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亲戚实在太多,而且各个封号冗长,她能记住实在是不容易。
福宽点点头,娜仁恍惚想起那个人,叹道:“当年也是一起玩过的人,收了他这么丰厚的礼,我倒是不好意思了。”
“娘娘如今是蒙古四十九部唯一位列宫中尊位女子,是蒙古的依仗,他们自然是只有献上厚礼的。”乌嬷嬷走过来扶着她,笑道:“那些个头面,也拣两样喜欢的出来,戴着出去,与宫中那起子人都看看,您就是有奢华的资本。”
娜仁笑了,“嬷嬷,那些个东西戴在头上不压得脖子疼的啊?”话如此说,也吩咐:“那一只七凤冠留出来吧,过两日元宵赐宴,我戴着。虽说包头钿子也好,可我总觉着这些个发冠更精巧好看。”
乌嬷嬷道:“这些个东西,好看是好看,可总不是主流的,您戴一回两回也罢了,若是多了可不好了。这东西想来也不是新制的,珠子倒像是新换的,应该是有些年头的旧东西了。”
娜仁轻笑未语。
娜仁这边还算是好的,一到慈宁宫里,各地总督巡抚献上的礼物在慈宁宫正殿当地摆满了两张并在一起的紫檀蟠龙大案,琳琅满目的各样珍宝,珠玉润泽生光。太皇太后歪在内殿喝茶,见娜仁来了,便道:“快去瞧瞧,外头那些个东西,有看上眼的就带回去。”
“我就不敲您的竹杠了。”娜仁挥挥手,豆蔻捧着一个掐丝小盒上前,娜仁笑道:“这几日大鱼大肉的,您吃油腻了,我惦记着,特特做了这一道枣泥馅的山药糕,还有好克化的甜酒酿饽饽并豌豆黄。让小厨房兑一碗果子露来——”
福安应着,娜仁又添了一句:“要桂花香栾的,添黄橙子与蜜金桔点出来,味儿最好,又有花香,又有果子的酸甜爽口。”
福安笑呵呵答应了,道:“老祖宗今儿早上起来就没怎么用膳,亏得您来了。”
太皇太后斜她一眼:“这妮子什么话都与人说。”她说着,又看了娜仁一眼,轻哼道:“只怕有人只惦记着永寿宫那一亩三分地,倒把我慈宁宫这地方忘了。”
娜仁便知道这是怪她这几日慈宁宫设宴款待诰命她一概推却了,此时脸上挂着笑坐在太皇太后身边,道:“您还不知道我的性子?那些人一多,我就不爱来了。前些日子还算听个热闹,这几日当真无趣。我额吉又眼看要回程了,我便懒得出来了。若不是知道今儿您这没人,我今儿也不想过来。好老祖宗,您担待担待,容我躲躲懒不成?”
“让你多见几家命妇是害了你吗?”太皇太后抬手重重点点她的额头,轻哼一声。
那可不是,退休老大爷不需要交游广阔,只需要安静泡脚。
不过这话娜仁可不敢在太皇太后跟前说出来,怕挨暴栗子吃,从炕上几乎是一个鲤鱼打挺起来,一扬手,很有一股豪气地道:“琼枝,走,咱们看看老祖宗新得的好东西去,若有好的,只抱回去,不与老祖宗客气!”
太皇太后见她这样,笑骂一声:“ 瞧那一身土匪气概。”不过端着茶水砸了两口,心情好了不少,扬声道:“地下大口箱子里有些缎子,有藕粉、天蓝、水绿、浅紫四色的宋锦,你带回去做衣裳。还有一串水晶十八子手串,坠着的南红玛瑙珠儿,倒是西洋玩意做咱们的样式,今儿你带回去。”
苏麻喇听了一耳朵,在娜仁身边笑道:“那手串本是两广总督年前献上的,老祖宗让留下,在佛堂里佛前供奉着,亲自念足了七七四十九日的经,按宝华殿的法师说,带在身上,鬼邪不近,疾病不侵,保主人无忧。”
娜仁一愣,拿起那盒子看着里头的手串儿,心里发酸:她何德何能,能让太皇太后如此惦记啊?
