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悄声退下了,清梨意犹未尽地拍拍抱孩子压出些褶皱的衣袖,娜仁把两杯茶推给她们,她端起一饮而尽,复又添了一杯,端在手上慢慢呷着,随口问娜仁:“你就这么养着皎皎了?皎皎……倒实在是个好名字,愿她一生真能清正洁白,明亮如月华。”
“就当养在身边,解闷凑趣逗个乐子了。”娜仁手托着脸颊,随口笑道:“不然空对桃李繁花,我也预备养只猫儿解闷。”
昭妃道:“如今养了孩子,猫儿是暂时养不得了。”
娜仁长舒了口气,轻叹着感慨道:“宫里的孩子好养,保姆宫女把一切照料得明明白白,小娃娃白白嫩嫩地抱到你跟前,什么也不必操心,尤其我这里——不是我自夸,又有谁敢伸手过来呢?”
“太皇太后还不把她们的爪子都剁了!”清梨轻哼着,又笑道:“也好,我这辈子也不知能不能有个孩子,昭妃姐姐又是这么个性子,你养着皎皎,咱们都能凑凑热闹。”
“那就让皎皎认了姨娘,你可不能薄待了我们皎皎。”娜仁笑着转头看她,“皎皎的琴棋书画,可就指望你了。”
清梨叹道:“皇宫大内,公主要什么名师教导没有,我也不过半桶水的功夫,能教给她谁能呢?咱们且先玩够了再睡吧。”
昭妃抿着茶,淡淡道:“单你这一句,判你个大逆不道就不为过。”
清梨笑嘻嘻地对她眨眨眼,伸手去拿桌上的茶点。
宫里的日子,不留神间,倏地就过去了。
娜仁养了个小丫头更分她的神,用心多了,便感时间过得更快。
眼看五月节了,各宫都在预备五毒荷包,娜仁抱着皎皎去慈宁宫逛,与太皇太后随意点评着宫女们的针线。
太皇太后笑眼看她,“当额娘的人了,针线也没个长进,给孩子绣个小兜子什么的,也是心意啊。”
“她这年纪,穿我做的针线,也不怕折寿!”娜仁轻哼一声,又笑眯眯对太皇太后道:“上回二月初八您生辰,我给您缝了条抹额,然后就没怎么动针线了。眼看入夏,你若是有什么想要的,且说给我听,万一哪日就给您做了呢?”
太皇太后轻笑着摇头,“你不喜欢做也就罢了,宫里那么多绣娘,宫女们也都是好手艺,不差你一个。只是可惜了咱们皎皎啊,小小年纪,她额娘懒得动针线,倒是苦了她了。”
“十来个人照顾她的衣食住行,还有绣院和内务府预备的份例,怎么委屈她了?”娜仁嗔怪道:“您是有了小的忘了老的,有了皎皎,我在您这就开始做冷板凳了!我就不是您的小可爱了吗?”
“美得你!还小可爱了,老可爱你都配不上!”太皇太后冷着脸,一时又破功,笑骂道:“你若是老,我成什么?老妖精?”
娜仁陪着她磨牙打发时间,皎皎躺在炕上,身上穿着宝蓝色绣兰花的小兜子,藕节似的胳膊腿一蹬一甩都很有力气,太皇太后在她身边歪着,难免被波及,一边后退一边道:“这小丫头啊,可见在你宫里是吃得不错。胳膊腿都有力气。”
“皎皎!”娜仁冷着脸对着皎皎,她小孩子家家还不明白什么,乐呵呵地冲着娜仁“啊啊”地叫,手还伸过来,要抓娜仁鬓边垂下的流苏。
看她这样,娜仁又觉得好笑,用围兜给她擦了擦口水,对太皇太后道:“她小孩子家家没轻重,您也别挨着她坐,被敲打两下,都疼得很。”
太皇太后道:“手脚有劲,才养得住!就是好的,却比承瑞让人省心。唐别卿究竟是怎么说的?这孩子的元气究竟足不足,立住难不难?”
娜仁一边把皎皎抱远了些,皎皎以为她在和自己玩儿,用手紧紧攥着娜仁的袖口,咿呀咿呀地傻乐着。
太皇太后见她这样,眉目更柔和些。
“唐别卿说胎里养的不错,虽有些不足,后天补起来也不难。”娜仁道:“左右这皇宫大内,也不会缺医少药的,这孩子在我那里养着,没人敢伸手,就不愁立住。”
太皇太后点点头,道:“你心里有打算就好。这孩子能养住就再好不过,其实若不是前朝确实着急,我也不愿催促皇帝今早有子。唉。”
她长叹一声,娜仁笑道:“皇上养那一群侍卫做布库,听说练得很不错,倒是热闹。您没过去看看?”
