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最后两条鳜鱼昨儿被我们吃了,今儿一早星璇去问,说郊外的鲜鱼得晚上送来。您老今儿个将就将就,改日再做与你吃。”娜仁白他一眼,又一扬脸对梁九功道:“星璇与我说红焖肘子做得不错,与你主子尝尝。”
梁九功忙用银筷夹与康熙,康熙一尝,点点头,“果然不错。”又对娜仁语带无奈地道:“不过问了一句,阿姐就有好些话来说,日后实在是都不敢在永寿宫说话了。”
“近日昭妃常过来吗?”康熙忽然问。
娜仁一挑眉,知道他在想什么,便道:“走动还是一如往常的,她那个性子,什么事儿在脸上也看不出来。今年正月,你多番加恩钮祜禄家,满族门楣光耀,人老人家不喜不悲,遏必隆夫人进宫走动,俩人对着喝了半日的茶,若不是我过去了,都不知道遏必隆夫人进宫。过去的时候她俩坐一起大眼瞪小眼,我也是服了。”
康熙却道:“她这个性子也好,通透就好了。”
“她若是个蠢人,我也不会与她往来。”娜仁饮尽热汤,舒了口气,琼枝忙盛了饭上来,娜仁拾起筷子,又对着康熙念叨:“与你说多少次,膳前饮汤才是养生之道,急急忙忙地就着汤吃饭,对肠胃没有好的。”
康熙笑容略显无奈:“阿姐您快收了您的神通吧。”
梁九功琼枝几个在旁也悄悄地笑,娜仁叹了口气,不再对康熙念叨她的养生经,康熙又说起:“前儿与皇后商量,无论董氏或张氏,日后有孕产女,抱给阿姐养着,包衣出身,也省些事端。”
“……再说吧,我自己还没逍遥够呢。”娜仁微微一怔,复又摇头,轻笑着道。
第30章
殿内一时寂静,康熙见娜仁轻描淡写的模样,心中一叹,兴致勃勃地说起余事来:“如今会试已过,那日苏取头名会元,四月里殿试,也不知又是何等的风采。”他微微有些感慨:“今年会试的卷子朕均细细审阅过,文采出众者……我满蒙男儿还是少有啊。”
那日苏便是娜仁的三哥,取蒙语中“松”的意思。娜仁至今还记得,她坐上进京的马车那日,少年站在她身后,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娜仁,哥哥会成为你的底气,让你在宫中无人敢欺。”
然后今年会试,少年应诺,高中会元,君子端方,文采惊天下。
娜仁微怔,陷入回忆往昔的感慨中,康熙自顾自继续道:“不过这一届也很有几个不错的,朕微服出宫,在茶楼里遇一名唤张英的,已是而立之年,不显山不露水,倒是胸中自有丘壑。”
听着这个名字,娜仁颇为耳熟,仔细想了一会儿,忍不住一笑:张英不提,他儿子张廷玉可是顶顶的有名气,历经三朝,雍正帝心腹,当年某大热清宫电视剧,出场朝臣除了外戚,数张廷玉最多。
见她笑了,康熙自以为是因张英的年纪,便道:“阿姐不知,历来科举,少年英才者少,那日苏能高中会元,年纪已是罕见,本有老臣欲以他年龄弹压他,若不是有身份撑着,只怕……”他叹着气,微微摇头:“也不好说啊。”
娜仁扯着嘴角冷笑一声,“不说嫉贤妒能,迂腐世俗总是有的。读书人自以为清高,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其实呢?呵。”她摇摇头:“半部《论语》治天下,不就是搅和浑水吗?真要打起仗来,有几个真心为了家国‘文死谏’的?钓名沽誉罢了。”
康熙微怔,再度摇头轻笑,“阿姐这嘴毒,不过有气节的读书人是少了,总还是有的。”
至于娜仁对儒家思想的评判,他未做多言,只默默吃饭。
佛拉娜的胎在宫中激起万重波澜,上至太皇太后,下到好事宫人,对她这一胎都十分关注,钟粹宫的赏赐日日连绵不断,风光无限。
为她安胎的是历经两朝的老太医,医术上精老成稳重。这日娜仁在慈宁宫听他向太皇太后报佛拉娜的脉案,处处仔细小心。
不过这位老太医说的也是肺腑之言,“马佳小主年龄尚幼,骨盆未成,生产未免艰难。此还不是最紧要的,只怕马佳小主身子养不住龙胎到足月,届时皇嗣体虚,微臣只能尽心为马佳小主调养,不敢十分保证。”
“……我知道了。”太皇太后沉吟许久,方道:“这事只许说与皇帝,不许说与马佳小主听。你尽心替她调养,母子均安,好处自然是少不了你的。”
她语罢,微微一摆手,福安双手毕恭毕敬碰上一个托盘与太医,盘内金光闪闪五两重的大锭子十个,太医忙忙谢恩,“微臣,谢太皇太后赏赐,必尽心竭力为马佳小主安胎。”
太皇太后微微点头:“不错,马佳福晋的身子,也要无忧才是。”
老太医用袖子拭了拭额上的汗,深深一叩:“是。”
佛拉娜自被查出孕信之后,由御旨擢升福晋位,主钟粹宫主位,便是宫中皇后二妃之下第四位主位了。
老太医回完了话,由宫女引他出去。娜仁将桌上的面果子捧与太皇太后一个,道:“佛拉娜的身子真有太医说得那么不好吗?”
