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晋晓旁边的沈游,不自在地低头看脚尖。
他今天刚洗漱干净,换了新衣裳,照着水面看清自己的模样——长得也是俊逸的,只是,和那三个书童比起来,他身上就有一种流氓气。
十年的流浪生涯,还是在他的骨子里刻下了东西。
侯策是个精明人,说:“这样,先生不妨多选一人,书童多了,有的是好处,并不碍事。”
晋晓回:“是,既然是大人好意,我也就不推脱。”
这么一来,晋晓住到军营去,拖家带口四个人,独自住一小帐。
雍州军还拨了两个小兵,负责给他们烧水做饭。
这配置进军营的,确实是座上宾的水准。
沈江和沈河活到十一岁,还没遇到过这样的事,他们能穿好衣服,吃着热热的饭菜,学习写字练剑,不再担心饥饿,不再担心严寒,也不用再担心有坏人……
沈江抹了抹眼泪,对沈游说:“大哥,秦先生,真是个好人啊!”
沈河也很喜欢秦晋晓,远远看到她,都会跳起来喊:“先生!”
不过,从进军营以来,沈游的脸色一直沉沉的。
他开心不起来。
生活是好了许多,可是和云岩比,他简直不算什么。
云岩就是侯刺史给晋晓的书童,他比沈游年长一岁,却几乎什么都会,也几乎什么都要包揽,只让沈游干重活。
他现在才刚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云岩就已经能给晋晓拟稿了,而且,他能敏锐地察觉,云岩眼底里看不起他。
如果沈游多学几个字,他或许就明白,这种憋屈的心情,写作“挫败”。
当然,沈游骨子里憋着一股不服输。
晋晓让他习字,他就没日没夜地学,巴不得把书本撕下来吃到嘴里,晋晓让他练剑,他就挑最重的剑,每天练得胳膊酸痛也不曾吭声……
可即使是这样,晋晓都只带云岩出门,不带他。
他心里藏不住事,没两天,就主动对晋晓说:“我也要去!”
晋晓:“去哪里?”
沈游深吸一口气:“我也要跟你一起去议事厅。”
晋晓放下书,抬眼看他。
这时候,端茶进帐内的云岩,难掩高傲地说:“先生是有急事商讨才去议事厅,你去做什么?”
沈游不和他说话,只看着晋晓,重复一遍:“我也要去,我也是你的书童,我怎么不能去。”
晋晓倒是没阻止,亦或者说,她好似就是在等沈游主动提出这个说法,所以,她点点头:“那便来吧。”
云岩不太乐意:“先生……”
晋晓:“无碍。”
沈游得意地看云岩一眼。果然,他对晋晓而言,还是有点不同的。
当下议事厅里,除了穆邵、侯策,还有几个副将与幕僚,氛围严肃。
其他人身边最多侍立一个侍从,幕僚都是孤身一人,晋晓这儿却站着两人,怎么看怎么不合适。
旁的一个幕僚,说的话就有点意思了:“秦先生还不适应军营生活吧,咱们这里不兴带这么多个随从的,凡事亲力亲为比较好。”
晋晓笑了笑,语气宽和:“都是可塑之才,带他们出来见见世面。”
沈游刚刚的得意像是火盆浇水潮湿,噗地就全没了。
原来军帐里别人顶多带一人,这种情况下,确实带云岩才合适,他跟过来,只会让晋晓被人攻讦。
他耳朵热辣辣的,看着自己鞋尖,一动不动。
穆邵说:“行了,说正事吧。”
他先宣布一件事:“细作招了,这次潜伏进雍州城的,是他们戎人的三王子。”
这句话一出,整个营帐一阵讨论声。
“三王子?”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急着想知道三王子是否出城。”
“可惜让这人跑了!”
穆邵等讨论声渐息,才指着摆在中间的沙盘:“还有一事,巡视兵监察到,戎人军队,近三个月,在这几处地方附近行迹多。”
沙盘上放着四个小木牌,上面标识时间。
雍州军发现他们的踪迹的具体时间,集中在酉时左右。
所有人盯着沙盘,有几个幕僚结合地形,判断:“这或许是戎人故意放出来的线索,就如之前他们细作逃走那样,吸引我们的注意力。”
“确实,这些地方地势不险要,也没法事先埋伏,所图到底是什么?”