“皇帝的正经事,哀家去看是什么道理?”太皇太后挑着眉看她,二人相视而笑,脸上都带着朝气。
康熙八年的五月,注定不平静。
二人没在这些话上多说,轻描淡写地揭过了,太皇太后随口道:“皇后近日召见太医愈发频繁了,倒不见有什么症候。”
“许是喜事也说不定呢。”
第48章
进了五月里,天儿渐热了。
这日下晌,永寿宫迎来一位特殊的客人,娜仁见他身着宝石蓝褂子,身上大汗淋漓,脸蛋红扑扑地,忙问:“这是从哪里来?怎得这样狼狈?”
“从皇兄处来,皇兄说,让您开一坛去岁紫米封缸的好酒,还要一桌子好酒菜,八宝鸭子与炙羊肉一定要有,晚些有客要来,定是您时常惦记的人。”隆禧咧嘴一笑,“皇兄本是要打发人过来的,不过隆禧想来看看小侄女,便主动请缨要了这差事。慧娘娘,隆禧说得明白不?”
“明白,再没有比你说得更明白的了。”娜仁笑眯眯把手帕递给他使他擦汗,揉了揉他光秃秃的脑门,命:“把井水里湃着的樱桃茶端来吧,那是用薄荷、金银花、留兰香几样花药的小药包浸水,以宫里新得的樱桃熬煮而成的,放了冰糖,酸甜爽口,你一定喜欢。”
又命人预备隆禧喜欢吃的点心,隆禧也不见生,脆生生地道:“旁的也罢,乳酥和鸳鸯豆沙卷一定要预备,才在皇兄那里,灌了一肚子的苦茶,可得甜甜嘴了。”
豆蔻忍俊不禁,一一答应了。
隆禧不常来永寿宫,与娜仁碰面多半是在太皇太后或是太后宫里,今日难得过来,自然要把他招待好了。
星璇那里的点心都是一就手的事,各种原料都齐备,甚至又许多就是半成品,隆禧点的都是日常预备的,很快就上齐了一小炕桌。
隆禧的心思却不在点心上,眼巴巴地盯着嬷嬷喂皎皎喝奶,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头去碰小娃娃肥嘟嘟白嫩嫩的脸蛋。
娜仁倚在旁边翻书,瞄了一眼,随口道:“喝奶的时候闹她,仔细哭出来。”
“哦。”隆禧忙把手缩回来,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皎皎,好一会儿才咂咂嘴,回味无穷地道:“皎皎真是可爱,不愧是爷的侄女!”
“和谁学的,爷呀爷的,你才多大,就想当爷了?”娜仁心中好笑,笑骂道:“让老祖宗知道了仔细踹你!”
隆禧摸摸自己的脑门,嘿嘿直笑,又盯着皎皎看了好一会,忽然喊娜仁:“姑爸爸。”
“怎么了?”娜仁笑眼斜他:“忽然这么喊我,必然有所求。说吧,是什么事儿,看我能不能做到。”
隆禧忙不迭地摇头,道:“我是想说,以后这些侄子侄女们,我一定最疼皎皎!因为姑爸爸对隆禧最好,隆禧也要对皎皎最好。以后皇兄如果有了别的孩子就不疼皎皎了,您一定不要伤心。”
“这又从何说起?”娜仁一挑眉,将手中的书卷放下,手肘拄着炕桌,“听了风言风语,来我这发疯?究竟什么事。”
隆禧无辜地眨眨眼,最后还是被娜仁盯得败下阵来,低着头呐呐道:“是我嬷嬷说,皎皎生母卑微又犯了大错,等以后皇后嫂嫂或者别的娘娘生下孩子,皇兄就不疼皎皎了。”
“听她浑说!”娜仁皱着眉,抬起一指重重点了点隆禧的额头,“你呀你,念书不好好念,这些事情听着倒是都往心里去了。皎皎是你皇兄的第一个女儿,他怎么可能不疼皎皎呢?皎皎是我的女儿,慧妃博尔济吉特氏之女,她生母卑微又何妨?玉碟上,她是两族血脉延续,与张氏无关。”
隆禧的小脑袋瓜子还消化不了这种问题,只是懵懵懂懂地松了口气,道:“嬷嬷净与我说这些话,我定要告诉老祖宗罚她!”
“该罚!你也该罚!”娜仁又给了他一个暴栗子,又道:“也是十一二的人了,多把心放在正经事上,若是书读得不出挑,没什么能干的,你皇兄日后怎么为你聘娶一个合心意的福晋呢?”
隆禧耸耸肩,道:“我只想觅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那些满蒙贵女多半倨傲张扬,或者端庄温顺,均不是我所求。我要找,定要找一个精通诗书,能抚琴作画红袖添香,性情温柔坚韧,善良美好,出淤泥而不染之人为我福晋!”
“臭小子胆肥了你!”娜仁柳眉倒竖:“你这一句话可骂了多少人,你出去转一圈,宫里还有个全乎人吗?”
隆禧抱头鼠窜,怕她伸手削自己,嘴里喊着:“我就是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又没说您,平白无故地,您生什么气嘛……”
皎皎明亮的大眼睛看着他咯咯直笑,隆禧有了底气抱着小侄女挺胸抬头地对娜仁道:“您看看!皎皎都看不惯您这样!”