见她拿出手串捂在心口怔怔地发呆,眼圈渐红,苏麻喇忙劝道:“快别哭,大正月里掉泪珠子不吉利。”
“谁?谁惹我们娜仁了?”太皇太后在里间扬声问:“谁惹得我们掉金豆豆,快告诉本宫,打他的板子!”
娜仁破涕为笑,抹了把眼睛,进去道:“您!就是您惹我了!”
看她委屈巴巴的样子,太皇太后也愣了,忙招手:“快过来,这是怎么了?”
娜仁一头撞进太皇太后怀里,用脑袋在她身上蹭了蹭,手里紧紧攥着那一串珠子,闷闷道:“您怎么对我这么好啊。”
“废话,你从被我养大,我对你不好对谁好啊?”太皇太后点着她的额头嗔怪道:“净说这些没道理的话。在老祖宗心里啊,你和皇帝是一样的。”
话虽这么说,其实娜仁知道,太皇太后看她比康熙重,不然也不可能为了她连和唐别卿搞假脉案,就为了加深康熙心中对她的愧疚。
抿抿唇,娜仁又蹭了蹭太皇太后,瓮声瓮气地道:“娜仁愿意永远陪着您。”
太皇太后笑了,轻抚着她的头发,“你这愿啊,永永远远地才好呢。老祖宗就看着你哪日反悔了!”又笑骂道:“也不知道是谁,这几日就推三阻四地不愿过来。”
一时福寿捧着个文竹小茶盘将两盏果子露奉上,一色是净白瓷荷花荷叶拢口杯,连着一体底下是荷叶状的杯托一样,上头杯身荷花状,净白无纹,盛着橙黄的果子露,里头飘着星星点点的糖桂花,好看极了。
她倒没怎么见识过娜仁在太皇太后身边撒娇耍痴卖乖的样子,此时微微吃惊,瞬息低头抿嘴轻笑,喜滋滋地让人瞧着就一股喜气。
福安看她一眼,也没苛责,只微微一笑,将果子露奉与太皇太后与娜仁,又劝道:“老祖宗,格格……慧主儿的孝心,您总不推却了吧?快用些个点心。慧主儿,小厨房一早做了棋子大小的蟹粉酥,喷香的,老祖宗却不识货,您素来喜欢那口,尝尝?”
娜仁眼睛一亮,忙命:“快端过来!”
二人吃了一顿小小的加餐,没一会儿皇后来了,福安照例奉了果子露上来,皇后轻抿一口,眼睛一弯,又迅速恢复了端庄的样子,开始与太皇太后商讨上元之日宫中的安排。
娜仁在旁听着热闹,算着今年宫中人多,应该又有些热闹事儿,心中不免期待起来。
及至上元当日,娜仁一早被催着起身,好生打扮了一番,身着大红撒花妆缎比甲,内里搭松花色绣四色折枝花卉衬衣,头戴那一顶七凤银冠,脑后并簪两支红梅绒花,抿一口艳红颜色的胭脂,被打扮得喜气洋洋的,若不是她强烈抗议,衬衣也不能用素雅的送花色,乌嬷嬷手捧着大红衬衣就要套到她身上了。
直到梳妆完毕,娜仁心中还是悻悻然的,避了乌嬷嬷稍远两步,吩咐福宽:“将一早小厨房做的汤圆各个味道都盛一碗,并一盘子鲜果、一攒盒干果,送与景阳宫去。尤其桂糖黑芝麻馅的,昭妃喜欢,多备一碗。”
福宽笑着应了,依她的吩咐备齐一份亲送与景阳宫去。
白日里听戏赏红梅,晚间慈宁宫赐宴,皇后笑道:“今儿上元节大喜,借着这喜气,免去昭妃的禁足,让她出来同乐才是。”
