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已经完全掌控后宫的皇后,开始在后宫展现皇后威仪,大肆改革,对宫女太监的管理更加严格,出入禁制甚为严格。这一约束,便将衔芳斋也限定了进去,对此新帝毫无反应,一副全然支持皇后的姿态。自此,衔芳斋的太监无诏无法出宫廷,先帝时期太监出宫组建势力抵抗内阁的潜规则被掐灭,瑞和他们成为了高墙中鸟。
衔芳斋依旧可以朱笔圈折子,但瑞和冷眼看着,折子的数量与类别明显发生不同。时事政务变少,大多数都是请安折子。这么说吧,在大辰这个国家,七品县令及以上的官员,都有资格给皇帝写请安折子,表达忠心与对皇帝的关怀,这类折子大多数都只有歌功颂德,简单来说就是拍马屁,能有多少实质内容?
很明显,新帝与内阁达成共识,开始合作对付衔芳斋了,他才不相信内阁敢扣下其他折子,只敢将请安折子给皇帝看。
先帝定下来的规则被打破,内阁避过衔芳斋开始直接对接皇帝了,这是一个极为危险的信号。
对新帝此举,瑞和并不觉得是一个好主意,但他早有预料,在皇帝定下首辅的嫡亲孙女为德妃之后他就猜到新帝之后会有新的动向。
这是与虎谋皮!
衔芳斋里都是太监,荣华富贵都像空中楼阁昨日朝露,与外面那些根深叶茂的权臣相比,难道威胁会更大吗?除掉了衔芳斋,内阁那些老油条新帝打算怎么对付?瑞和合理怀疑,新帝是被老丈人忽悠了,走了一步臭棋。
瑞和的猜测八九不离十。内阁首辅向新帝许诺,以后会帮他弹压内阁,集中皇权,两人合作的纽带就是德妃,以及今后德妃所生之子。皇后嫁给皇帝十五年只生养过了一个女儿,后宫中其他妃子也只生了女儿没有儿子,公主全都没有养住,偌大后宫现在没有皇子和公主。
新帝承诺,如果德妃产子,即封贵妃,皇子封为太子。
谈得如此合拍,两人合作的第一件事自然就是将衔芳斋铲除掉。
局势发生如此大的变化,衔芳斋众人都乱了。
以前衔芳斋还有裴方的势力在与瑞和争夺,现在早就是瑞和一家独大,在衔芳斋他就是一言堂。
“干爹——”
“师傅——”
亲信心腹的儿子与徒弟们欲言又止。
瑞和知道他们的不安。
“我从收下你们时就说过,我们身为阉人,命运如浮萍,想要改变命运,就得抓住机遇,顺势而为。”瑞和冷静地看着他们,“于我而言,先帝对修仙的狂热就是我的机遇,于你们而言,新帝对权柄的掌控欲就是你们这一代太监想要出头的障碍。现在这些请安折子,只会是一个开始,以后我们衔芳斋的势力必定会被步步削弱。”
“干爹,既然您已经有所预料,为何不、不——”兴安急急地问。
瑞和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放下茶盏看着自己这些年培养的心腹,一个个划过他们的眼睛。这些眼睛,有的仍然是全然的沉稳与信赖,有的则是闪烁着野心与甘心。他在心里叹气,柔声说道:“我安排了两条路,现在时间还来得及,念在我们父子一场,我将这两条路一一说来,你们且听听想要走哪一条。”
对瑞和最忠诚的木栓直接问问:“师傅,这两条路,您想走哪一条?”
看着这些干儿子与徒弟,瑞和摇头:“我先不说我选哪一条。”说完将两条路说了一遍。
一条就是为了维护衔芳斋而努力,朝着权宦之路继续前进。
一条则是退隐出宫,失去所有权势与地位,过普通人的生活。
“前一条路必定艰辛险阻,后一条路……我敢说出这些话,就敢保证平安送你们出宫。你们考虑一下,明晚来告诉我,都去做事吧。”瑞和摆手,徒弟干儿子都走了,只剩下木栓,木栓噗通跪下,哭着问:“师傅,我哪里也不去,我就想跟着您。”
瑞和叹着气扶起他:“就算是你不说,我也会带着你的,你这个性子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木栓便哭着笑了,重重点头:“我一定要跟着师傅!”
这个计划早就在瑞和彻底掌握衔芳斋时就准备好了,父子一场,他希望其他人也能有好下场。心腹里,没有一个人愿意离开皇宫,有几个说要跟着瑞和,瑞和想怎么样他们就怎么样。
在看人这一道,瑞和颇有心得,见他们主意已定便安排下去。说要跟着瑞和的人,一些暂时被瑞和安排出宫了,他对他们说:“我终有一日会出宫的,你们便先到外头等我,好好过日子吧!”
其他人有野心有胆识,瑞和就看着安排,有些势力能交的就交出去,有些地方能安插的就安插他们进去。
衔芳斋迎来了最困难的时候。瑞和不可能任由皇帝打压,于是民间开始传皇帝无法生育的消息,宫中的确有三位公主,但也只有过三位公主,养不到十岁就早夭了。当今都三十岁了,膝下无子无女。在民间,有些普通人家的男子在这个岁数都做祖父了,皇帝却没有半个儿子和养大的女儿,可不是“无子”么?