“去去去,吃点心去!”娜仁深呼吸一回,摆摆手,又道:“把你侄女放下,仔细摔了她!把你屁股打开花!”
隆禧嘻嘻笑着,把皎皎放下,坐到炕桌旁边吃点心去。
直到把这小子送走了,娜仁坐在炕上喝着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小子的择偶标准……怎么那么奇怪呢?
“老话怎么说来着,儿孙自有儿孙福,罢了,罢了。”娜仁摇摇头,轻叹道:“是我老了,跟不上时代潮流。”
“您说什么呢?您才多大的年岁,就老了,倒让我这老婆子怎么活呢?”乌嬷嬷走进来,先嗔了一句,然后笑着问:“豆蔻托我捎给您一句话,说那紫米封缸酒前年的还有两坛子,是按皇上吩咐预备去岁的,还是要前年的。”
“茉莉,你来,去告诉你豆蔻姑姑,有前年的酒拿出来喝了,去年的还要再攒一攒才够滋味,莫叫他们给我祸害了。”娜仁道:“再有,告诉你星璇姑姑,一应肴馔果品,尽心预备。八宝鸭子皇上喜欢,炙羊肉却未必……添一道我二哥喜欢的清蒸鲈鱼,再有几样好下酒菜。”
茉莉连声答应着,乌嬷嬷喜道:“原是二爷和三爷要来。”
“也说不定,我仔细思忖着猜测罢了。”娜仁重新执起话本子,那边皎皎却不干了,咿咿呀呀地叫她,眼见她不动,又开始干嚎。
乌嬷嬷满是慈爱地看着皎皎,对娜仁道:“您就不要看这话本子了,陪小公主玩一玩不好吗?”
唉。这日子没法过了。
娜仁叹着气,如是想到。
不过晚间,觥筹交错,看着两位哥哥与康熙脸上隐隐的激动,娜仁决定收回那个想法,一边慢慢饮着汤,一边道:“今儿在这便罢了,在外头,万万不可这样饮酒的。一来喝多了误事,二来也怕着了人的道——”
她说着,又忽地反应过来,“外臣宫内醉酒、宫门落锁不出可是大罪!”
“阿姐放心。”康熙大刀阔斧地坐在那,拍拍胸口:“有住的地儿,干脆今晚就不让他们出宫了,明天——”
他住了口,但笑不语。
娜仁心里多少有点预感,便不再说什么,只坐在那里闷头用膳,看他们吃酒。康熙醉了,眼圈便微微泛红,拿筷子头敲着桌上的碗碟:“这些年、这些年朕受够了!总算是要见天日了。”
“皇上!您是圣明之君,总会大展宏图!”那日松斩钉截铁地道,康熙激动不已,二人又碰了一杯。
其勒莫格不甘被忽视,强行加入进去。
娜仁从一开始的心潮澎湃到最后的心如死灰,直到殿内的西洋自鸣钟一响,她忙道:“酉时末了,宫门将要落锁,先就到这里吧。再喝多了,仔细误了明儿个的事。”
“好!妹妹!三哥永远是你的依靠!”其勒莫格捶捶胸口,中气十足地道。
那日松还算清醒,对着娜仁弯弯嘴角,“放心,大家心里都有数。”
看他这样子,娜仁就知道他也醉了。
娜仁胆战心惊地,梁九功走上来笑道:“慧妃主儿莫急,皇上早吩咐了,武英殿后头的屋子收拾出来,让两位大人且住一宿。”
说着,又叫小太监上来搀扶二人,其勒莫格摆摆手,走得倒还算稳当,那日松斜睨他一眼,沉声道:“老老实实睡觉,宫里耍酒疯,丢的是妹妹的脸!”
“知道!”其勒莫格又捶捶自己的胸口,听着那声音娜仁都替他骨头疼。
不过看着他们的样子,娜仁心里又觉着好笑,到底都还年轻呢。
多好呀。
康熙也确实醉了,娜仁送了二人出去,回身就见他负手而立在廊下,面色微沉,威势自然流露,不过娜仁走过去喊他一声,反应微微有些迟钝,娜仁就知道他是醉得不轻。
“阿姐!”康熙见娜仁过来,对她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朕此生,定不负老祖宗、不负额娘,也不负你。”他微有些出神,喃喃自语道:“朕想额娘了……”
娜仁心中一涩,走过去扶住他,哄道:“好好好,想额娘了,天而不早了,快睡了,梦里就能见到额娘了。”
她招手唤来梁九功,对他道:“扶皇上去正殿睡,我去陪皎皎。”
梁九功忙答应着,康熙还没停下,又开始报菜名一样念叨人名:“朕还要不负皇后、不负清梨、不负佛拉娜……还有承瑞、皎皎……”
“可是个大醉鬼了。”娜仁哀叹着,梁九功与小太监们搀扶着康熙进去睡了,她在廊下驻足片刻,半空中月亮正圆,月光皎洁倾泻洒落世间,照在庭院中的青石板路上,也照在娜仁心里。
好一会儿,她才无奈笑道:“大十五的闹到这里来了,也不怕皇后有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