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踏足西南山谷。”
他看了看壮阔靠近的成山海兽,耐心地同她说道,“进入西南山谷烧杀抢掠的,的确是我那个没用的弟弟。我只是在他们得手以后,稍稍借用了他们拿到的秘咒。说起来,我还替你报仇了呢。”
他轻声笑道:“你们西南山谷的‘画皮’,的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东西,我戴上他的这张脸,只需闭口不言,十三年了,竟一次都没有遭到怀疑。”
他正说着,岸边打前锋的一群人已经赶到了他的眼前。
与靖娘子出自同门的师叔原本退到了战局的最后,此时,他却走在最前,伸手拦护住后面的弟子,与宋赋遥遥对峙。
“宋赋,这是怎么回事?”
师叔沉着面容,慎重发问。
“你方才对着海喊了什么?”
“宋赋?”
男人勾起嘴角。
这个表情从他的一张白纸般的脸上做出来,有着说不出的怪异。
“这个‘赋’字,是我选的。我选这个字,是要知道,他不过是个卑微的庶出小子,他此生的荣损皆由我来赋予,可他却蠢到认为那是‘天赋’之意,是夸他有天赋呢。”
前一秒,他正面露讥讽的笑意,下一秒,他的面色却猝然阴沉。
“可那个蠢笨无能之徒,竟背着我勾上了晏河川,妄图将我从岛主的位置上拉下去。好啊,一个藏药岛而已,我让给他们。我要的,是更大的、整个天下。”
“宋赐?”
师叔终于认出了这个声音。
“你不是宋赋!你是宋赐!因行事酷烈,被河川先生废掉身份、驱逐出岛的前藏药岛岛主!”
被叫破了身份,宋赐抬起手,从容地撕下了脸上的那张由宋赋的脸做成‘画皮’。
“我是宋赐。”
无数巨大的恐怖海兽已经游到了他的背后,如山峦如群岛,只待他的一声喝令,便要向这世间亮出獠牙。
万事已成。再也不必藏头藏尾,戴着这张令人作呕的面皮了。
他心情大好,开始回答起了师叔此前的问题:“我方才毁掉了镇海符,请了海兽上岸。”
亲眼见到宋赋变成了另一个人,众多弟子哗然。
师叔看到宋赐那张多年未见的、死人一般青白的脸,也震惊地后退了半步。
但听了宋赐的话,他即刻又站了出来,对他怒吼:“你知不知道你都做了什么!毁了符咒,放出海兽,难道你就能独善其身?!多年前的海兽肆虐有多可怕,你难道不记得……”
宋赐嗤地笑了。
他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游至身侧的那条海蛇滑腻恶心的皮肤,轻描淡写道:“过去了太久,世人或许已经忘了我名字中的‘赐’字从何而来。时至今日,还愚蠢地以为,十数年前的那场海兽来袭,是一次意外的灾难。”
宋赐。
藏药岛岛主夫人亲生的嫡出长子,身份尊贵,众星捧月。自出生后不久,便被发现能与海鱼沟通心意,老岛主大喜,认为此子乃天赐之子,特取名为‘赐’。
“能与海鱼沟通心意……”
师叔终于想到了。
“当年就是你……”
“是啊。”
宋赐抱起一只爪尖剧毒的海章鱼,“好心肠”地主动向师叔交代了。
“十数年前的海兽大潮,就是我引来的。那只玄武,是我的至交好友,我们约定了,我们要将整个天下都变为海域,一起称王。只可惜,它没能等到今天……”
说罢,他随意地挥了下手。
海兽群便汹涌地从他的身侧驰骋而过,冲向玄门弟子。
“岛主!我们是藏药岛的弟子啊——”
理不清情况的弟子们迅速被海兽残杀淹没,只有几个被别人救下。
“你还不明白吗!”
霸气山庄弟子用铜铁短鞭抵住小鳄压下的钢牙,吼着仍旧发懵愣坐在地上的藏药岛人。
“他不是藏药岛的岛主,他是整个玄门的敌人!”
他大力地转动硬鞭,用尖利的鞭尾刺穿了小鳄的口舌,将它挑起甩出!
“藏药岛的,快滚去后面,救治伤员!”
后方的弟子拼命地往器械中灌输灵力,向着海兽群抛掷出蒺藜火球,轰烈地砸烂了一大片海兽,在黑色的汪洋中硬是烧出了一片红色海焰。
见第一波海兽被阻住,一整排钩镰枪阵齐齐站出,冲杀向前。
“向前杀,不能退!”
他们以身为盾,拼死斩杀,“是我们错信他人、害死了晏盟主,只要我们活着,就不能让海兽踏上海岸!”