太皇太后饮着酒,见娜仁在底下紧紧盯着她,心中轻哼一声,身体却很诚实地将小酒盅放下,捻着念珠道:“也罢,她送来的佛经我也看了,倒也心诚,等会赏花灯,也少不了她一份。”
皇后又笑道:“那佛经妾身也看了,娟秀小字确实诚心。依妾身说,既然是好日子,不如好事成双。那景阳宫地气太冷,太医来报昭妃这几日身子不大好,不如与昭妃迁宫至长春宫,取一个好意头,愿她身体康健,早日为皇上绵延子嗣。”
她一开口,坐于苏克萨哈夫人下手的遏必隆夫人面上便浮出喜意来,鳌拜夫人打从落座脸色就一直不好看,盯着苏克萨哈夫人的眼神好像刀子一般,此时见遏必隆夫人喜气洋洋,心中冷哼一声,别过头去未语。
遏必隆夫人却顾不得她,连忙起身代女谢恩。
其实她与昭妃也不是亲生,从前也没有多亲近,但钮祜禄家的女儿入了宫,就代表他们全家,昭妃没脸,遏必隆在前头也灰头土脸的。
此时听闻皇后此语,虽然知道与时事有纠葛,她还是喜不自胜:管旁人如何,钮祜禄家有脸,她在诰命堆里才有脸面。
皇后忙命人搀她起身,太皇太后笑吟吟赐她一杯酒,道:“我倒是有意与你喝一杯,可惜人家看得紧,不许。你今儿吃了这一杯,就替你家姑娘谢恩了。”
遏必隆夫人仰头饮尽杯中酒,笑呵呵地翘首以盼昭妃过来。
昭妃来的时候已酒过三巡了,她身着暗红五福盈门缂丝氅衣,内搭淡紫遍地撒花轻绒袷袍,头绾翡翠扁方,戴五凤钿,垂赤金流苏,华丽中不失清雅。
她款步入内不紧不慢地徐徐而至,行至当中向太皇太后与皇后谢了恩,不悲不喜,不卑不亢,规矩却很是到位。
皇后对她的性子心里有数,此时笑容温和地唤她起身,众人这才注意到原来席上慧妃身后却空置一席,此时昭妃入座,正正好好,
皇后又和颜悦色地将自己桌上的两道菜馔与她,昭妃起身谢恩一番,很有一份后妃和睦。
娜仁捻着珠子看她们做戏,昭妃面无表情地努力作出感激涕零的样子简直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她低着头忍不住悄悄一笑,琼枝盛一碗酸菜白肉锅子与她,低声道:“喝口热的暖暖。”
“酸菜不健康,我可是要长命百岁的人……”娜仁嘟嘟囔囔地,在琼枝的催促下拾起汤匙舀了一口,然后嘿嘿一笑,“真香!”
琼枝忍俊不禁。
元宵便是宫中最热闹的一回了,赏灯猜谜热闹到半夜,娜仁回了宫里已经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扯着琼枝的衣角直撒娇:“困!要睡!”
琼枝揽着她扶住往里走,福宽也忙上来扶着,二人半扶半架地将她带进去,卸了妆擦了脸,脱了衣服烫了脚,塞进早被乌嬷嬷用汤婆子热得暖烘烘的被窝里,别看娜仁眼睛都睁不开了,项目倒是半点没落下。
宿醉累人,第二日晨起娜仁就觉着脑袋昏昏沉沉的,豆蔻端了热热一盏酸甜的香栾姜香蜜来,她眼睛都没抬一下,端来直接灌了下去,觉着肚子里好受些了,方问:“几时了?”
