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康熙回宫后,与她促膝长谈了一番。也不知二人都说了什么,自那日之后,昭妃接待妃嫔诰命们也多了几分耐心,虽然不过是不再开口婉言赶客,也足够使人吃惊了。
娜仁和她说话一向直接,那日问她其中缘由,昭妃却难得地卖了个关子,只道:“再等几年,你就知道了。 ”
“可真是,咱们两个什么关系,你还瞒着我。”娜仁撇撇嘴,“谁知道你们私底下搞什么鬼呢?”
“是极,是极!”清梨在旁边敲边鼓,“你就告诉我们,又有何妨呢?天地之地,你知我们知罢了。”
然而昭妃是心智极坚之辈,下定了决心,又岂是她们两个可以动摇的?故而只是缓而淡定地摇摇头,平静地道:“且等着吧。如今告诉你们,万一叫皇上知道,反悔了呢?”
娜仁心里琢磨着,应该是立后的事。可以昭妃的性子,别说立后了,就算是当皇帝都不止于怎么放在心上,怎么可能在意到为防康熙后悔,连她和清梨都瞒着的地步呢?
她就这样左思右想也没个结果,幸好她不是会和自己的好奇心死磕的人,没想出结果来,就干脆放下,不想这一茬。
昭妃不是说几年之后就知道吗?那就等几年又何妨。左右娜仁在这宫中,旁的不多,闲时候最多。
康熙将保成抱去乾清宫抚养可以说在宫中掀起幡然大浪,本来因皇后过世而升起些小心思,正打算敲边鼓搞搞小动作把保清捞回宫的纳喇氏大受打击,咬碎了一口银牙,也无可奈何。
初六,三公主满月。
说来这三公主,只晚了保成三日出生,二人在宫中的地位待遇却是天壤之别。
她的额娘兆佳氏也是皇后选入宫中,因合过八字,要为康熙开枝散叶的。倒是开枝散叶了,孕期却和皇后撞到一起,便只能窝在宫里悄无声息地养胎。晚了皇后两日诞育公主,小公主倒是还算健康,她却碰上宫中大丧,月子没做好,如今卧床养病。
三公主满月礼与保成的满月礼间隔不大,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康熙为女儿取了‘定’字,皎定,寓意倒是极好。但娜仁私下里寻思着,康熙这几个女儿的名字,可真是各个奇葩。
皎安——教案。
皎娴——饺子馅。
如今来了个皎定——脚钉。
可真是一个个的,专往狂野方面发展了。
第58章
皎定倒是养得不错,粉嘟嘟白胖胖的,抱在怀里软绵绵,皎皎喜欢极了,娜仁抱了一会,她就不住地在娜仁身边转圈,嘴里喊着:“额娘!额娘!让皎皎看看妹妹!”
“过来,昭娘娘抱你看妹妹。”昭妃向皎皎伸出手,将她抱了起来,皎皎的视野徒然开阔,将皎定的笑脸看得清清楚楚,拍手乐呵呵地道:“昭娘娘好!昭娘娘好!”
娜仁白她一眼:“把你抱起来,叫你看见小娃娃就是好了?”
皎皎伸出小手轻轻碰了碰妹妹的脸蛋,然后鼓着腮帮子认认真真地道:“额娘也好!”
“大公主活泼可爱,若是定儿能有她大姐姐三分,妾身真是心满意足,别无他求了。”靠坐在炕头的兆佳氏着一身素色撒花袍,头上勒着黑丝绒抹额,刚生完孩子的缘故,身材还十分圆润,面色却不大好看,萎黄暗淡。此时勾唇一笑,带出些精气神来。
昭妃看她一眼,竟是难得宽慰她道:“福分都在后头呢。”
“是。”兆佳氏受宠若惊,一直默不作声在旁边看孩子的清梨却猛然瞪大了眼睛,看了看昭妃,又与娜仁对视,都有些诧异。
从兆佳氏宫里出来的时候天色还好,三人带着皎皎悠闲地踱步踏上归途。清梨道:“可真没见过你这样按安慰那素日没什么交情的人,也不知皇上究竟与你说了什么,叫你这样、嗯——”
她微微顿住,娜仁顺口接道:“有职业素养。”
清梨虽没听过这词,却凭借己身的聪明才智摸到其中的意思,重重点了点头。
皎皎听她们说话,跑到昭妃身边,抱住她的手臂,软软地道:“昭娘娘最好了!当然会安慰别人。”
“好你个小丫头,清梨娘娘就不好了?”清梨佯怒,双手叉腰怒视皎皎。
眼看她们娘俩在御花园的石子路上闹了起来,娜仁嘴角一扬,摇摇手中的宫扇,一面看着她们打闹,一面问身边的昭妃:“我还是闹不明白,你说你从前赶客做得那样顺手熟练,如今怎么还说起官方话了呢?”