一排又一排的飞剑刺出,一张又一张的黄符烧起,蒺藜火球用尽了便换上飞砂神炮,灵力耗尽倒下了便由另一个人顶上,硝烟弥漫,血气冲天,但整个玄门却再也没有一个逃兵,便是必死无疑,也要拉上一只海兽同归于尽!
可他们勇猛无畏,海兽却无边无际,无穷无尽。它们大口吞食撕咬着与之奋战的玄门弟子,无数残肢被海水冲上沙岸,又被最终还是来到了岸上的海兽踩踏脚下,染成一朵又一朵的血色的花。
宋赐坐在一只最为高耸的巨兽的背脊之上,如帝王般被其余巨兽簇拥着,俯瞰着海面。
“十数年前便该如此了。”
他看着眼前的人间炼狱,眼中闪烁着满足的笑意。“如果不是晏河川,这天下早已是我与海兽的囊中之物。”
他对着从身边漂浮而过的尸首:“你们若要恨,就去恨晏河川。藏药岛多少代都在奴役奴隶,这是我们藏药岛自己的事,与他何干?我不过是延续惯例,他却以此为借口,将我的势力推翻,将我的心腹戕害,将我驱逐出岛,我心中愤恨如何能平?只能召来海兽,以此泄愤。”
他摸着缠在他手臂上的水母,深吸着海水的味道,舒展着眉眼。
“不过我也要感谢晏河川,虽然镇了海,但也给我留了一条后路。十三年前,我看镇海将成,本来以为复仇无望了,便想先去把我那个弟弟宰了,谁知道竟目睹了他们结伴去魔教偷东西。那手段,可相当下三滥,我都替他觉着丢人。所以,我就把他杀了,用‘画皮’换上了他的脸。随后,不过一两句挑拨,他们就真的去把河川杀了!望恩赋义、忘恩负义,他们还真没辜负自己的名字!”
宋赐笑出了声:“晏河川死时的那个表情,实在精彩到……”
就在这时,一个一直伏在水中、想要靠近给他致命一击的弟子冲出海面,可还未靠近,就被宋赐身边的白鲨一口吞下,不见骨渣。
“一群蠢货。”
宋赐被打断了兴致,冷下了脸。
“一切已成定局,居然还要抗争。”
他狼突鸱张:“蜉蝣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差不多了吧。”
忽然,不远处的陆秧秧自言自语了一句。
她嚼了嚼嘴里吊命的参草,一收之前愤恨无力的神情,半死不活地努力翻了个身,向着半空中浮着的一枚印章招了招手,等它落到了她的手心里。
然后,她五指一握。
砰。
印章被捏碎了。
下一秒。
黑暗、海兽、嘶吼、死伤、血水统统消失。
天朗气清、水蓝沙净,日暖鸥鸣,一切都还是那阵卷走各位掌门的风沙刚刚消失后的模样。
看着面前胳膊腿儿健在、一个人也没少的玄门弟子们,陆秧秧拍了拍手。
“醒一醒,你们已经从咒画里出来啦。”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的沙发小天使是我真的喜欢华夏文明!
感谢在2021-07-19 20:12:55~2021-07-21 23:57: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绿皱20瓶;夏芽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0章
170
但所有人都没动。
陆秧秧想起来了。
她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盒盖打开着的铁盒子,把铁盒拿到耳边听了听,随着里面敲镲声点了几下头。
然后——
吧嗒。
盖上了盒盖。
这下,沙地上的人终于动了。
如同大梦初醒。
这才是陆秧秧今日完整的计划。
在她劈海扬起水幕、掷出彩砂的瞬间,那阵平地卷起的风沙就将所有人都带进了咒画里。
只不过,各家掌门进入的,是晏鹭词和阿蓝所绘的大殿图。晏鹭词将那幅咒画的掌控权交给了方为止,由方为止左右。
而其余这些人进入的,是陆秧秧画的海图。
但她的画工,知道的人都知道,实在是惨不忍睹,根就不是临时勤能补拙能救的。
所以在他们进入的那张咒画中,只有一片画上了几道波纹的海和一地金黄的……勉强能算是沙的沙。
他们所见所闻的一切,靠的都是在风起沙扬的刹那、陆秧秧打开的这只铁盒子。
前些天,她对着铁盒子日日改进,终于用敲镲的音律编织出了一个浩瀚的、能把所有人都装在里面、与真实无异的幻境。
幻境之中,无人能够操盘,所有的选择都是他们自己做出的。
因此,虽然幻境是假,但除了幻境身,所有的一切又都是真的。
“我不是死了吗?”
