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娘不必操心了。”皎皎按住她的手,眉目带着笑,又似是宽慰,沉着地说出了最残酷的真相,“她们未必不知道,只是知道了又有何用?能给女儿的撑腰的早就撑了,余下的多是没有那个底气的,便是您召见了,询问或是提点,也是无用的。”
娜仁拧拧眉,“那要怎么办?待秋狝时,我来替她们撑腰?”
“还是要她们自己立住才好。”皎皎一字一句地道,又放柔缓神情,冲娜仁一笑,“您且放心吧,女儿与皎娴已经商定好了。”
话说自太子妃入门之后,娜仁便清闲下来,皎皎在京中留了能有月余,时常入宫,也曾在永寿宫中小住过,有女儿陪着,三五好友闲话打牌,过得端是神仙日子。
不过皎皎并不会长留,动身的日子已经定下了,康熙习惯了女儿山高水远地去浪,虽仍旧不舍,却没多做挣扎。
只私下与娜仁感慨过,“人说父母在不远游,咱们却留不住皎皎。”
“你这话说的……便当皎皎抚蒙了吧,你看皎娴远嫁、皎定眼看也要走了,不也都是许久不能见一面,没什么区别。”娜仁非常淡定地道:“咱们家的姑娘父母尚在便远游的多了,也不差皎皎一个。”
康熙一时微怔,然后久久未语。过了半日,他长叹一声,感慨,“朕又何尝不希望这些儿女都留在身边,承欢膝下,时常相见。……皎定的嫁妆快要预备齐了,钦天监择的吉日也将近了。朕打算叫胤禔去送亲,他也成熟老练,能办些差事了。”
“这话你该和贤妃说。”娜仁语气轻松散漫,随意地倚着引枕,望着窗外大片大片的火烧云,不知究竟看向何方。
她又一边出着神,一边口吻平缓地慢慢道:“茶树的叶子可以掐下来一茬,夏茶味道不会大好,做点心还过得去,反正我是侍候不来这玩意,进了我的手就别想活得风雅了;院里的石榴花败了,茉莉的花期也到了,养在廊下,清风穿堂,花香便伴着风吹进殿里,再名贵的香料都不及这个……”
说着说着,她声音愈来愈轻,不知不觉便住了口,只盯着天边的火烧云,兀自出了许久的神。
康熙便捧着茶碗听她说话,不时应和。待她静下来,也未开口,呷了口香茗,思绪也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傍晚的清风拂面,似乎连夏风都贪恋这一份宁静,而变得分外地温柔。
是秋日一场娜仁办的赏菊宴上,又有许久未曾出现过的钮祜禄贵妃显露了踪迹。
她瞧着微微瘦了些,不过精神头还不错,面带浅笑,端庄平和。
小宴摆在御花园里,没有广邀后宫,不过娜仁素日相熟的几个,并太子妃、大福晋、三福晋与四福晋,虽如此说,来的人也着实不少,就在御花园的亭子里,摆了十几张葵花式高几,每人一几一椅分坐。
吃起来的方式颇为新鲜,娜仁与茉莉琢磨了一套吃食,有软糯香甜的云片糕、酥脆可口的荷花酥、捏得荸荠大小玲珑可爱的寿桃包、带着浓郁奶香又有清甜滋味的新熬茯苓霜……林林总总十几样,主菜是各个膏黄肉满能有半斤多重的肥螃蟹,一色用官窑新进菊花纹白瓷碟子奉上。
随食点奉上的有花果香浓郁却也后劲醉人的酒、飘着金黄桂花瓣的酸梅汤、茉莉蜜露点的茶汤,几边小炉子上滚着姜米茶,另备了热热的合欢花浸的烧酒,是要配着螃蟹吃下去的。