昭妃一手负于背后,一手持念珠在小腹前,闻言老神在在地道:“行事周到体面,我是不想,而非不能。”
“行事周到体面,于你而言是麻烦,也是拘束。”娜仁歪头看她,狡黠地笑着:“我可就等着看,皇上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能叫你做事还用心上了。”
昭妃似是长舒了口气,身姿挺拔地站在郁郁葱葱的常青树下,眉是如泼墨山水画般的清雅意境,眼又清凌凌地,遥望远方,仿佛包含着千山万水,寒冬大雪、秋风瑟瑟,皆在这一双眼中。
娜仁轻而易举地联想到悬崖峭壁间迎着风雪而生的青松,寒冬雪地中挺拔矗立的竿竿翠竹。
她心倏地一动,一瞬间仿佛想到了什么,又觉得太过离谱,拧眉压下那个想法。
昭妃却扭头看她,一字一句,用很正经的神情口吻对娜仁道:“非我未曾坚守底线,是皇上他给得太多。”
这……这就好笑了好吗?
看着一本正经说出这样的话的昭妃,娜仁几乎忍不住爆笑出声,到底还在御花园里,人来人往的,她还端着几分慧妃娘娘的体面优雅,只别过头去用宫扇挡着噗嗤一声,回过头来正色对她道:“我晓得了。”
昭妃却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眉心微蹙看了她一眼,皎皎猛地扑过去抱她的腿,她眉目瞬间柔和下来,摸着皎皎的小脑瓜轻声细语地问:“怎么了?”
噫——
那语气,温柔得都快化了。
娜仁心中啧啧称奇,清梨一边用帕子拭汗,一边走过来笑道:“你有待皎皎这耐性,拿出七分给我们,我们也知足了。”
“我待你们足够有耐心了。”昭妃将皎皎抱起来给她擦汗,信口道。
正说着话,忽有人走过来,向她们请安,“给昭妃娘娘、慧妃娘娘请安。李福晋。”
几人循声一看,是纳喇氏。
此时皇后薨逝尚未足白日,宫中嫔妃均做素妆,纳喇氏也不例外,一身月白袍子上用墨色丝线疏疏朗朗地绣着几簇兰花,玉簪挽发,耳佩珍珠,倒比从前温柔小意的小家碧玉情态多出几分大方来。
昭妃对她微微颔首,淡淡地叫了起。纳喇氏知道她的性子,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从容起身,与清梨又道了平礼,方笑着道:“我瞧今儿天气极好,就出来走走。本打算叫上佛拉娜的,她却说身上懒不爱动弹,要在宫里打个盹。还是叫了那拉格格与王佳格格出来。早知道娘娘们带着大公主在这玩,该强从佛拉娜那里把皎娴带出来,也不知她乐不乐意。”
“她的心头肉,除了她自己,谁带出来都不放心。”娜仁随口搭话,就说话的空档,两名素衣女子持着花从方才纳喇氏过来的小径匆匆走来,先急着向众人请安。
其中一人气质犹为出挑,着素衣纤纤淡雅,姿态婀娜,一双眸子水光流转,竟有几分清梨的风范,只是身上少了清梨浑然天成娇媚,却真长成清梨名字那般的模样。
素净翩跹,笑起来也是如月宫仙子般的高洁动人。
正是前年选入宫中的王佳氏。
见她们气喘吁吁的,清梨随口道:“先喘匀了气再说话也不迟。……这百合开得倒好,也是,这几日常常下雨,百合花开得也快。”
——和娜仁昭妃这俩人出来,清梨只好接过外交的担子。不过她方才与纳喇氏还有几分随意从容,待王佳氏却不自觉地端起矜持姿态,笑容和煦,娜仁却感觉得出她的防备。
不知缘何,但是娜仁能够理解——毕竟她对王佳氏也是莫名地觉得有些奇怪。
那王佳氏听了清梨的话,抿唇笑笑,捧着那花道:“这百合叫麝香百合,远在咱们这边长得不多,前些年才渐渐从南方传过来的品种。花房精心培育品种,总算御花园也有了这一分景致。妾身瞧着心喜,想着折回去插在瓶里,正经能开些日子。”
娜仁随口赞道:“王佳格格博闻强记,是我等所不及。”
王佳氏低眉浅笑着道:“不及娘娘们与李姐姐。”
她话音里透着对清梨的亲近,娜仁下随意地瞟了清梨一眼,却见她微微拧眉,虽然转瞬便又笑了起来,却是熟悉的人都能看出地竖起了一身的防备。
这是缘何?
也没听豆蔻说王佳氏对清梨如何如何了。
纳喇氏道:“你们这样相互吹捧,倒叫我这般真正大字不识几个的没地方去了。瞧瞧这有地缝没有?那拉妹妹,难得咱们两个的缘分,咱们就一起钻进去,下去做个难姐难妹吧。”
那拉氏配合地握住她的手,依依唤道:“姐姐!”
“妹妹!”
她们两个这戏一个比一个夸张,娜仁忍不住轻咳两声,“可都快别这样了,大白天的也不怕一道雷劈下来,我们都被你们带着遭了殃了!”