“他这已是缓和话了,不过倒也未必有他说得严重,太医的话术,你还不知道?”太皇太后接过咬了一口,随口道:“这奶酥馅的倒是还不错。”咽下点心,饮了口茶,方继续道:“不过当日接马佳氏入宫,本就是钦天监批她合皇帝的八字,能旺皇帝子息,才选了她。如今看来,倒真是不错。”
娜仁心不在焉地一笑,太皇太后看她一样子,叹了口气,抚了抚她的发髻,“天底下的名医好药都在宫里了,马佳氏又不是体质孱弱之人,不会有事的。”
她向后的靠背上靠了靠,缓缓意味深长地道:“皇帝膝下,也需要一个皇嗣来稳定朝局军心了。”
一时宫人进来回:“隆禧阿哥来请安了。”
太皇太后忙命:“外头冷,快让他进来。”
隆禧还是壮得小牛犊子一样,进来笑嘻嘻地请安。太皇太后携了他上炕坐,将果子点心与他,又命人沏酸酸甜甜的果子露来,福安使人用糖桂花卤子并乌梅霜干蜜桃浓浓点一盏果茶来,奉与隆禧。
娜仁站起身揉了揉隆禧的小脑袋,往炕桌另一边坐了,笑问他:“今儿没读书去?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皇兄说下午带着隆禧出宫顽去,免了隆禧今日的功课,隆禧来向老祖宗请安。”说着,对娜仁咧嘴一笑,“隆禧也想慧娘娘了。”
“只怕,是想慧娘娘宫里的点心了吧?”娜仁一挑眉,倾身抬手刮刮他的鼻子,笑道:“明儿让小厨房做肉松奶团与蜂香芋糕,你不去,可都没了。”
隆禧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没一会进来人说:“皇上叫人来叫隆禧阿哥。”
隆禧兴奋地站了起来,又满怀期盼地看着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笑吟吟取帕子拭了拭他的唇角,道:“去吧,你皇兄喜欢你才带你出去,在外头好好玩,不许任性,知道吗?”
隆禧连忙答应着,向她与娜仁行了礼,又道:“皇玛嬷、慧娘娘,等隆禧回来,与您们带好东西。”说着,凑到娜仁身边,小声道:“棋盘街口上有一家冰糖葫芦做得最好!也不知道这两天有没有了,若是有,隆禧带回来与您。”
“好好好。”娜仁便知道他想的是什么,笑着揉了揉他的头:“慧娘娘明儿定命人做点心与你。”
隆禧深深一揖,笑容满面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太皇太后看着他的背影,笑道:“这些个孙儿啊,我就看了隆禧最舒心,活泼、单纯,不像是宫里长大的孩子,他皇兄最喜欢他,应该也是为着这个。”
“隆禧本性天真,生得又晚,长在皇兄的宫里,和长在皇父的宫里,总是不一样的。”娜仁道:“况您又慈爱,阿哥所里没人敢捧高踩低。也就是如此,隆禧才是长成这个性子。”
太皇太后眉开眼笑地,“你这丫头,净知道哄我。不过……永干又染了风寒,才开春儿又病了,这几年他的身子就没好过。”
“永干是先天不足,没法子的事儿,太医精心着,总会好的。”娜仁听太皇太后说起病的事儿,微微一叹,眉眼寂寥:“石太福晋最近身子也不好……”
太皇太后拉她来身边坐了,一下下轻抚着她的脊背,“宫里有了龙嗣这件大好事,冲一冲喜气,一切都会好的。”
隔日众妃向皇后请安,皇后落了座,笑看殿内众人,问:“佛拉娜今儿怎么没来?”
九儿四下里看一看,也是不知。娜仁瞥了眼空座,微微拧眉。
清梨道:“许是身上不舒服吧,或是路上迟了。说来今儿的茶吃着倒好,药香枣香俱全,香气浓郁,想来有些年头了。”
皇后嘱九儿使人往钟粹宫去看看,方对清梨笑道:“这茶说来还是我的陪嫁呢,我倒是吃不出什么药香枣香的,不过不似那些绿茶有个苦涩味,我就喜欢。”
“这茶好,养身子。”昭妃难得搭桥开口说话,皇后微怔复又笑了,几人没说两句,外头一个宫人匆匆进来,娜仁见她面熟,应该是佛拉娜宫里的。
小宫女匆匆一行礼,急急道:“回皇后主子,我们小主一早起来身上不大舒坦,现已请了太医了。小主命奴才来向您请罪,只怕今儿是不能来请安了。”
皇后一惊,忙问:“到底又妨无妨?太医怎么说的?用了药吗?”