“或许真的是障眼法。”
“不见得如此,必须分小队去搜查,必要放过任何一个线索。”
“……”
幕僚七嘴八舌讨论着。
只有晋晓盯着地图,一动不动。
沈游听着,也跟抬头看地图。
只说戎人在那里出现,除此之外,没有线索,有什么意义?
不,也不是没有意义。
他想起以前,他偷东西吃的时候,有个包子铺的老板,就是通过他经常偷吃哪家店,来推断出他经常藏匿的地方,把他和沈江沈河打了一顿。
这么想着,沈游想起包子的美味,咽咽口水。
那前头说晋晓的幕僚,叫杜子衿,他又把问题抛到晋晓这儿:“可不知道,秦先生怎么看?”
晋晓笑了笑,没有回答,而是直接问身边的沈游:“沈游,你怎么看?”
沈游:“?”
一时之间,帐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沈游脸上,包括最前面的穆邵和侯策。
他们的目光,让沈游知道刚刚他没听错,晋晓确实叫了他的名字!
他震惊地看着晋晓。
干什么,他看起来是答得出来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像极了上课开小差然后突然被老师叫起来的时候:)
第39章 、三九
他心里一阵骂娘。
可是这么多人盯着他,沈游硬着头皮,不得不开口:“我觉得……去他们出没过的地方搜查。”
有人目光疑惑,有人觉得他在胡说八道,已经开始摇头。
沈游看不得这种目光,立刻说:“比如我之前……”他咬咬舌尖,差点把自己偷东西的事说出来了,只好瞎编:
“之前我认识的一个人,他经常在西街道、来焉楼、百愿酒楼活动,但他不住在那里,他住在杏花胡同巷子。”
他整理了一下思路,也越肯定自己的想法:“是的,戎人活动的这几个地点,固然需要去查,不过,他们在那里定有一个休息之地,应该重点找他们老巢。”
说完这几段话,沈游又不确定,觉得自己说错。
不然那些人看他的表情,怎么都有点奇怪?
他不安地看向晋晓,晋晓却对他笑了笑。
她眼里一片平静清澈,从其中流露点点笑意。
一瞬间,沈游的心,沉静下来。
也听得那些幕僚讨论:“是的,这也是范围确定法。”
只是,杜子衿觉得好笑:“说来简单,道理大家也都明白,可是,你让我们去哪里找他们栖息之地?”
沈游:“这……”
他大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
好在晋晓终于站出来了,她挽起袖子,拿起三个小木牌,放在沙盘里:“这三个地方,都需要探查。”
穆邵对晋晓的印象极好,他手放在下巴,捻着短须,问:“哦?所为何意?”
晋晓说:“戎人只敢白□□动,一到酉时,就收歇,定不想因火把而引得我们注意。”
其余几个幕僚点头,杜子衿也没有反驳,这毕竟比较好推论。
晋晓又说:“他们大概率是在找东西,否则不会三个月频繁出没,不过这种东西,他们短时间带不走。”
“确实,这点刚刚大家也说了,不过会是什么东西?”
穆邵沉吟:“能劳动戎人三个月不间断地找的……只会与军中、战争有关。”
杜子衿恍然:“而且又带不走,难道是……兵器,铁矿!”
穆邵和侯策的神情更严肃了。
晋晓便说:“有极大的可能,是铁矿。”
杜子衿又说:“可是,这片山岭这么大,你是怎么肯定,只需要搜查这三个地方?”
如果要让雍州军地毯式查找铁矿,那可能找个一年都找不出所以然。
但按晋晓给出的这三个范围找,或许只需一两个月,就能有结果。
晋晓:“《古月氏游》笔者记载曾在此地区发现农民自己烧铁做斧;《兴谈笔记》记录古国都三百里处,背阴山坡草木稀疏两处峡谷丛生,能掘铁,同时,《丽都县志》也有一样的记载;《矿铁打磨》里……”
一时之间,议事厅只有晋晓的声音。
她说了四本有关的书后,问杜子衿:“杜先生,有关记载还有六本,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推荐与你。”
杜子衿哑口无言。
《古月氏游》,那可是上千年前的古书,《兴谈笔记》也是前朝某大儒兴致而来,随手记的一些传闻,读便读了,谁会当真?
万没想到,这些还能当线索串联!
前面就算了,好歹还是文人可能读的,后面什么铁不铁,那不是宫中铸剑师才会收录的书籍?