这些吃食在宫中倒也不算新鲜,新鲜在并不将所有吃食通通一气奉上,一道一道,由开胃的金糕与酸梅汤,到垫胃的小点心与花果酒,再奉上蒸好的螃蟹并将驱寒暖胃的茶酒斟满,最后奉上的是茯苓霜与茉莉蜜露,循循渐进一道道地奉上。
时下宫中寻常筵席并不大讲究这个,故而吃起来才算新鲜。
钮祜禄贵妃娜仁只是随意地一请,没成想她竟然应下来了,娜仁还有些吃惊。今儿仔细打量她一番,关怀地问道:“你也有许多日没出门了,可是身上有什么不舒坦的?这个时节最容易闹病,该要仔细着些才是。”
其实她清楚钮祜禄贵妃身上的症结不在这里。
钮祜禄贵妃从前身子其实不错,时常染恙也不过是这几年才开始的,从太医院的脉案来看其实并不严重,不过一句“郁结于心”久久不变。
太子妃入门之后没多久皎定出嫁,那便是钮祜禄贵妃最后一次出现在众人眼前了。
这一回她出现了倒是很叫人惊讶。
此时听娜仁这样问,钮祜禄贵妃微微一笑,道:“妾身倒还好,不过觉着身上倦些,不爱出来走动,劳您担心了。”
她这一笑,不知为何,总叫人觉着有些冷,不似往年那般,端庄雍容。
娜仁再一眼过去,她仍旧是款款而笑端方优雅的模样,便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笑着对她道:“有些时候自己看开些,日子才好过,总把自己的心拘在方寸之地中,伤心也伤神。”
“是,多谢您提点。”钮祜禄贵妃从容不迫地点点头,神情平静。
也不知她听没听进去。
娜仁点到即止,没有多劝。其实她和钮祜禄贵妃也没有多亲近的关系,不及与戴佳氏她们,又比点头之交好上许多。
有时候她甚至隐隐觉着钮祜禄贵妃比佛拉娜还要懂她,又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无缘由地。
索性她素来是个直觉性选手,对此也没有多做纠结。
不过她记着历史上的钮祜禄贵妃并不长寿,却记不清她是什么年月薨逝的,如今太医院的脉案说钮祜禄贵妃没大问题,钮祜禄贵妃看起来也没什么问题。
这若是有什么疾症也就罢了,虽然她未必有办法,但知道了好歹也是个说法;如今钮祜禄贵妃这样子,却叫人无从下手。
不过关系在这呢,她若是说得再多便越界了,暂且将此事压下不谈,说起席上的酒水,佛拉娜和她搭着茬,气氛很快和缓过来。
十月里,京师的天气彻底转凉,一场场秋雨下得人防不胜防,只能尽快穿上棉衣。
这日娜仁从宁寿宫出来,迎头撞见钮祜禄贵妃在三两个人的搀扶簇拥下从天穹宝殿那边出来,不过匆匆一眼,便叫她吃了一惊。
不过一个多月没见,钮祜禄贵妃整个人竟然消瘦了一大圈,行走之间亦有些虚弱无力。秋雨急骤,隔着雨帘,娜仁对钮祜禄贵妃的面容神情其实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晰,但却很清晰地感受到她整个人的状态。
用一个比喻,可能就是深秋里坚持着还没有枯萎的菊花,仍旧骄傲地挺起胸膛,却已流露出了颓废腐朽的衰败气机,虽然气节仍在,花朵仍开,却不知能够坚持到何时。
这个比喻或许不太恰当,但即便娜仁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更符合此时的钮祜禄贵妃的比喻。
钮祜禄贵妃也看到了她,在宫人的搀扶下冲着她无声地一礼,然后缓缓走到她近前,声音放得很沉,是在气有些虚的情况下尽力放声出来的结果。
