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晨间,天将将大亮,雍州刺史府前已经聚集十二三人。
人数比预想中要少许多,是因为如今打仗,符合年龄的大多数已经参军,能达到年龄要求的,如晋晓这样,还多是各州落榜考生,不像她大老远跑来雍州。
在府兵带领下,众多有心在雍州军谋一份职位的年轻谋士,走入刺史府布置好的考场。
考场正中,从七品上录事参军事李德辉坐着,等众人落座,才挥挥手,让人下发纸张。
先拿到纸张展开的,已经小声讨论起来,好似为考题为难人而不满,李德辉咳嗽两声:“肃静!”
晋晓拿到那份考题,只看上面白纸黑墨地写着:
【近日城内,发现戎狄细作,细作仓皇出逃,雍州军追踪下落,从大皖县到平岚县,再到晓东县,在此失去细作的踪迹,以你所见,该如何寻找细作?寻找到之后,又该如何抓获?】考题里,还很贴心地附上一张雍州地图。
无怪乎其他人觉得为难,第一,他们想要谋求的,是参军,针对的是敌场计谋,而不是这种通断案子,第二,戎狄细作狡诈,毫无规律可循,给的线索又如此少,梦里找到这细作,也比在这里猜简单。
在其他人皱眉思索时,晋晓认真地研究一下地图,她提起笔,刷刷在纸上写下什么。
随后,把纸上倒扣,站起来,对着李德辉一揖。
她这就算考完了。
整个考场里,她是第一个动笔的,也是第一个答完的,引得其他人的注视。
李德辉说:“可以,答完就可以走了。”
后日才出结果,晋晓并不着急。
她离开刺史府,一路朝昨天的街道走过去,又经过那条巷子时,脚步一顿。
系统:“不用看了,沈游和他两个弟弟现在不在。”
晋晓问:“他们在哪里?”
系统:“他们现在在百愿酒楼后厨,偷东西吃。”
沈游会混到这么惨,是一桩冤案所害。
沈游三兄弟本来是富庶人家的子弟,天启三年,沈游四岁,两个双胞胎弟弟也才两岁,沈父被冤枉贿赂,沈家家破人亡,资产被没收。
天启五年,案子被平反,但沈家已经家破人亡,只剩一个嬷嬷带他们三人,沈家的资产说是还回来了,其实沈家只剩下妇孺老幼,这笔钱,就又不知道被谁昧下。
至此,沈家三兄弟开始流浪,一路从江南到雍州,情况要等到沈游参军,才开始好转。
现在他们还是在流浪的状态,饿极了去偷东西吃,也是无可奈何。
入夜,晋晓推开窗户,朝街道看一眼,她住的客房就在半楼梯处窄间,便宜,窗户还很低,手脚利索点是爬得上来的。
百愿酒楼的后院,就在这条街道外。
她就这样支棱着窗户,拿着一本书,一边看一边等。
也没过一会儿,就听到攘攘的声音。
窗外三个瘦黑的小身影,在夜幕下鬼鬼祟祟地跑着,百愿酒楼后院发出不大不小的动静,隐约听到别人叫“抓小偷”,三个身影跑得更着急。
晋晓掂掂手里的石头,往下一丢。
三小被石头吸引,抬起头。
或许是沈游眼尖,认出她就是白天给炒栗子的人,也或许是沈游走投无路,不得已。
总之,他收到这个信号,没多想,拉着自己两个弟弟,把他们拱到窗台,由晋晓拉进去,然后自己再像猴子一样爬上来。
就在他们三个全都躲到晋晓的客房后,百愿的小二已经举着火把,从这条街追过去。
晋晓身上盘缠不多,租的房子也是档次最低的,小而且矮,一时之间,四个人挤在这里,显得尤为逼仄。
沈游漆黑的脸上,只看得到两只明亮的眼睛,他目光闪烁:“你为什么要帮我?”
晋晓在一旁坐下,给自己倒杯茶水:“帮你,自然是与我有关。”
干净的环境让沈游很不自在,晋晓的话也不明所以,他拉着两个弟弟,对她说:“我们走了。”
“等等。”晋晓给出一块小银子。
沈游的两个弟弟眼前一亮——一块碎银,能换好多好多的馒头呢!
沈游也是绷不住,面上一喜。
他刚要接过去的时候,晋晓突然说:“银子不是给你的。”
半大少年顿时觉得自己被耍了,黑着脸:“你什么意思?”
