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大典之后,紧接着册封皇后与六宫,又尊皇考皇后博尔济吉特氏为母后皇太后,上徽号“慧仁”;尊生母皇考德妃为圣母皇太后,上徽号“仁寿”。
烦心事便出在这里头。
乌雅氏拒绝受太后尊号,拒绝迁居宁寿宫,甚至拒绝内务府送来的太后朝服,话里话外隐约有指责新帝得位不正,抢了十四阿哥皇位的意思。
这对新帝来说,可比八爷党在外头闹腾的那些闹心多了。
若是宫中的这消息传出去,新帝得位不正,只怕就要彻底被做实了。
娜仁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和皎皎、楚卿与新上任的皇后说话,庭颐安静地坐在她身边,手捧一卷书,她年纪虽幼,眉目面容尚且稚嫩,眉宇间却也有了清冷悠远,与她娘如出一辙的神韵。
皇后笑吟吟地夸了庭颐两句,正要说起各位太妃在宁寿宫的住所安排,忽见她的贴身宫女急急忙忙地进来,满面焦急。
皇后眉心微蹙,“怎么如此没有规矩?”
宫女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急急将事情说了,又道:“万岁爷震怒,把自己关在养心殿里,至今没有出来。”
皎皎端着茶碗送到唇边的手一顿,转头看向娜仁,眼中带着些恳求的意味。
娜仁知道她的意思。
如今阖宫之中,能够弹压乌雅氏的,除了太皇太后,便是娜仁了。
闭目片刻之后,娜仁睁开眼,断然道:“皇后、皎皎,你们现在去养心殿,告诉皇上,仁寿皇太后那边有我。”
皇后明显松了口气,匆匆起身向着娜仁郑重一福,然后拉着皎皎快步离去了。
娜仁也站起身来,拍拍楚卿的肩,道:“你在这等着,我很快回来。”
永寿宫位处东六宫,与永寿宫距离不近,娜仁乘软轿过去,皇太后的依仗浩浩荡荡占了半条长街,琼枝冬葵肃容拥着软轿而行,明显是去砸场子的排场。
永和宫门外,内务府宫人和礼部官员捧着太后朝服与加封徽号的诏书跪在那里,即便圣母皇太后拒收,他们也是不敢回去的,干脆就跪在这里等着。
甫一见娜仁的轿辇,内务府宫人明显松了口气,低声道:“救星来了,快给让路。”
礼部官员尚有些茫然,娜仁的辇轿已行至他们跟前。
“东西留下,你们回去吧。这天寒雪厚,回去后用些驱寒的汤药,仔细着膝盖不要受了寒。”娜仁随意叮嘱了行跪安礼的宫人与官员两句,叫他们一颗在寒风中被吹得瑟瑟发抖的心得到慰藉,一时忍不住热泪盈眶。
“娘娘。”冬葵微行一礼,恭谨地问:“可要奴才去叩门?”
“直接推开。”娜仁一甩袖,阔步前行,斗篷的下摆在空中飞起一个弧度,露出边缘处银丝镶绣的茉莉团花与海水纹。
正殿当中,听到推门的声音,乌雅氏眉心紧蹙地抬起头,问:“是谁来了?”
“是……是母后皇太后。”她的贴身宫人迟疑一下,道。
乌雅氏面色冷冷,“她怎么来了?”
然而下一瞬,宫人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响起,吱呀吱呀的踩雪声传入乌雅氏耳中,叫她愈发心烦。
“娘娘好不客气。”娜仁甫一露面,乌雅氏便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端坐在正殿的宝座之上,正殿宫门大开,殿内光影昏暗,乌雅氏端坐宝座上,倒真有一番威严气势。
倒是难得。
这些年,娜仁见惯了乌雅氏温柔小意、柔婉恭顺的模样,这样的乌雅氏倒是难得。
还真是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
娜仁眉目愈冷,步入正殿后轻飘飘一摆手,命道:“把殿门关上。”
乌雅氏下意识竖眉厉声反驳:“此乃永和宫,尔等安敢放肆!”
“本宫是先帝亲封的皇后,名正言顺的母后皇太后,先帝在世时亲口叮嘱要以本宫为尊。论尊卑,本宫为尊你为卑,本宫无论在你宫里做什么,都不算放肆。”娜仁一双眼锐利如刀,此时冷冷看来,便是乌雅氏已提足了胆气,呼吸也不由一滞。
娜仁解了斗篷,甩甩袖子四下看看,跟来的小宫女很有颜色地入内殿摸了个墩子过来,娜仁仍不满意,指指乌雅氏:“你下来。”
乌雅氏一时面色涨红,急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为尊你为卑的意思,怎么,本宫以母后皇太后的身份想你问罪,还要坐在下面仰视你吗?”娜仁扬了扬眉,微抬下颔:“你是自己下来,还是本宫叫人拉你下来?”
乌雅氏厉声道:“你敢!我也是新帝的生母,名正言顺的皇太后!”