对纳喇氏与那拉氏的亲近,她倒没觉得意外。
先不说纳喇氏本身就是个长袖善舞的,就说二人叙起宗族来好歹都出身那拉氏,亲近起来就是正常的。
宫里的嫔妃,姐姐妹妹,真有个拐了弯的亲戚,报团取暖,也能互相扶持。
先帝后妃中博尔济吉特氏的嫔妃哪个没有亲戚关系?就说娜仁现在往宁寿宫溜一圈,算起她家里那边的辈分来,这个堂姐那个堂姐能叫一圈!
真相处成仁孝皇后与如今还是格格的赫舍里庶妃那样的,倒是少之又少。
不过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外人怎么说也无济于事。
刚想起皇后那倒霉族妹来,就见王佳氏四下里打量打量,状似随口道:“倒有些日子没见过赫舍里姐姐了,也不知她近来都在做些什么,慧妃娘娘可知道吗?”
说着,她满是殷切地望向娜仁。
娜仁挑挑眉,“皇上叫赫舍里格格给仁孝皇后抄经祈福,阖宫都知道的事情。你问我做什么?”
赫舍里氏在皇后去世之后很是上蹿下跳了几日,在小阿哥保成身边照顾得仔细,一派慈母风范,话里话外试探着康熙,只道自己与皇后姐妹情深。
那自然是要抱养保成的意思。
康熙也干脆,大手一挥表示:既然你与皇后姐妹情深,便为皇后抄写佛经祈福吧。
《地藏经》《金刚经》各一百篇,抄完之前不许出承乾宫一步,康熙原话是什么来着?“免得沾染尘埃,伤了清净纯洁。”
反应她算是被变现禁足了。
这事凡是宫里混的谁不知道?然而当下却是王佳氏问了出来,还是问娜仁的。
王佳氏听了娜仁的话,眨眨眼,眼眶微微湿润,低垂着头,如被暴雨打落委顿在地的梨花,颇有些楚楚可怜的样子,轻声细语地道:“妾身不比姐姐们消息灵通,并不知道这件事。问慧妃姐姐,只是想着赫舍里姐姐住承乾宫,与您同属西六宫,关系定然极好。就好像昭妃娘娘和……”
她眼光飞向清梨,似有千言万语包含在其中,水光盈盈,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清梨姐姐,与您临近,关系也都极好。”
“谁说的离得近,关系就需得好?本宫是菩萨吗?要在宫里普度众生。”娜仁只觉得面前一朵白莲花徐徐绽放,神韵天成,竟还有扑鼻的茶香,嫌弃地撇了撇嘴,“还有,我额吉就生了我一个女儿,你套近乎可以,不要姐姐妹妹那一套,腻得慌。”
王佳氏绝未想到宫中竟然存在如此朴素的语言艺术,下意识连呼吸都滞住了,一双眸子去掉雕饰瞪得溜圆呆呆看向娜仁,什么水光盈盈含羞带怯幽怨伤悲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清梨轻摇宫扇的手一顿,目光复杂地看了看她,又与纳喇氏目光相触,见纳喇氏似有惋惜感慨,心中了然,对着纳喇氏露出一个温和无害的笑意。
纳喇氏怜惜地看了王佳氏一眼,打量着那花儿一样的容颜体态,心中轻叹:好好的孩子,怎么就想不开,非往煞星身上撞呢?
此时看着王佳氏模样,她分外庆幸自己当年有自知之明地试探一下就收手,从此还能与娜仁维持着还算良好的点头一笑的关系。
这主可真不是什么讲究人,完全不在乎言语含蓄点到为止。
曾经在这上面受过伤的纳喇氏感觉自己心口窝又开始疼了,连忙目光专注地去看王佳氏,打算瞧个热闹,看看这位柔弱温顺哭起来梨花带雨的异父异母亲妹妹会怎样应对。
然而她高看王佳氏了。
只见满场寂静好一会后,王佳氏贝齿咬唇,跺跺脚,愤愤甩袖而去了。她竟急得连手上的花都不要了,重重往地上一掷,只顾掩面落泪。
她的宫人忙快步追了上去,纳喇氏心里多少有些失落,慢吞吞地上前将地上的花拾起,拍拍花瓣上不沾染的灰尘,叹道:“可惜这花了。”
“没想到,纳喇福晋还是惜花护花之人。”娜仁斜睨她一眼,扫了一眼王佳氏的背影,随口道:“这位王佳格格汉家出身,穿着花盆底走起路来倒是稳当。她那底子得有五寸了吧?难得跑起来都没摔了。”
清梨眸色深沉,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那拉氏看热闹看得脸红扑扑的,见王佳氏去了,众人随口闲话,忙低头用扇子掩面,一手握着手帕轻摆,企图降温。
昭妃从容地为皎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对娜仁道:“天儿要热了,回吧。”
清梨心情极好的样子,一边跟着她们往回走,嘴里不忘夸昭妃:“不错,还知道照顾孩子,贤惠人啊!”
昭妃淡淡瞥了她一眼,见她难得放肆笑得要飞起来的模样,又有娜仁在旁边悄悄扯她袖子,到底没搭理。
这样炎热的夏日正午,仿佛也因为心里的欢喜变得轻松好过起来。
皎皎一手牵着昭娘娘,一手牵着清梨娘娘,眼神一刻都没有从额娘身上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