“太医说小主是害喜厉害,再加春寒时节气血凝滞,早起眩晕,需得卧床休息。”小宫女长得稚嫩,说话倒是有条理,声音清脆口条利落,说出来的话也在座微微安心。
皇后松了口气,道:“也罢了,新得的二斤阿胶燕窝,你带回去与你小主补身。太医开的药按时服用,这些日子不必来请安了,好生养胎才是紧要的。”语罢,又歪头命九儿:“稍后让给马佳小主调理身子的安太医来我这回话。”
宫女退下了,娜仁的眉却拧得愈紧,坐在那坐立不安的,还是起身向皇后一欠,道:“娘娘,妾还是想去看看佛拉娜。”
皇后眉带忧愁:“你去吧,她素来与你好,见了你,也能略开怀。”
娜仁急匆匆地走了,留下一殿的女人静坐着,满殿寂静。
良久,清梨长长叹了口气,摇摇头,鬓边步摇微动,铃铛声清脆地响着,打在皇后心口上,让她愈发烦心,低低念了声佛号,也不知是在求什么。
昭妃蠕动嘴唇,无声念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
纳喇氏低着头,默默未语。
第31章
娜仁往钟粹宫走了一遭,佛拉娜面色青白地躺在炕上起不来身,稍加挪动便恶心眩晕,看得人好不揪心,娜仁问雀枝:“这样多久了?怎么前儿个打牌吃饭还是好端端的,今儿就这样严重了。”
雀枝也跟着难受,此时苦笑道:“前些日子本以为害喜已经很厉害了,没想到今儿才知道前段日子那都不算什么。太医也说不出什么来,只给开了安胎的方子,那药苦得倒胃,哪里吃得下去呢?不过吃了吐吐了吃,一碗药能喝进小半碗便要‘阿弥陀佛’了。”
“唉。”娜仁只觉在这殿里心里憋屈的厉害,又深觉无力,没多坐,见佛拉娜迷迷瞪瞪有些睡意便起身离开了。
但说到底,她与佛拉娜这几年关系不过‘平淡’二字,亲近有余交心不足,她也不过是着急罢了。
她与琼枝抄御花园的小路走,琼枝见她闷闷的,便问:“主儿是为马佳小主的孕信揪心?”
“我只是觉着,她那样难受,我却什么都帮不上,心里怪不好受的。”娜仁所思所想与琼枝说讲也是无用,只道。
琼枝一抿嘴,见御花园里柳树抽条新嫩的颜色,与朱红宫墙衬在一起,肃穆中带着生机,静谧中透着灵动,便笑道:“这柳树也到了抽条的季节,往年没想到,这朱红柳绿搭在一起也是好看的,今年很该用这个颜色做身衣裳才是。”
娜仁看了两眼,也笑了,“倒是好看。”
琼枝微微宽心,又折了一枝杏花与她持在手上,并笑道:“麦穗的手倒巧,等那柳条更绿了,让她并着四五样鲜花编成花篮,挂在廊檐下一定好看。”
娜仁点点头,二人随意说着话往回走,迎面正碰上一被零星一二宫女搀扶着的宫装女子,十祥锦的袍子、鬓边的重瓣洒金碧桃都衬得她面容更加娇艳,见了娜仁微微抿唇,踌躇半刻,见娜仁仍然上前,便倾身盈盈道了个万福:“妾给慧妃娘娘请安。”
“张格格啊。”娜仁随意看了她一眼,不喜不恼神情平淡:“坤宁宫散了?”
张氏低着头道:“散了。”
娜仁也无意找她的茬,点点头随意抬步往前走,留下张氏站在原地,神情复杂地盯着她的背影,贝齿微微咬唇,直到彻底看不见她,才低声呢喃道:“好不公平。”
“慧妃出身高贵,骄傲些也是有的。”她的贴身宫女凑上来笑道:“主儿,咱们不是要去钟粹宫吗?”
“不错。”张氏扶了扶云鬟中斜插的一支金丝花头簪,镶嵌的宝石成色倒是尚可,做工也精巧,衬人颜色。
宫女忙取出小面镜来替她整理妆容,又笑道:“这簪不愧是皇上赏赐的,这红宝石这样大一颗,艳红艳红的,真是又喜庆又好看。”
张氏斜睨她一眼,拧眉道:“你懂什么?宝石可不是越大越好,还有成色之分。你看方才慧妃鬓间那一对掩鬓,红宝珠子不大,可那颜色润泽鲜艳便是上上等,一支可顶我这个十支。……你可打听清楚了,皇上一定这会去看马佳福晋?”
“是,奴才都打听清楚了,皇上每日下了早朝便去钟粹宫,主儿还是快些吧。”
张氏听了一拍她,瞪她一眼:“不早说!”
然后忙忙理理鬓角扯扯衣服,领着宫女快步往钟粹宫去。
康熙御门听政下朝往钟粹宫,走东一长街,张氏往御花园东边小月亮门走,瞧瞧天时又不免心急,加快步伐,在月亮门附近停顿,把着门瞧瞧往外瞄,没见依仗,又听见远远的依仗声,才微微松了口气,取面镜一瞧,狠狠心一咬牙整了整鬓发,在园子边上快步多转了两回,只听依仗声愈近,方扶着宫女的手匆匆往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