“这会倒是知道自己是太后了。”娜仁讽笑一声,旋即目光冷冷地直对乌雅氏:“本宫已给你留足了面子,为了你那一份薄面,你最好自己走下来。”
第182章
乌雅氏咬紧了牙关,难得硬气地与娜仁对视,却在娜仁一步步逼近的时候不自觉地瑟缩着退缩了。
然后娜仁轻轻一拉,她便从宝座上起来,直到站立在那里,她才后知后觉地追悔莫及:她究竟是在做什么啊!
说好的硬刚呢?!
然而此时娜仁已经落座,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已经不重要了。
琼枝非常顺手地用了永和宫的茶炉子,取干净的茶碗用净水涮过,便斟上茶水,恭敬地奉与娜仁。
娜仁随意地接过,端在手上轻轻吹了吹,乌雅氏见主仆二人旁若无人的样子,一时气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咬牙切齿地道:“娘娘,您在我这永和宫如此行事,传出去叫外人听到,对您的名声可不好吧?”
“本宫为我大清江山计,问罪先帝妃妾,有何不可?”娜仁饶有兴致地一扬眉,“乌雅氏,德太妃,容我提醒你一句,你不接皇帝尊封你的诏书,你太后的位置可坐不牢靠啊。”
乌雅氏一手紧紧攥着帕子握拳,怒道:“老四他得位不正,我身为先帝妃子,怎可受他的尊封而有悖于先帝?!”
“先帝临终那日你也在,是眼睁睁看着先帝传位于当今的。”娜仁眉目微冷,“你若想以此来逼皇帝低头,只怕只会适得其反。”
乌雅氏咬着牙不肯退步,“先帝曾与我说过,我们的胤祯天资聪颖文武双全才德兼备,能够委以重任!先帝也曾在密折中教导胤祯要获取人心,分明是看好我们胤祯!”
“胤祯……”娜仁轻呵一声,然后将手中茶碗重重甩了出去,正撞在与暖阁相连处的落地罩上,华美的瓷器登时碎裂,摔在未铺地毡的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乌雅氏心尖倏地一颤,深吸一口气,却仍高高地抬起头,脊背挺直,不肯退却。
“乌雅氏,你可知你如今言行,是动摇江山、助人混淆先帝遗诏、意图动摇帝位的可诛九族之大罪!”娜仁厉声喝道,乌雅氏被她猛然爆发出的声音一惊,竟然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即便她很快反应过来,勉强起身,维持着自己脆弱的雍容威严,面上也隐隐可见惶惶之色。
娜仁微微倾身,手捏着乌雅氏的下巴,低声道:“本宫知道,你怕是与外头已有了联系,也知道你今日如此行事定然有人指点。但本宫现在要告诉你,如果新帝的皇位不稳,那你这个新帝生母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你真以为,新帝的皇位不稳,得了好处的会是你的十四吗?
你最好老老实实地接了诏书当你的皇太后,若是再做这些手脚,污了先帝圣明、使新帝威望动摇,那本宫有的是法子收拾你。”
乌雅氏咬着牙道:“老四不孝不恭,对我这个生母也不见恭顺之色,怎配为帝?别看你如今母后皇太后威望慎重,可你要知道烈火烹油筵席易散,皇帝如今对你倒是恭敬,可看他如今对我这个生母如何,便可知日后对你这个还没有血脉联系的嫡母如何!”
说着,她又轻嗤一声,低低道:“连一天皇后都没当住,册封礼都没行过,算什么嫡母。”
娜仁冷哼道:“那我也是先帝亲封的皇后,哪怕当今尊你为圣母皇太后,你也还是要低我一头,向我行礼。还有,你说皇帝待你如何?尊你为太后、为你上徽号,宫中用度处处紧着你,每日晨昏定省,够孝敬了吧,这些年也没见你如何疼惜儿子,你还要怎样?”
乌雅氏道:“那又如何?我是他的额娘,他如何尊敬我都是应该的!”
见她一味胡搅蛮缠,娜仁实在失望,不想和她多掰扯什么,只取帕子来一根一根拭擦自己方才捏了乌雅氏下巴的手指,冷冷地道:“我不是来和你讲道理的,我是告诉你,今日你若是不接这朝服圣旨,那你的宝贝十四在宫外能否平安,可就说不准了。”
乌雅氏呼吸一滞,声音尖锐:“你敢!祯儿可是先帝最疼爱的儿子!”