她缓缓道:“娘娘不妨光临寒舍,喝一杯茶。”
她又顿了顿,补了一句,“有新得的大红袍,还没来得及尝尝滋味,可惜人在病中,怕是无福,白糟蹋浪费了好茶叶,娘娘来尝尝吧。”
娜仁没多迟疑便应下来,钮祜禄贵妃见状又是一笑,“额云在宫中时曾交代我必要时可以寻求娘娘的帮助,道娘娘是可信之人。我当时并不尽信,如今看来,是我错了。娘娘光风霁月,是我所不及。”
“额云在宫中时”。
这小半句话与天边的雷鸣同时在娜仁耳边炸开,叫她登时绷紧了脑袋里的那根弦,眼睛直直盯着钮祜禄贵妃,隔着雨帘,她的笑意模糊,不大清晰,其中的意味却清清楚楚地传给了娜仁。
我什么都知道,随我来吧。
好,那就随你去。
第137章
算来自愿景搬到长春宫居住,后又离宫,娜仁也有一二十年未曾踏足景阳宫。
今日一进景阳宫,便觉这里已经彻头彻尾大变一番。唯有东边梢间上靠墙的整整一架子书仍静静矗立在那里,淡淡的墨香萦绕在人鼻尖,恍惚间仿佛回到当年,一切都未变过。
但再一抬头,满屋遍是暗红百蝶穿花纱幔,这是愿景在时,万万不会出现的颜色。
钮祜禄贵妃见她着眼在那一架子书上,便轻轻笑了一下,笑容浅浅的,未入眼底,先命宫人道:“沏茶来,就沏那罐子今年新得的大红袍。”
然后请娜仁在炕上落座,她自己也坐下了,也望着那一架子书,神情总有些复杂,“从小,我便知道我有一个养在别庄上的姐姐,其实我并没怎么与她相处过,阿玛也不喜欢提起她,额娘是一辈子顺从阿玛惯了的人,也不会提起她。
后来她要参加选秀,回家住了几个月,我们相处的时间很短,其实我小她很多,她性子又清冷,不大爱理我。额娘叫我跟着她,我便听额娘的,当时我心里还蛮不服气,觉着额娘偏心,不过碍于额娘的话,才勉强自己粘着她。她不大理我,却也不会赶我。
当时我以为自己很讨厌她的,等入了宫之后,却发现当年我并非全然是被勉强的,只是我不愿承认罢了。”
宫人奉了茶来,因钮祜禄贵妃服着药,与她斟的是清水,钮祜禄贵妃垂眸盯着那碗水,自嘲般地一笑,“没想到我也沦落到喝太和汤的地步。”
“我记着你喜欢普洱。”娜仁不过随口一句,钮祜禄贵妃却道:“其实不过是喜欢喝有味的,寻常苦茶我也咽得下去。”
娜仁便记起愿景留在长春宫中的茶树也被她挖来一棵,据闻养在景阳宫中,这会透过北窗看,依稀见廊檐旁用石头圈出一小块地,养着一棵茶树。
钮祜禄贵妃并不在意娜仁是作何感想,今天她整个人都透露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潇洒,仿佛是什么都不在意了,倒比从前端庄雍容的模样更像个活人。
娜仁打量她两眼,忽觉原来她的眉眼并不是生来便很温柔静美的那种,相反,她的眼角微微有些上挑,眉形不加修饰时更有几分英气,如今没有粉黛妆点,眉目间的清冷和自然流露的几分嘲讽不加掩饰倾泻而出,与愿景如出一辙。
见娜仁着意打量自己,钮祜禄贵妃又笑了,抬手轻抚自己的眉眼,直直看向娜仁,似带着几分讽笑,“人说宫里的娘娘,必定要端庄温婉,能讨万岁爷欢欣,叫众人信服。”
“您看——”她仰头看着自己宫殿里的纱幔,道:“这样张扬喧嚣的艳丽颜色,从前是绝不会被允许出现在我的寝间、寝殿中的。但那又如何呢,如今我要做什么,想怎么做,谁能拦我,左右我?”
