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夹我最喜欢的空心菜,傅红雪却也动筷了,去夹了另一盘菜。
他憎恨了十几年,却也不过轻而易举地就被人击碎了一角的心防。
傅红雪吃得很慢,因为他要用一只手握刀,什么时候他都不愿意放开。我劝他心中有刀,手中何必一定有刀,他不说话了,脸上又显出紧张不安的神色。我想他除了焦虑症外,还有严重的强迫症,一刻不握刀,他就没有安全感。
我们吃饱喝足,镇上光明渐退,灯火已起。我又握住了他的手,轻声道:“跟我来。”
傅红雪跟在我后面,一步步地走着,从灯火下走出街道,走到荒原上,萧别离的客栈已远远地矗立在那里。
它立在镇子外,看起来荒凉孤独,茕茕孑立,却是每一个来边城的人,出边城的人,都可看到的地方。
不管是浪迹天涯的游子,还是平凡的普通人,都想来这里,连萧别离这样的沦落人都在这里不愿出来。
这里能隔绝世上的喧嚣争斗,能给人想要的一切。
我们走到门前,已隐隐听到里面开始热闹了起来。
这里是只有晚上才会做生意的,是这边城所有人的销金窟。
我推开门,目光穿过几个正在喝酒嬉闹的客人,看到了萧别离。
他还是那身华丽讲究的衣服,又在自己的那个小角落里玩牌,仿佛将自己锁在了一个小世界,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我走过去的时候,萧别离抬起头来,看到了我和站在门口的傅红雪。
我想了半天都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他的表情。
我走到他身边道:“萧叔叔,这里的姐姐们都在哪里?”
萧别离愣了愣,放下骨牌,指了个方向,我便回去拉着傅红雪走向那道门,门后是一条走廊,通向不知何处,傅红雪在我身后道:“你要做什么?”
我停下来,看着他诚实道:“这里有边城最好的女人。”
傅红雪脸上骤然抽紧,猛地甩开了我的手,转身就走,我拦住他:“你等等。”
傅红雪又在冷笑,似乎要说些什么,我轻声道:“你难道觉得我是在侮辱你?这本就是一个寻求安慰的地方,你是一个男人,需要女人,来这里也没什么不对的。”
他若不需要,那天也不会那么对我了。
我又道:“我看得出,你心里很痛苦,你在隐忍,但忍过了头,只会折磨自己,我希望你能神气十足地去万马堂,而不是自己先将自己打败。”
我这句话似乎有些说动了他,我拉着他的手,继续往里走,里面传来高声的调笑和一阵阵女人的脂粉香,我掀开柔软得如同女人肌肤的纱帘,一沓子银票拍在桌子上:“各位姐姐,今天谁把时间留给我?这里有一位傅公子,你们陪他说些话。”
众人愣住了,他们自然都是识得我的,虽然不认识傅红雪,但谁会和钱过不去,自然有一群女人腰肢款摆地走了过来。
她们已是这边城里难得的佳人,我松开身边的黑衣少年,避在一边,其中最漂亮的姑娘手已经搭在了傅红雪的胸口,柔声道:“乖孩子,你是从哪儿来的?”
傅红雪的表情有些奇怪。
从那个女人说出第一个字,碰到他的那一刻起,他的眼睛就缩紧了,人也紧绷起来。那女人已经像只灵巧的猫儿一样钻进他怀里,抬眼娇嗔道:“你难道不想跟我说说话?”
傅红雪看着她的脸,眼中忽然出现了不可置信的神情,就好像他认识这女人似的,但紧接着他就推开了她,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这变故让我怔了一下,我道:“钱不用找了。”忙追上去,傅红雪低着头,仿佛很狼狈,跌跌撞撞地往外走,我拉住他道:“怎么了?不喜欢她们吗?”
傅红雪还是不和我说话,我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我去握他的手,却见他没拿刀的那只手已经攥成了拳头。
我思来想去,试探道:“你是不是有喜欢的姑娘了?”
傅红雪停下了,他眼中又是痛苦挣扎的神色,看来我猜对了。但那姑娘是谁,我估计问不出来,于是我道:“她若让你痛苦,我们就暂时不去想她,我知道还有一个姑娘,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傅红雪道:“不必了。”
我劝道:“她是这边城最好的女人,多少人一掷千金都想见她一面,你若见了她,一定不会失望的。”
我拉着他往另一边的走廊而去,这里的路明显比那边要安静得多,走着走着甚至渐渐开阔,有假山流水,缭绕着花香绿叶的亭子,一座精致的小楼在花丛中立着,门前守着的小婢看到我,惊讶道:“大小姐?”
我道:“你们姑娘在吗?”
小婢道:“姑娘房里现在有客人……”
我打断了她的话,有谁都不重要,我笑道:“他出多少,我出他的三倍,只让翠浓姑娘和这位公子说说话。”
翠浓就是边城第一名妓,跟沈三娘是好友,我总能从她口中听到她。
据说她魅力极大,能够让每个见到她的男人都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小婢慌乱道:“这,这不可……”
我道:“翠浓难道喜欢别的臭男人,而不喜欢一个少年郎?”
傅红雪长得可是很不错的,在我见过的男人里都能排得上号。而且人又单纯,从不轻易打打杀杀,我就不信翠浓会不喜欢。
我越过她,拉着傅红雪就朝楼上走,小婢想跟上来,又顾忌着什么,翠浓有客人的时候,总是不喜欢别人在场的。
我上了二楼,到了看起来最好的那间卧室外,门还没关严,露着一条不大不小的缝,从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婉转声音,我一把推开门,屋里骤然响起女人的惊呼声。
我先是看到了翠浓,她果然很美,眼中含水,凌乱的发丝缠绕着玉一般的肩膀,正在慌慌张张地扯起被子盖住自己的同样白玉似的腿。
而后我看到了叶开。
他的神情倒很从容,单手拢了拢自己衣衫敞开的胸口,不紧不慢地从床上起来,看到我的那一刻,他愣住了。
我是该扇他一巴掌,还是应该扇他两巴掌?
