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过得很快,总的来说,这一趟回家的生活是非常丰富多彩的。之前开学时瑞和走得匆忙,直到这一次回家他才后知后觉,成为柏杨大学的大学生给他带来了许多东西。
他的姐姐,神采飞扬,昂首挺胸。
他走在乡间,对他打招呼的人一茬接一茬,小孩子看他时眼神敬畏崇拜——好像他是什么厉害的大英雄。
张田生私底下也在跟他说,今年村里可能要发一批宅基地,按照户头一户发一块。他现在的户口在大学里,村里开会决定,还是会给他发一块宅基地。还说,不管以后他回不回来工作,上美村还是他的家,让他要常来看看。
只是一个大学生的身份,他就已经与众不同。
这让他感慨的同时,也更增添了几分压力,这份压力会鞭策着他继续努力。
还没出正月,瑞和就决定回学校了,他打算早些回去打工,之前已经和补课的学生家长约好,开学前还要再补课一个星期。
而与他同行的还有郝老师。
郝老师全名郝春晖,京都当地居民。瑞和之前写信询问过他是否需要拜访他信上写的故友,那时候郝老师说不需要。
不需要拜访,却让瑞和有困难便过去寻求帮助,可见信上都是值得信赖的人。这次瑞和回家过年也去看望郝老师,元宵之后郝老师找上来,说他也要返京,打算和瑞和同行。瑞和自然高兴地应承下来。
从打算出发到准备行囊告别亲友,之间又过了两天。两人坐上火车那天是二月二十四,火车一路北行,在河名站转车后再直入京都。郝老师脸上一直带着忧愁和怀念,看着火车外的景物轻声说:“那一年我也是这么坐火车南下的,稍不注意十几年已经过去了。”垂眸念了一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不改鬓毛衰”,十分感慨的样子。
瑞和不曾去问郝老师以前的经历。那个年代的人,许多都经历过家庭分崩离析、亲朋分离的悲伤之事,郝老师能从京都到千里之外的南沁省上美村里做知青,大抵也有不想回首的伤心往事。
八天八夜的火车,并没有因为多了一个同伴而变得不一样,郝老师心情低沉,只偶尔发出几声喟叹,瑞和并不打扰他。
新年后火车上乘客仍然十分密集,在还没有离开南沁省出来的读书的时候,瑞和根本想不到外面的世界竟会是这样的。在他以为其他人应该也都是在为生活打拼、在田地间滴洒汗水的时候,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其实每个人的人生都不一样,拼搏的方式有许多种,人也是流动的,并没有固守在一处。
没看见不代表不存在。
不管坐多少次火车,看着那些陌生的、匆匆的乘客,总让他生出世界广大、百态人生的感慨。
周兴桂教授说:“学历史的确要多看书,其实不管学什么专业,书籍都是不可或缺的朋友。可闭门造车也不可取,人啊,还是要常出去走动走动,就算是看看花园里的花啊草啊,路上的行人叫卖的小贩,都会给你带来不一样的体验。人不能关着门活着,做学问也是如此。”
瑞和对此深以为然。
抵达京都火车站的时候,瑞和要送郝老师回家,郝老师笑着说:“不用,我对这里很熟悉的,真要说的话要不要我送你回学校?”
两人都笑了出来。瑞和便说:“那等我周末有空就去看你。”
郝老师点头:“好。我的地址你已经记住了对吧?得空就过来玩吧。”
仿佛近乡情怯,郝老师的表情有着显而易见的愁绪。
两人分别之后瑞和坐公交车回到学校。他是第一个回校的,见宿舍里蒙上灰尘味道不好,他花了一天收拾打扫卫生,之后几天室友陆续回来,最让瑞和惊奇的是,鲁安平结婚了。
第52章 穿越1972
“早就订婚了,这一次回去就把婚给结了。”寝室里,鲁安平满脸喜气发喜糖,还甜蜜地抱怨,“我对象还说我在京都见识多花花草草会变心,害得我哄了好久,这下好了,结婚后她就不用念叨了。”
马成功贼兮兮地说:“也不用啊半个月一封信地来查岗了。”
宿舍的人善意地笑起来,鲁安平却不像以前那样害羞,反而大方起来:“是啦,这下没有你打趣的机会了。”
瑞和也笑了:“祝你们百年好合和和美美。”
其他人也相继送上祝福。
鲁安平一一谢过,然后有些怅然地说:“不过刚开学我就想她了,结婚之后我觉得肩膀上的担子更重了,不过我一定会努力的,她以前和我好的时候我就是个煤矿工人,她的同事都笑话她,现在她嫁给了一个柏杨大学生,今后我要让她过上更好的日子。”
朱红星也说:“你这个想法很好,成家了就要担起责任,我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
抛弃妻儿的另觅新欢的人有,可也存在像朱红星和鲁安平这样普通却踏实可靠的人。可见人的品性都是不同的,选择也不一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生活就是压力随行,不停奋斗的过程。
瑞和觉得自己的室友身上有许多值得自己学习的东西,他也庆幸自己能在大学遇上这样一群室友,他们都是平凡而又不凡的人。
新一学年的开始,意味着更精彩更忙碌的学习生涯开始了。
这一年夏天,瑞和遇到了卢培音。说实话第一眼他还没认出来,遇到卢培音的地方是在国营饭店里,瑞和再一次跟着周教授出去开学术研究会议,自从他决定以后要读研究生之后,周教授俨然已经将他当做自己的弟子,正好瑞和又是周教授的生活助理,周教授更是去哪儿都带着他,让瑞和见一见世面、开拓一下眼界。
这一天,会议开完之后与会的一个老教授和周教授是老同学,非常热情地请周教授到国营饭店吃饭,说:“我最爱它的红烧肉,做得特别有味道!”