“银子给百愿酒楼,”晋晓慢悠悠地说,“不然,你们会被扭送官府。”
沈游:“你……”
晋晓又说:“等你还完,再来找我。”
沈游:“……”
沈游觉得眼前这个青年,脑子有病。
她给他银子,又不监督他有没有还给百愿酒楼,那他自己拿着银子跑了,她不就束手无策?
再者,他早上观察过了,她刚来雍州境内,要去参加劳什子考试,一个穷酸书生而已,凭什么让兄弟三人找她?
即使脑子转得飞快,沈游还是拿起那小碎银。
他眼睛示意两个弟弟跟他走,其中一个弟弟没忍住,对晋晓说了句:“谢谢公子。”
晋晓颔首,眼睛盯着手上的书籍,没有再理会他们。
隔日一大早,客栈刚开门没多久,店小二打着哈欠,本以为一天最清闲的是这时候,便看录事李德辉带着两三个府兵,匆匆进门。
小二立刻精神起来:“官爷请进请进,什么事劳得动您大费周章大驾光临呀!”
李德辉问:“那个苏州籍的书生,还在这里吗?”
“苏州……”小二记起来,这两天是有一个瘦瘦的苏州籍书生在店里打尖,连忙说,“在呢,不过他一大早就出去了!”
李德辉问:“去哪儿?”
店小二挠挠脑袋:“哎哟,记起来了,那书生说去德运书局!”
李德辉拿到这个线索,一路朝德运书局去,结果到德运书局,书局的东家说,书生是来过,买了几本书,就朝百愿酒楼去了。
李德辉带着几人又去酒楼,百愿酒楼的伙计招呼着,说,书生去东边,应当是去买早点了。
东边是集市,有早点,书生合该去那里。
李德辉生得有点胖,跑了这几下,流满头大汗,忙让手下人去东边找。
然而,过了会儿,府兵回来,说是书生是去了东市,不过没耽搁,早就走了。
卖馒头的马大娘说,看到他往客栈的方向去了。
李德辉心里真是焦灼,语气也不好了:“娘的,绕来绕去,白绕!”
他这才匆匆和府兵赶回去。
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客栈门口和那模样清俊的书生碰上!
只看那书生,头戴纶巾,着布衣,一身清爽利落,生得面目俊朗,左手拿着两本书,右手还提着一个馒头,好不悠闲自在。
李德辉再看自己,跑了一个早上,汗都流了几斤,里衣都湿透了。
书生看到他,似乎认出他,作揖。
他手一挥,让府兵:“把他给我拦下,拿到刺史府再说。”
书生说:“我自己走。”
李德辉简直新奇了,哪还有平常百姓面对这情况,还能这么淡定?
再一想,书生这般自若,仿佛什么都了然于心,于是口吻也缓和,问:“秦晋晓,我找你去刺史府,你知道是为何事?”
晋晓清楚,直接说:“为戎人细作之事。”
李德辉心里更奇了。
一开始,他怀疑晋晓和戎狄那边有联系,所以才会匆匆忙忙去客栈抓人。
现在,看秦晋晓的模样,好像还真有点本事。
李德辉说:“那就随我们来。”
进到刺史府昨日考场,晋晓的考卷被摆在桌案上,上面只大喇喇地写了一行字:“细作已逃,无需再追。”
李德辉点着桌面,说:“十三人里,只有你做出这副回答,你说说看是为什么?”
晋晓手指点在地图上,声音清凌凌的:
“第一,地图上几个县,位置并非连贯,如星子散落,说明细作逃窜路线不连贯,有可能是模糊视野的把戏。”
“第二,这伙细作十分狡猾,选择暴露踪迹的区域,都是靠近山岭,引诱雍州军耗费更大的精力搜山,自己则可以往闹市去。”
“第三,几天前我进城,遇到大赶集,可城门守兵不足,很是混乱,甚至有乞丐混进城中。”
说得不好听点,就是雍州守兵疏漏。
“因此,其中一伙细作,定早就逃之夭夭。”
李德辉脸色变了又变。
没想到,这个书生观察能力竟然这么强,每一点都被说准。
尤其是第三点,雍州各县素来管理周到,但近来,大部分兵都参加训练去了,遇到大赶集,难免会有疏漏。
虽然那几天,城门已经戒严,但细作混入其中,还是难以筛查。
雍州军里穆将军就说过,细作早跑了,但还是可以以这道题来吸引谋士。
要是谋士能说出一二,那就足以录用。
但是,秦晋晓不止说出一二,还把情况都分析完了,居然能和穆将军一样,思虑这么深?
李德辉心里惊疑,脸上还是严肃,说:“谁知道你是不是误打误撞猜的,我看,你一下写出这个答案,还是有和细作同伙的嫌疑!”