“先帝最疼爱的儿子难道不是废太子,如今的和硕理亲王胤礽吗?”娜仁轻嗤一声,“你陪伴圣驾多年,纵然脑子不灵敏,也应该擅长揣摩圣意。先帝是为何捧起十四你心知肚明,还是不要自欺欺人了,乌雅殊兰。”
这名字着实有许多年没人叫过了。
乌雅氏甫一听了娜仁的话,便浑身一僵,听她叫自己的名字,心中更是百感交集,嘴唇嗫嚅几下,竟连半个字都没挤出来。
娜仁看她这样子,就知道她只怕也隐隐明白,康熙将胤祯捧得高高的,除了父亲对儿子的疼爱,也隐有平衡皇子间局势的意思。
只是虽然明白了,却自欺欺人地不愿相信罢了。
娜仁方才有满腔的怒火愤懑,这会见她的样子,却无端地消散了大半,只叹了口气,道:“我方才那话不是说笑,皇帝对你要敬着,对十四阿哥可未必了。你若是再不接那朝服与诏书,只怕你心心念念的儿子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当今登基,先帝众皇子避新帝讳,改‘胤’为‘允’,胤祯……允禵……先帝的灵柩估计快要移到景陵了,你自己掂量着办。”
言罢,她起身,拂袖而去,没再多说半句。
殿门一关,光影被掩,乌雅氏浑身一软跌坐在地上,颤着手喊:“圆子……圆子……快,快,我要写信给祯儿,叫他不要回来,老四对他不怀好意啊!”
宫人们扑通扑通跪了一地,却无人敢发一言。
良久之中,名唤圆子的那个轻声道:“娘娘,那朝服和诏书,您接了吧。就当为了十四爷着想不是?”
乌雅氏浑身颤抖,牙齿都在轻颤,却自顾自地厉声喝骂:“佟氏!你连死了都不肯放过我吗?!”
养心殿里,宫人安静地收拾着地上的一片狼藉,皇后挨着雍正、皎皎在雍正下首,二人落座后便一直在宽慰雍正。
方才殿外一个小太监忽然走了进来,见他神情,二人本欲回避,雍正却摆摆手,似是讽笑,又似是干脆不在意了,“避什么,有什么是毓舒和大姐不能听的。你说吧。”
那小太监于是将娜仁到永和宫后,永和宫中发生的种种说了,就连娜仁言到激烈处的语气他都学出八分来,皎皎倒是波澜不惊未觉得有什么,皇后却忍不住微微睁圆了眼。
雍正适时握住她的手,她便反握回去,冲着他嫣然一笑。
听到一半时,雍正原本紧蹙着的眉目微舒,与皎皎笑言:“到底是皇额娘威武。”
皎皎若有所思,只轻轻一笑。
又过半刻,听闻乌雅氏言语,雍正面色倏地沉了下去,冷得仿若万年寒冰,寒气逼人。
皇后心急,在他耳边轻声道:“万岁爷,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啊。”
雍正沉着脸,半日未曾言语。
皎皎心中轻叹一声,终究是雍正缓缓自己平复了情绪,对皎皎道:“阿姐见笑了。”
乌雅氏最终还是接了那朝服与诏书,这仿佛也昭示着八爷党一次反扑的失败。
然后的事情娜仁就没有太关注了,送康熙灵柩入景陵后,十四阿哥便被打发到景陵守陵读书,没过一个月,宫中的圣母皇太后便因急病,不治而亡了。
雍正年间前期,前朝波诡云谲风起云涌,党政余毒未解,皇帝理政勤勉,一点点地修复着在党政荼毒之下千疮百孔的河山。
康熙当政晚年,也有于国民不利之处,新帝登基改换新气象,如打了鸡血一般精神振奋,每日大半的时间都是泡在御案上度过的。
皇后就在养心殿后殿东耳房体顺堂中居住,为此几番劝解皇帝也没听进去,只能每日多炖补汤,默默地打理好后宫。
雍正为弘历指了几位大儒名臣做老师,叫他跟着学习,也叫他在前朝历练。
他膝下唯有这一个满族血统纯正的儿子,不像康熙有的是儿子可以磨砺选择,对弘历,他是万般保护怕有人钻空子动手,又要百般苦心,护持着他能够历练着成长。
这样的效果是很显著的。
雍正四年,娜仁再到光明书院中小住。因秋日大选,雍正欲为弘历挑选嫡福晋,皇后来信请她回宫掌眼,她才依依不舍地收拾行李打算动身回宫。
皎皎本欲亲自送她回京,然而正逢书院中每年一度的骑射大比,乃是盛会,她这做院长的离不开身,只能叫安隽云送。
安隽云送娜仁到山门外时,便见树荫下赫然立着一位未及弱冠的少年,他身着苍青色马褂,手持折扇,端得是温润君子风度翩翩的模样。
见娜仁出来,他忙弯腰做礼,平身后笑道:“知道您今日回宫,孙儿特地来接您。”
“好了,既然他来了,你就不要送了。皎皎怀着身子呢,你离了她,你我都不放心不是?”娜仁笑眯眯地歪头看向安隽云,一把年纪的人了,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依旧清亮,姿态温和。
安隽云也确实舍不得离开这边,迟疑一下,还是向娜仁行了一礼,“那儿臣便斗胆,请四阿哥护送您回宫了。”
“去吧。”娜仁摆摆手。
皎皎本是打定了主意此生就要柔维一个的,但这几年不知为何动摇了念想,开始预备再要一个。
娜仁对此很是不解了一阵子,在她的询问之下,皎皎笑道:“只是忽然明白了,想要有一个人能够继承我的意志、能够坚定不移地做下去,只能是打小养在身边的人。就再要一个吧,左右我的身子还年轻,小唐太医也说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