望峰门年长的少年摸着自己有力跳动的心,不可置信。他还记得,就在不久前,他为了救下师弟而抱住了海兽,用爆裂符与其同归于尽。
“师兄!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被他救下的师弟扑了上来,将他紧紧抱住。
他一向胆小怯懦,看到可怕的海兽黑潮,害怕到手抖着没办法用出一张符。
但在亲眼目睹师兄的牺牲后,为了守护比他更小的弟子,他含泪却又坚毅地站到了最前方,传承着师兄的信念,用出了一张又一张厉害的符,战死到了最后一刻。
“我的胳膊回来了!!!”
另一处,一名霸气山庄的女弟子热泪盈眶。
幻境中,她的两臂均被海兽撕扯吞食,但在幻境消失前,她仍面无惧色,浑身浴血,用牙咬住刀柄,英勇地给了海兽致命的一击。
“我还活着……”
“快清点人数!”
“师叔!我们都还活着!”
“不是做梦!是真的!一个不少,我们真的都还活着!!!”
人世间所有的悲欢,都在幻境消失、众人醒来的这个瞬间,于每一处角落爆发出来。
欢悦自然来自那些已经战死或大难不死的英雄们。
他们有的抱头痛哭,有的大笑着嬉闹,每一个都沉浸在死而复生的激动之中。
而悲,则属于那些临阵脱逃、甚至做出了用同门抵挡身体的不耻之徒。
他们畏缩着躲闪着周围人或谴责、或不屑的目光,后悔之情溢于言表。
当然,其中面色最为沉重的,就是宋赐了。
有几个早死的弟子想要靠近宋赐,被身边亲近的人一把拉住:“他不是宋赋!他是宋赐!我们都被骗了!”
接下来,根不用陆秧秧多说一句话。
宋赐多年伪装的野心,海兽上岸虐杀的惨剧,刚刚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弟子们望向他的目光如同千万把锋利的尖刀,恨不得下一秒便将他剐得尸骨无存。
宋赐脸色虽差,但竟还有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架势。
他仍托着腹前的花,用腹声沉稳地对弟子说话。
“方才,你们所有人都在突然间陷入了沉睡,醒来后就对我刀剑相向,是不是被设计看到了什么?”
“宋赐。”
事到如今,陆秧秧已经完全不在意他的挑拨了。
“画皮可是我西南山谷的东西。不知道你用了它也就罢了,如今我知道了,难道会没有办法将它从你脸上扒下来吗?”
她语气轻快,却在说到话末时如鹰般雷厉冲出,毫无前兆,抬手抓向宋赐的脸皮!
宋赐疾步避开,没有被抓到正脸,但被陆秧秧指尖碰到的地方却仍破出了几道爪痕,露出了里面更加青白病态的皮肤。
“宋赋的这张面皮只有这一张,如今被我抓坏了,修也修不好,你还想冒充他的身份,难道是日后打算学着程恩,终日躲在黑斗篷下面吗?”
陆秧秧嘴上这样说着,但行动却丝毫未停,猛虎擒兔般冲向宋赐,几次就用术法将他脸上宋赋的人皮撕烂。
一对一地打起来,宋赐全然不是陆秧秧的对手。
他使出的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毒花刺藤,最多不过绊住陆秧秧一时半刻,随后,她便又会杀到他的面前。
不多时,宋赐的假面彻底被撕开,露出他那张青白如死尸般的脸。他只能使出保命的杀手锏,种出了一片疯长着的、刀斧难入、水火不侵的坚硬铁刀木,将自己完全护在其中,暂时地拦住了陆秧秧。
那是藏药岛的至宝,一向保管在岛主手中,只有当藏药岛陷入危难之时才可以拿出,传闻曾在大灾大难时保护过整个岛屿。
陆秧秧站在无数颗紧密高耸、树冠交叠、如同堡垒的黑褐木柱外,看不到里面宋赐的一丝身影。
“陆姑娘。”
宋赐知道身份败露无疑,干脆用回了自己的声音,向陆秧秧挑明:“你仔细想想,你我之间,其实并无仇怨,何必敌对至此?”
他诱导:“我与晏家有恩怨、与众多玄门有恩怨,但唯独同西南山谷没有。十三年前,是宋赋等人害了你西南山谷,而我亲手将宋赋杀了,将他虐杀至死,拆骨剥皮,也算是为你报了仇。”
“这话你该早说。你若是一开始就坦诚相告,我说不定还会考虑一下。现在你身份暴露、野心尽现、还一脸输相,谁还会站在你那一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