晋晓:“……”
她慢慢地补充一句:“草民知道,大人早上定会来找草民,所以才会一路沿书局、东市去。”
李德辉皱了皱眉。
她的意思是,他跑那么多次,就是被她放出来的线索迷惑?而她还能在他赶回客栈前一步,抵达客栈!
所以,她对她的推论,是极有自信的。
想清楚这点,李德辉顿时觉得脸上挂不住,他好歹是个从七品官,哪能被这样戏耍!
他胡子都翘起来:“大胆!竟敢这么扰乱官兵办事,你可知罪!”
晋晓没有匆忙跪地,也没有回应李德辉的怒火,只说:“大人,如今跑了一伙细作,却有一个办法,能抓到另一伙细作。”
李德辉这才大惊,这书生,连细作有两伙人都猜到了吗!
甚至有办法抓到另一伙细作?
“好。”
屏风外,传来一个雄厚的男声,打断李德辉和晋晓的对话。
紧接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走出来,只看他蓄着短须,面容沉肃,身着黑金织金团纹袍,背手而立,不怒自威。
李德辉连忙作揖行礼:“穆将军。”
晋晓也作揖。
面前这位,就是雍州军的主将,穆叶申。
穆叶申目光熠熠地盯着晋晓:“说说看,是什么办法。”
第38章 、三八
晋晓辰时进刺史府,巳时才出来。
李德辉亲自将她送到门口,已经不像把她请来时那么气势汹汹,甚至,语气带着他自己没察觉的恭敬:“秦先生,慢走。”
晋晓礼尚往来,作揖:“大人止步。”
李德辉又叫住她:“等等,我还有件事想问先生。”
晋晓止住脚步,示意他开口。
李德辉看看四周,不是个好说话的场面,所以和晋晓移步耳房。
他擦擦额角的汗:“先生虽然献出计策,不过,我不太懂,先生又是怎么推断出还有另一伙?”
晋晓言简意赅:“细作留在各个县的踪迹琐碎,只有一人,短时间无法这样做到。”
“而城内是这两天才戒严,说明自发现细作以来,只过去两天,细作必是好几人,分好几伙,才能打散官兵的注意。”
城内这两天暗暗戒严,在此地生活几十年的百姓尚未察觉,晋晓却已经留意到。
李德辉不好再觍着脸深挖晋晓怎么留意,他也没那个本事注意,人年轻人的观察能力比他这个录事厉害,将来啊,不可估量。
他嘿嘿一笑,又客气地说:“如此,秦先生请。”
晋晓回到客栈。
她推门入房,小房间里,沈游却是在等她,他是爬窗上来的,窗扇还在吱呀吱呀动着。
见到她,沈游扬了扬眉,正要开口,晋晓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青年只是竖着食指,放在唇前,那白皙的手指,将她浅淡的唇色衬得宛若三月樱花的花瓣。
她也没别的姿态,可沈游就是不由听话般,闭上嘴巴。
下一刻,屋外传来小二的声音:“客官要的馄饨和布巾,小的送来了。”
晋晓开一半的门,拿东西。
小二还惦记着早上的事,满肚子疑惑,八卦着问:“今晨李大人来找客官,所为何事啊?”
晋晓说:“无事,我昨日所答的考题,切中要害,帮李大人抓到一伙贼人。”
小二脸上笑容深深,又惊又喜:“客官可要发大财了呀!接下来,定是去雍州军当值不是?小的在这儿先祝贺客官!”
晋晓拿出两文钱,当小费放在小二手上。
馄饨冒着热气。
这是雍州特产的羊肉馄饨,皮包馅儿大,羊骨羊奶熬制的汤底呈现乳白色,鲜美无比,一个个馄饨窝在期间,尤为晶莹剔透,上面还撒了一把小葱,点亮整完馄饨。
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沈游在看到这碗馄饨时,脸上不动声色,肚子就不争气地出卖他,“咕咕”叫了两声。
他捂住肚子,露出点窘迫形态。
不过,这碗馄饨不是晋晓点给他的,她自己拿起勺子筷子,舀着吃了一个。
沈游见不得她这种悠哉:“你、你就不问问我来做什么?”
晋晓放下勺子,把湿润的布巾递给他:“擦。”
沈游缩回手,冷冷地说:“我不用。”
他知道他浑身脏兮兮的,但他是故意的。
他们沈家的孩子长得好看,又流浪在外,难免有一些猥琐之人会起邪念,所以他每天都把自己弄得很脏,最好是看不清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