杜子衿只觉冷汗连连,他好歹也饱读诗书,晋晓这么一说,反而衬得他不曾好好读书。
他连忙调整形态,说:“咳,秦先生莫不是连养猪手册之流,都去读吧?”
沈游听了有点恼火,这是侮辱人!
却看晋晓云淡风轻:“若杜先生有需要,某可为先生去读。”
这句话回得很巧,在穆邵、侯策面前既不显得突兀,又能让有心人听了忍不住发笑——这是拐着弯说杜子衿是猪呢!
杜子衿也明白过来,可晋晓根本就没直说,他都不好发火,脸色憋成猪肝色。
穆邵和侯策面面相觑,却忍不住大笑出来。
侯策揩揩眼角的泪花:“有秦先生在,咱议事厅都有趣了几分!”
侯策这句话,把杜子衿和秦晋晓之间的火花,定性成“有趣”,杜子衿是决计不能再怼秦晋晓,只好作揖:“在下汗颜。”
晋晓也笑了笑。
穆邵压了压手,示意所有人注意过来,说:“既然是铁矿,我们决不能让给戎人,必先夺得先机,就这三个地方,尽量出动人去找。”
“今日事毕,各位先生,先下去吧。”
侯策主动对着晋晓说:“秦先生手下之人,果真是可塑之才,”他赞赏地对沈游点点头,“小子不错,可要继续保持啊!”
沈游突然被夸赞,整个人都呆滞住。
还是云岩用手肘拱了一下他,他才回过神来,连忙作揖回:“谢大人勉励。”
晋晓带着沈游和云岩出去时,碰上杜子衿。
杜子衿冷哼一声才转身。
沈游忍不住问晋晓:“杜先生肚量怎么这么小,你又没对他做什么,他怎么话里话外都是针对你?”
晋晓还没说什么,云岩回:“因为杜先生怕我们家先生抢走他的活计,让他以后没饭碗。”
沈游:“……”
他突然有点懂了,他和云岩之间,不也是这种关系?
不过这一次,他在议事厅,也算小小露了风头,一点都不比云岩差!
想到这,沈游顿时扬眉吐气,甚至忘了当时晋晓忽然让他回答,自己是怎么惊恐。
他仰着下巴问晋晓:“我没给你丢人吧?我回答出来了!其他那些先生都没我思虑得多呢!”
可能他过于孩子气,晋晓笑了笑,说:“是,你做得很好。”
六个字,一个赛一个过年大花炮,炸得沈游不知东西南北,成日高兴得嘴角疯狂上扬。
他发现,他和杜子衿不一样的是,他一点都不输给云岩。
他不必在乎云游到底有没有看不起他,他只要晋晓肯定就行。
于是接下来,晋晓要喝茶,沈游抢着做,晋晓要起草稿子,沈游抢着做,晋晓要整理文书,沈游也抢着做。
所以没两三日,矛盾就爆发了——
云岩在磨墨时,沈游抢他的活,云岩抢回来,沈游又抢过去,然后云岩怒不可遏,推了一下沈游。
这可就坏事了,论打架,沈游还没输给同龄人!
沈游猛地搡一下云岩:“你干什么,要跟我打架?”
云岩扑过去掐沈游的脖子,沈游揍他肚子,云岩毫无章法踢沈游,沈游直接拿着砚台砸云岩的头!
他的额头被打破,鲜血汩汩直流。
下一刻,一个凉凉的声音响起:“再打就都出去。”
是晋晓回来了!
两人赶忙站好,就看晋晓一手背在身后走过来,打量着二人:“为什么打架?”
云岩突然就哭了。
他头上的伤口在冒血,脸上有墨渍,挂着眼泪,看起来很是狼狈:“先生,沈游把我的头打破了。”
沈游目瞪口呆——什么玩意儿,他先动手的,还恶人先告状?
他连忙说:“是云岩先动手的!”
晋晓看云岩的伤口确实要紧,皱了皱眉,唤来小兵收拾地上残局,还拿伤药膏。
她亲自替云岩处理伤口。
云岩哭得更厉害了,清秀的脸蛋泛着淡淡的红,一边“嘶嘶”喊疼。
沈游:“……”
他觉得他憋屈炸了,云岩就会哭是吧,老子也会哭!
他挤了两滴泪,说:“先生,云岩刚刚还掐我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