为什么会这样?是皇帝不贤不德问罪于上天吗?
嘘,可别乱说!这话是要掉脑袋的,小心被金鳞卫听见,他们啊可都是破家的祸害呢!
民间议论纷纷,宗室坐不住了。老荣亲王还进宫一趟劝说皇帝,让他“雨露均沾”,好让后宫嫔妃开枝散叶。
如此委婉,新帝也觉得羞耻极了。他并没有专宠某个妃子,从来就是“雨露均沾”。皇后出身不显压不住后宫,他还分了两分心力在后宫,就怕后宫倾轧损伤皇嗣。即便做到如此周全,后宫除了三个公主,再也没有孩子出生,三个公主也早夭,他忍不住怀疑是自己的问题。
他看着荣亲王的眼神带着隐晦的怨恨。这个人是他的生母的亲生父亲,算起来是他的外公,可从宗室这边算,又是他的叔祖。他是如此混乱的血缘关系的产物,午夜梦回时他都觉得自己流着肮脏的血液,很是厌恶自己。
后宫除了三个公主出生过,就再无人怀孕,新晋的妃子,一个怀胎的都没有,更别说被寄予厚望的德妃了。
公主养不住,小小年纪就早夭,太医都说是体弱。新帝暗地里怀疑是自己这个父亲的缘故,却不敢跟太医仔细询问,甚至连让金鳞卫暗自去民间询问知名大夫都不敢。
出身,是他最禁忌最避讳的话题。
现在有人拿他无子这件事来做文章,新帝敏感地觉得是在影射他的身世,背后之人难道知道他的身世,所以在讽刺他身上流着肮脏的血液,所以不配有儿女,不配将自己的血脉传递下去吗?
而知道这件事的人……他的视线落在瑞和身上,眼底波涛涌动。
他动了杀心。
第614章 权宦
新帝眼中的杀意隐晦又暗沉,瑞和假装自己看不出来,也表现得坦坦荡荡,好像皇帝无法生育的消息不是他让人传的一样。
他从动手之前就料得到,以新帝的多疑一定会怀疑到自己身上。若是没有怀疑,瑞和就当给皇帝添堵,若是怀疑了他也不怕,就当是给皇帝的警告!
既然做了奸宦,他就不怕担这个名声,何必不落实了去呢?
好让皇帝知道,这才是奸宦,要是想硬刚,那便来战,看谁的损失大!瓦片与美玉相撞,担心害怕的从来不是瓦片。
“师傅,陛下会不会——”唯一知道这件事的兴安有些担心地问,手往脖子上一滑做了个灭口的姿势。
“会又如何?我从来不怕这个,若是露怯的话,早在这前面二十年的时间里,他就已经成功了。”
现在的新帝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皇帝了,当年在马车里怯怯地握着碎糕点说要给娘吃的欢欢,早就消失不见了。好在他做事喜欢未雨绸缪,早在将欢欢偷渡进宫之时,就给在老家的闵侍郎去信,几年过去,闵侍郎已经隐姓埋名在西南扎根十几年了。
新帝做太子这二十年里,瑞和知道太子有去找过闵侍郎,不过一无所获。即便现在太子已经是皇帝,又培养起足够托付此等要事的心腹,当年经手过欢欢那件事的人以及痕迹早就消失无踪了。
除了他与兴安。
“你若是害怕,可以先出宫。”瑞和说。
兴安摇头,他是一个敢赌敢拼敢冲的人,也是众位干儿子中最有野心的一位。他眼神坚定:“儿子不走,儿子家乡早就没有人了,光棍一个,拼得出光明前程那就拼,拼不出来也就死儿子一人,儿子什么都不怕。且陛下不一定知道儿子也参与其中,干爹,您应该小心一些,我看陛下这阵子看您的眼神很渗人。”
瑞和笑着说:“明面上他暂时不敢动我的。”
衔芳斋还在,他的势力还在,身边也有高手保护,新帝没有一一剪除他的羽翼之前不会妄动的。
果然,新帝很快就压住自己的情绪,下令让金鳞卫在京城彻查,散布谣言的人通通丢进昭狱里,以雷霆手段震慑民间,给金鳞卫残酷暴戾的名声添砖加瓦。
宫中,新帝终于还是请太医院的太医来为自己诊治,当下也不计较丢不丢人了,如果再没有皇子出生,他的存在就是一个笑话。
当年永旭帝有子被催着立太子,好歹立的是自己的儿子,若是他没有儿子,就该被催着立其他兄弟的儿孙或者宗室近支的男孩为太子了。劳神劳力做皇帝,到头来一片江山送给别人的儿子,这种事情不能想,一想就憋屈,与之相比请太医来看病的羞辱也就不算什么了。
古代没有精密仪器等条件,太医把脉根本把不出来新帝的身体情况,只说圣体安康,大辰之幸。
瑞和怀疑新帝的子嗣问题是近亲结合的血液疾病,如果是在现代还能检查出来,也许也有医疗手段可以干预,但在这个时代是肯定没有办法的。
新帝抽出精力与时间放到后宫,明面上也不敢再逼迫衔芳斋,让衔芳斋很是松了一口气。如果不是短短半年里遭受了五次暗杀十次毒杀,瑞和还真的以为新帝已经放过他了。
放过是不可能放过的,但新帝只敢使这种小手段,让瑞和有一些诡异的欣慰:自己这个权宦做得还挺成功的,让一个皇帝忌惮到这种地步,要再接再厉才是。
