资产所为,后来,被一名英明的大人平反,而那名大人,如今却再没听到他的名字。
近十年的流浪生涯,也让他看到众生百态。
他小时候总是思考一件事,为什么他吃不饱,穿不暖?
如果有人能来帮帮他就好了。
可是在大燕,不会有这样的人。
但是雍州,却是他一路流浪下来,最安稳的地方。
他大脑里,还是混沌的,晋晓突的这么一问,渐渐清晰起来。
这样的朝廷,和百姓离了心,凭什么为官者为富者,能肆意妄为?史书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是这么来的。
晋晓没再说什么,只是提醒沈游:“明天,你观察一下幕僚先生的人数。”
果然第二日,昨天议事厅里,把沈游的想法说出来的先生,不再在幕僚先生行列,他偷偷打听了一下,说是卷铺盖走人。
沈游小小感慨,在雍州军当参谋,并非那么容易,一个计策,可是要揣摩多久,要在脑中走几遍,才能初成形状。
再看晋晓,从不像杜子衿,为自己的计谋得意,也不像其他先生,踌躇不定犹豫不前……
他忽然发觉,他很幸运,能够被晋晓带在身边。
三个月后,饶是戎人发觉不对,也已经无法挽回。
堡垒初步铸好,晋晓亲自去探查这片区域。
回来后,在议事厅里,晋晓对侯策说:“大人,要断绝后患,还得持续投入精力。”
侯策知道这个道理,问:“依先生看,该怎么做?”
晋晓说:“把点连成线。”
当做掩体的西方那一处,做成第一个防御阵地,再加上另外开辟两处以上掩体,足够连成一条线,牢牢把住铁矿,杜绝戎人扰犯。
侯策和穆邵对个眼神,语气颇有无奈:“先生不知,我们现在能用的,大约三万精兵,再多动兵,况且把区域扩大出去,恐怕……”
恐怕会引起朝廷的注意,搅乱计划,得不偿失。
晋晓只说另一件事:“国君近来,在为陵墓里的棺椁木材发愁,这件事,不知道大人和穆将军可有所耳闻?”
说及当今国君,被外戚操纵在手,却丝毫无察,就连奏折也没看过几次。
如今多地生灾,他却在思考自己棺椁木材,让大燕各地上报稀缺、珍贵木材。
这番行径,惹人生笑。
侯策点点头:“确有听闻。”
晋晓:“不瞒大人,这三个月,我在距离城门四十余里处,发觉一种香木,生有异香,能够驱虫防臭。”
她说着,由沈游和云岩呈上带来的木块样本。
穆邵拿起来嗅了嗅:“这是油泽木,不常见。”在穆邵几十年的军旅中,也只见过一两次。
侯策拿起木料:“我们可以将此木献给国君。”
利用替国君伐木之事,光明正大部署防御阵地,再扩张领域!
穆邵和侯策都从彼此目中看到激动,当天,侯策就让人伐此树木,加急送往朝廷,一来一回间,花了近一个月,国君果然对此木很满意,扬言要伐足够的树木,皇后太子重臣都得赏赐。
侯策亲自写信,阐明中间地带不好长久驻兵,伐木的士兵,会受到戎人的干扰,造成一系列损失。
然后,又赞扬大燕国力无边,应将疆域开拓出去,扬大燕国威。
一通操作搞下来,燕国国君允了。
不过,随着圣旨而来的,还有一队专门针对伐木的监察,共有三人,最低是从七品官,最高是四品武官,带了几百个侍卫。
虽然雍州行事要多加小心,不过能光明正大扩充领地,却已是极大的好事,何况这其中两人,就是皇后的表弟,光长脑袋不长知识的傻子,很好糊弄。
晚上,侯策以好酒美人,热情款待这三人,直把这三人哄得团团转。
另一头,扩建防御阵地的事也提上议程。
晋晓骑着马,带着刚学会骑马的沈游,来到正在修建的堡垒。
她立于上首,很能清楚地看到整个地势,款款和沈游说着一些地形的要点。
临下堡垒时,沈游忽然说:“先生,我发现一件事!”
晋晓拿眼睛询问他何事,便看他伸出手,在晋晓脑袋上划拉了一下,比到自己的脑袋处,少年的脸上迸发出一种兴奋:
“我和你一样高了!”
这半年来,沈游已经十四岁,除了渐渐壮实的身体,还有疯狂蹿起的身高。
从外人看来,他身上,展示出一种气度,不再是混迹于市井的乞丐流氓相,而是和晋晓一样,让人无法一眼看透。
因日晒,他肤色变成小麦色,眉宇飞扬,鼻子高,是和云岩的清秀截然不同的俊俏。
就连穆邵也会开玩笑,说是自家十二岁的女儿,见到沈游已经会红脸。
不过,沈游却觉得穆家千金没眼光,真正会让女儿家红脸的,应当是晋晓这种才是。
此时,听到沈游话语里隐匿的得意与兴奋,晋晓也笑了笑:“可以,青出于蓝。”
沈游要和她掰扯:“不对,你又不是我爹,怎么能说青出于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