来给他们收拾桌子点餐的,就是卢培音。卢培音先失声喊他:“张小山?”
瑞和正在记笔记,梳理接下来的行程,老教授正和周教授在看菜单,周教授说:“不用点这么多,我们才四个人。”老教授不愿意:“你难道来一趟,咱们都好几年没见啦,咱吃一顿好的!”老教授的学生在一边笑着看着,他见桌面有些油腻,于是招手喊:“麻烦收拾一下桌子。”
“来了。”
来的人就是卢培音,瑞和听见她喊自己便抬头,入眼是一个穿着工作制服的年轻女人,头发一丝不苟地梳着露出光洁的额头,脸上带着惊喜和意外,微微瞪大的眼睛使得她整个人呈现一种单纯干净的气质。
这是一个被岁月善待的女人,瑞和几乎一眼就认出这是卢培音,她和几年前几乎没什么分别,甚至因为不用再风吹日晒,还更好看了。
他点头:“卢同志。”
卢培音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汹涌澎湃。说实话,她讨厌那个地方,讨厌那里的人,唯一喜欢的人考上大学后背弃承诺离她而去之后,那个公社里就没有一丝能让她留恋的东西了。
在她看来,穷乡恶水刁民,那样地方的人能有什么出息。
可她先后被自己说的话打脸了。那些刁民考上了大学,而她,一个堂堂城里姑娘,打小接受教育,高中毕业,竟然没考上大学?
她不愿意相信是自己心太杂,分心导致高考落榜,而是觉得果然是这片山旮旯的破地方克她。既然在这里考不上,在她妈平反后得到单位补偿之后,她就顶她妈的职位回城了。
后来又经历了种种,总之她也费劲心思才得以跳槽到国营饭店来。那个小破厂子有什么好待的,还是国营饭店好,能来国营饭点吃饭,无一不是家底殷实的。而且,来国营饭店吃饭有面子,一些层次较高的比如教授啊主任啊干部等等,也会选择来饭店吃饭,这不就是多认识人的好机会嘛。
但是,她真没想到在这个地方会遇见张小山。卢培音是怨恨张小山的,恨他的喜欢太短太浅,她为了进厂不得已接受了前未婚夫的殷勤。可好处不是那么好拿的,一步错步步错,她又不得已和对方定亲,害得她之后的道路充满泥泞坎坷,损害了自己的名声。虽然回到自己家乡之后,没有人知道她在河寮公社发生的事情,可对于追求完美的她来说,那到底是一个污点。
卢培音见瑞和对她淡淡的,心里再次涌起一股怒火,可是她认出老教授和他的弟子,这是常客,是旁边大学的洪教授。再看向周教授,若无意外也是一个教授了。
这是一桌文化人。
卢培音露出笑容,带着三分惊喜两分热情地招呼瑞和:“真的是你啊小山,好几年没见了,你过得还好吗?”
她笑得再温柔,瑞和都觉得后脖子凉飕飕阴测测的,这是一条美女蛇。
他说:“还好,麻烦帮我们收拾一下桌子,然后再点餐。”
“好的,稍等。”卢培音对着周教授等人露出微笑,可是利索地擦桌子。
周教授看了瑞和一眼,没说什么。老教授倒是问:“小山啊,你认识这位同志?”
“卢同志以前下乡到我的老家。”瑞和解释。
老教授笑着说:“原来是这样的缘分啊。”
卢培音收拾好桌子,热情地开始介绍今天的菜式,还说:“洪老师,今天有您喜欢的红烧肉,要来一份吗?”
“哟,你记得我?”