又过三年,后宫仍然无人怀孕,这下子无需有人引导,民间就有人自发议论了。远的不比就比先帝,先帝在位时可有十六个儿子呢,六十二岁时后宫一个美人还给添了一个小公主,新帝在子嗣上真的比不上先帝哟。
无子的皇帝就没有底气,才三十出头的新帝,就已经接到了奏请立宗室德行兼备之人为太子的折子,气得新帝一整晚睡不着觉。
没有底气的新帝,现在根本不敢打压衔芳斋了,与内阁亲密无间的关系,似乎也在一天天疏远。皇帝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要是想坐稳这个位置,就需要两个势力去抗衡,不管哪一边塌了,局面被打破,他的难处就来了。
衔芳斋再次站起来,逐渐恢复往日的荣光。
接下来的二十年,瑞和都做着最有权势的衔芳斋秉笔大太监。无子的新帝心态日渐失衡,因为压力太大英年不举,自此更是极少踏入后宫。宫中没有皇子公主,早就如同一潭死水。在前朝,新帝早年刚登基时的锐意进取也慢慢消失了,勃勃野心与盛大宏愿被没有继承人的残酷事实彻底磨灭,中间还夹杂着对自己身世的自我厌弃,让这个皇帝早早就失去所有进取心,开始得过且过起来。
疏忽朝政,惫懒实务,皇帝又不想进后宫,便将问仙楼改建一番,开始沉溺饮酒享乐。
说实话,瑞和当年走出这一步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后续会是这样的发展。原先预备的血腥争斗,刚冒出一点火花就灭了,自此哑火再也燃不起来。
“福能,当年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今日?”某一天,醉酒的皇帝对来送折子的瑞和如此问道。
瑞和诚实地摇头。
皇帝却不信,嗤笑着将酒杯丢下来。瑞和错身让开,这个举动让皇帝愤怒了,指着他大骂。
“奴才告退。”瑞和放下折子,恭敬地行了礼退出去,满屋子的太监宫女都低着头,没有人敢拦他。
“滚!都滚啊!”
伺候的人都退了出去,皇帝抱着酒坛子,忽然觉得极没意思。他在酒意之中,忽然想起了幼时的情景,母亲冰冷却柔软的指腹抚摸自己的脸,还有黑暗中轻柔慈爱的声音,像是在喊这世间的无价之宝:“欢欢,娘的欢欢……”
可是现在没有人再这么喊他了。
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大概是二十年前吧,他怀疑亲生母亲并没有死,而是被福能藏起来做人质了。为了以绝后患,他一直在找自己的亲生母亲,可惜怎么找也找不到,派去的人花了好几年才终于找到她,她在东南某个渔村里生活,死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杀。
当时,皇帝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安全了,可以安心做皇帝了。等安排好其他事宜之后,福能也得死,到时候就没有人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但此时此刻,酒意正酣,他心中却觉得孤苦无依空虚无助,突然想起了母亲挽娘。回忆席卷而来,那些痛苦屈辱的童年回忆,在此时回想起来似乎也回味着一股甘甜。
皇帝突然哭了。
两年后,皇帝死于酗酒中风,缠绵病榻半年后去世。荣亲王的第六孙早就被收养在皇后名下立为太子,太子登基,朝堂迎来再一次大规模洗牌,衔芳斋再次卷入其中,迎来了风雨飘零的时代。
今年的瑞和已经七十四岁了,历经三代君王,一直屹立不倒。这一代的皇帝比先帝更强一些,拥有着强悍煊赫的母族势力,荣亲王早就去世多年,但他生前潇洒浪漫,子嗣众多,其中就有一些优秀弟子,长成之后自然是皇帝最天然的同盟与支持力量。
新帝继位后,立刻磨刀霍霍向衔芳斋,如果说上一代皇帝想要动衔芳斋还需要费不少力气,经过二十多年扩张发展的衔芳斋,到今天已经是难以拔除的存在。
数个回合下来,新帝没有占到半分优势。衔芳斋牢牢把持着朝政,只要衔芳斋扣住的折子,皇帝再怎么想看,也是完全见不到的。
于是不少人都在盼着瑞和老死,但瑞和就是不死,老当益壮,一餐能吃三碗米饭,夜里睡得香,早起精神奕奕,看着还能再活十年。
这一熬,就又熬了二十四年,熬走了这一代的皇帝。这一代皇帝素质不差,能力很高,着实给瑞和带来不少烦恼,但他有一点不好,就是继承了祖父荣亲王的好色。
他是马上风死于某个西域进献来的骊姬身上的,死因被封锁得死死的,一丝都不敢往外传,唯恐有损皇室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