她挑起眉,与从前温和的模样简直是天差地别。
娜仁默了默,诚恳地道:“这颜色还是暗了点,不够张扬,你若是喜欢,我那还有几匹大红色的蝉翼纱。”
钮祜禄贵妃微怔,然后猛地笑了出来,摇摇头,轻笑一声,道:“罢了。我这半生如此活过来,能在死前放肆一把,到底还拘束着。”
她自嘲似的笑笑,然后摇摇头,又随意与娜仁说了两句闲话,左右都没说起和愿景有关的事情。
娜仁其实拿不准她究竟是不是知道愿景没死的事,毕竟也没有直接的证据,但她本心中就是觉着钮祜禄贵妃是知道了。
她这人直觉一向准,当年也是靠直觉吃过饭的,这会也没有改变自己的猜测。
但钮祜禄贵妃不先开口,她先开口岂不是落了下乘?故而她也并未率先提起,一直拖着,等钮祜禄贵妃开口。
出乎她意料的,钮祜禄贵妃并没有打算用这点来做什么花招说法,仿佛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宣泄自己内心中压抑已久的想法,或者连想法都算不上,只是些不知能够向谁倾诉寻求宽慰或赞同的零散情绪。
两个人便这样静静地坐了许久,红罗炭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细碎响声,殿里应当是燃了香,香气很复杂,最直观的比较便是如如冰雪般的冷意,与淡淡的墨香融合在一起,给人一种很冷冽的感觉,与从前钮祜禄贵妃身上那种沉静的沉檀香气给人的感觉天差地别,决然不同。
娜仁微有些出神,已经开始想今日宵夜应该吃些什么,直到外头雨势停了,琼枝小声地回:“娘娘,天儿晚了,再不回去,外头就要黑透了。”
娜仁回过神来,对钮祜禄贵妃道:“我得走了,改日再来喝茶吧,或者你去找我也好,我那倒有些服药也能喝的玩意。”
见她先要离去了,钮祜禄贵妃倒也未强留,只从容地起身,笑着欠了欠,一举一动如行云流水,端方自然。
娜仁见状,心中百感交集:其实无论钮祜禄贵妃怎样不愿接纳,她都必须承认,十几年的世家贵女,十几年的深宫贵妃,这些时光给她带来太多太多的影响,有好的、有坏的,这些统统组合在一起,成为了如今这个外表端庄、内心叛逆的景阳宫贵妃。
在她出门之前,忽然听到钮祜禄贵妃说:“娘娘您说,你我,或者说这宫中所有的女子,是不是都如笼中鸟一般,生来带着枷锁镣铐,受着无形的桎梏,注定一生受人支配,本心流离,不得自由。”
娜仁停住步伐,定在那里,半晌后,钮祜禄贵妃听到她的回答:“你我带着的,并不是枷锁镣铐,尊荣、富贵你我享受了,便注定要接受那些压力与不得已。”
“都是笼中鸟,带不带镣铐,又有何区别?”钮祜禄贵妃并未否认娜仁所言,只是凄然笑着,“咱们注定不得遵从本心的选择,注定要为人支配。”
娜仁想了想,道:“我心自由,则万物都不是桎梏。”
她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沉着坚定,钮祜禄贵妃看着她依旧挺拔的背影,心中无端有几分羡慕,又带着些许的期待。
钮祜禄贵妃似乎喃喃自语,“我反抗了,或许我也赢了一局,可他们赢得太多了,如今来看,我还是个彻头彻尾的输家。但很快,我要为我自己活一次,不为他们,他们总以为能操纵一切,以为有权势在手,便无所不能。故而要倾尽一切,不择手段地得到权势。”
她端正坐姿,神情是一眼见到便能叫人铭心刻骨的坚定,“我想活自己一次,哪怕只有一瞬间。希望您和看顾些胤俄……也罢了,他的命,还要看他自己来走。他走下去的每一步,都由他自己来选择吧。我汲汲以求半生不过为此,没了我,他能早早地拥有这份权利。”
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娜仁微微拧了拧眉,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良久,娜仁道:“于胤俄而言,你不会是他的束缚。在宫里,没有母亲的孩子,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