“当然记得了,洪教授常过来,最喜欢红烧肉和炖猪蹄,不过今天没有炖猪蹄。”
洪教授很高兴,连连夸卢培音细心。
瑞和冷眼看着卢培音左右逢源,洪教授和他的学生都觉得如沐春风,只说这国营饭店的服务员处事妥帖,让人舒心。
周教授拦住洪教授:“不要那么多菜,真不要,以前那是嘴馋,现在不是以前日子苦的时候,点两道菜就够了。”
“不行!”洪教授抢过菜单,“听我的,最少点五个。”转头对卢培音说:“最后加一个小笼包。”
周教授无奈,只好由他了。
卢培音收好钱和票,笑着说:“很快就上,你们稍等。”说完转身就走。饭菜确实很快就做好了,窗口开始喊名字,瑞和便和洪教授的学生一起去取。苏省的食物确实美味,瑞和对小笼包的印象最为深刻,皮薄汁多味道鲜甜,洪教授教他们:“轻轻移,慢慢提,先开窗,后喝汤[注1]。”
周教授感叹:“你来苏省十几年,看着已经是个老道的苏省人了。”
洪教授很得意:“那是,我就是一根杂草,往哪儿都能扎根。”
两个年级加起来超过一百岁的人对视一笑,都有些感慨。
吃完饭,瑞和跟着周教授等人离开,刚出国营饭店大门,卢培音追上来,洪教授笑呵呵地说:“你们叙叙旧,我带你老师到前面公园走一走,一会儿你过来就行。”
瑞和并不觉得自己和卢培音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既然洪教授开口了他就应下来,不然还得多费口舌解释。
等周教授三人走远,卢培音说:“小山——”
瑞和退后三步:“有事吗卢同志?”
卢培音愣怔了一下,眼底浮起水雾,如同清晨沾着露水的花蕊,看起来楚楚可怜。“你,就这么不愿意和我说话吗?你这几年过得好不好?”她擦擦眼睛,露出明媚的笑容,“知道你考上柏杨大学我很替你高兴,不过你第二天就走了,也没来得及和你告别,后来……后来我也回家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谢谢关心,我过得挺好的。”
“你就真的要这么和我说话吗?”卢培音眼睛雾蒙蒙地看着瑞和,“我们到底认识一场,那些年月里我刚下乡不久,你经常帮我做农活,鼓励我,我以为我们算是朋友的。”
“我们也不是很熟悉。”瑞和再次后退一步,“你还有别的事情吗?”
看出瑞和确实没有心思,卢培音便收起脸上的表情,轻声问:“你怎么会来苏省,什么时候走?”
“和我老师一起来苏大开学术会议,过几天就走。”
“那,我以后能和你联系吗?”卢培音咬唇,“你学习很好,我想和你学习学习,今年高考我又没考上,打算明年再考。”
瑞和说:“我给你介绍《数理化自学丛书》这套书,只要这本书吃透,高考没问题的。”
这种套话不是卢培音想要的,可她知道分寸,于是柔声道谢:“好的,我记下来了,回头就去找这套书。那我以后有学习上的问题,能写信问你吗?”
“我没什么空,可能没法回你信。”
“那我给你打电话?你宿舍的电话号码是多少?”卢培音退而求其次,其实写信是效果最好的,鸿雁传书,其中的浪漫缱绻不是打电话能弥补的。
“不好意思,我的宿舍楼没有电话。”瑞和回头看了一下公园的方向,“卢同志我得走了。”说完点点头转身就走,连再见都不敢说。
卢培音有些恼怒地看着瑞和的背影,身后有人喊她:“小卢,来收拾桌子了!”
“哎!来了!”她忙脆声应,赶忙进去。
瑞和没将卢培音放在心里,当天晚上在招待所睡觉前,周兴桂教授还问:“我看你好像对那个小卢同志不太亲近?”他也不是八卦的人,而是他已经将这个准弟子的性格摸清楚,小山是很有礼貌的孩子,平时对待不熟悉的同学也进退有度,今天怎么瞅着像是对那个女同志避之不及的样子,怪奇怪的。
“没什么。”瑞和不想说卢培音的是非,没必要,便说,“少时对卢同志有一些好感,后来她与他人定亲了,过年时回老家过年,听说她退亲后回了城。我对她早就没有那种心思,就是觉得和她相处有些别扭。”
周教授了然:“原来如此。”没再多问。
三天后,瑞和随同学校历史系团队回校,回校的几天时间里他一直在整理这一次实习的笔记,还要写一篇周教授布置的论文,忙得不可开交。因此等到开学时生活委员开信箱拿出两张来自苏省的信给他时,他还有些愣。
“我在苏省没有朋友啊。”他想了想,李小美和许蔡恒也不是在苏省读书。然后他看见信封上写着的寄信人名字:卢培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