“现在起来梳妆,向皇后请安还来得及。”琼枝替她揉着太阳穴,轻声道。
娜仁叹了口气,摆摆手:“梳吧。”
她这边紧赶慢赶过去的时候皇后还没起,暖轿里她又眯了一会,调息运气,精神抖擞地下了轿,走起路来步履潇洒带风,一进去就见昭妃与佛拉娜等人都在偏殿等候,兰嬷嬷满是歉意地道:“皇后主子刚起,这不,梳妆呢。”
这岂不是好笑了。
娜仁看了眼殿内的一圈人,多半也都是如她一般匆匆起来的,结果急忙赶来了,正主没起呢。
佛拉娜用帕子掩着悄悄打了个哈欠,清梨掐着腕子上的竹节赤金缠丝镯,打起精神来,与娜仁说小话:“李嬷嬷可急坏了,大早上把我喊起来,又是梳妆打扮,说什么上元第二日给皇后请安迟了不好,结果我倒是没迟了——正主没动弹呢。”
“这镯子新奇,又是皇上新赏的?”娜仁随口打趣,还没等清梨回话,坐在她们对面的张氏已经阴阳怪气地开口:“不就是两匹料子,又算什么。李格格腕上那镯子,江南总督贡上的,又是缠丝又是嵌玉,仿着竹节样子一节节嵌上去的青玉,掐得很细的金丝托着,清雅好看,可真是难得!不像有些人,老祖宗赏两匹料子就张扬上了。”
娜仁微微挑眉,清楚地看到清梨侧身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原本与张氏随口说笑的佛拉娜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是、是吗?倒真是难得的好东西。”
她看向佛拉娜,见佛拉娜对她使劲打眼色,示意她不要发出货来,却没顾佛拉娜,只轻哼一声,道:“若说我,老祖宗倒不止赐了我两匹料子,那是四色宋锦八色苏杭缎,还有十二色蝉翼纱素绉纱,南地花色金簪十二支,玉钗十二支,翠钗十二支,还有什么来着,琼枝你帮我想想——你说咱们去一趟慈宁宫,打劫似的,大箱大箱地回去,真是不好意思鸭~”
佛拉娜一口茶水没咽对呛咳两声,昭妃深深看她一眼,清梨笑得眼睛都弯了,董氏怯怯地抬头看了看众人,又低下头不说话了,不过瞧着嘴角也是弯着的。
倒是纳喇氏,还留着些脸面,拉住张氏对娜仁笑道:“老祖宗疼慧妃姐姐,整个宫里谁不知道?想来有了什么好东西,也先与了慧妃姐姐,咱们都只有羡慕的份。”
张氏见娜仁公然与她对呛,脸都紫了,低着头呐呐半晌没说话。
这时皇后从殿外进来,想来也是听了两耳朵,进来直接道:“新得的缎子大家选选,裁春衣倒是正好的薄厚。以卑犯尊,即日起张格格每日晚膳后诵宫规一遍,撤绿头牌一月,以儆效尤。”
“……是。”张氏不情不愿,却不敢违背皇后,只能咬紧银牙应着。
第29章
张氏挑衅娜仁这事后来也传到康熙耳朵里,他老人家大手一挥停了张氏半年的绿头牌,罚在宝华殿跪经一个月。
这算是彻彻底底地替娜仁立了一把威,让阖宫上下都知道,永寿宫慧妃,那是谁都不能伸一根手指头指的人,不然皇上且有排揎给吃。
其实张氏之所以那么毫无顾忌地出口挑衅,也有康熙的缘故在里面。
永寿宫背景光耀地位尊贵,然而圣眷不浓是阖宫皆知的,皇上在永寿宫多半是留早午膳,过夜甚少,自然让有些人自认聪明自以为是地觉得皇上不看重慧妃。
这一回算是啪啪拍在张氏的脸上了。
后来太皇太后、太后便也知道了,阖宫嫔妃向太皇太后与太后请安朝见的时候很给了张氏些脸色看,不过康熙与皇后都罚够了,她们也没再多说什么。
只是太后说了一句:“我们无论有多少东西,给慧妃,都是我们乐意的。旁人再怎么眼红,也没你们一指头的份。”
从头到尾自己只反驳了张氏几句的娜仁叹了口气,非常矫情且做作地表示她一开始真不觉得张氏挑衅并不是什么大事。
得了便宜还卖乖,说的就是她。
然后后宫迎来了一年多风平浪静的漫长时光。
清梨仍旧盛宠,佛拉娜仍然不输清梨,昭妃处仍然淡淡的,纳喇氏不显山不露水,却很落得康熙的赞誉,称她是个‘贤惠人’,董氏出落得愈发出挑,弹得一手好琵琶,又有皇后一力抬举,倒是更有了些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