也许都没必要。
我惊奇地发现我其实不怎么生气,反而有种尖锐的快意,原来他和我之间,真的不能算什么的。
我只当我付出的那点情意喂了一只翘尾巴的狗。
翠浓惊魂未定道:“芳铃,你怎么……”
她的声音就算此刻听来,也是极动听的,但她看到我身后的傅红雪的那一秒,脸色忽然变得极度苍白。
她抓着被子的手都开始颤抖,我觉得有些奇怪,回身去看傅红雪,他的眼睛是红的,仿佛在压抑着极端的愤怒情绪,狠狠地盯着翠浓。
我试图推导出眼前是个什么状况,傅红雪动了,他慢慢地伸手进怀里,掏出了银子和银票,扔在地上,那似乎是他所有的钱——而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翠浓朝他看了一眼,似乎想追上去,但还是低着头,纤纤手指捂着脸,无言地哭泣起来。
叶开脸色铁青,仿佛已明白了什么,他起身越过我出了门,朝傅红雪追去。
第49章 飞刀他徒弟(十)
我出了客栈,外面已尽是黑夜,风声呼号。我不知道傅红雪朝哪边去了,就往荒漠上走去,忽听有人在我身后道:“站住。”
是叶开。
我慢慢转过身来,叶开站在灯笼下看着我,眼中什么神情都没有,连那惯常的微笑都已不见了。他忽然叹气道:“从此以后,我希望你不要再接近傅红雪。”
“接近?”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笑了出来:“你以为我在做什么?”
叶开的声音已然有些冷了:“不管你在做什么,别再让他看到你,否则……”
我道:“否则你杀了我吗?”
叶开不说话,默认了,他让我觉得陌生,也或许我当初实在太眼瞎,觉得他对我多少真的是有些真心的。
躺在翠浓房里的叶开才是真正的叶开。
我冷笑道:“你以为我想做什么?傅红雪会对我这个仇人之女有什么?你未免将他的感情看得太浅薄。”
我看着叶开的脸,嗤笑道:“你自以为自己看透了一切,是不是?”
我转身就走,不再理他,我朝着荒漠而去,走了大约有半个时辰,我找到了傅红雪。
他挣扎在地上,像在陷阱里生死搏斗的野兽,发出绝望的悲声。
我走过去一看,他果然又发病了,我试图靠近他,傅红雪道:“你走开,你滚!”
他抱着肩膀蜷缩起来,又把自己弄成了那可怜样。我走到他身边,低下去轻声道:“是我。”
我道:“你喜欢的姑娘是翠浓?”
傅红雪咬着牙,眼泪又流了下来。
他这模样别说找马空群复仇,连找到万马堂的大门都难。
但他会爱上翠浓,我一点也不意外。
翠浓是整个边城几乎所有男的梦中情人,甚至名声已传到了中原武林,许多人都说,以她的姿色,在这边城是屈居了。
所以见到叶开和她在一起,我也不该意外的。
傅红雪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你该去找叶开。”
我淡淡道:“我和他已经没什么了。”
我拿住他的手腕,给他把脉,他这病发作得有些频繁,必须得用药了,我暂时给他推拿了一下,傅红雪忽然攥住了我的手。
我以为他又要发疯,举起手又朝他脸上打去,但他只是抱住了我,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在寻求安慰。
我于是没有推开他,静静地等着他意识清醒。
许久,傅红雪松开了我,我看着他的脸,想了想还是劝他:“你与其在这里独自乱想,为何不去客栈看看?也许翠浓有话要和你说。”
傅红雪低着眼睛道:“我不去。”他忽然笑得很凄凉:“我已给了她所有的钱,再没能耐去见她了。”
我道:“你为何不试试?”
傅红雪就像一只孤傲的狼,极坚韧也极脆弱,一个女人就足够折断他的脊梁。
若他过不了翠浓这一关,他会自己将自己毁掉。
我道:“去试一试,也许她现在也很后悔,只想见见你。”
傅红雪还是去了。
不等我们回到客栈,就又见到了翠浓。她就等在客栈外面的旗杆下,身上披着披风,站在凛冽的寒风中看着傅红雪,眼里似乎有千言万语。
我从傅红雪身边走开,走进客栈,萧别离没有玩骨牌,而是在和翠浓的小丫环说话。
萧别离朝我看了一眼,无奈地摇摇头。
那小丫环跟他说了两句话就下去了,我走到他身边,坐下来,拿着杯子道:“萧叔叔,我想喝你的酒。”
萧别离给我拎过酒壶来。
我叹气道:“我早该听你的话的。”
萧别离摇头道:“不止你该听,你也该让傅红雪听一听。”
我看着他道:“什么意思?”
萧别离沉吟了一下,低声道:“叶开来边城的第一晚,就是翠浓的入幕之宾。”
我本觉得脸上被打一巴掌已够了,还有第二巴掌在等着我。
在他为我在寒风中守了一夜时,他心里想着的,只怕说不定是和他温香软枕的翠浓。
我抬起酒杯来,浅浅地抿了一口,我道:“叶开是不是真的没有弱点的?江湖上最好的杀手现在是谁?”
我现在管不了他是不是小李飞刀的传人,我现在只想要他死。
萧别离挑眉道:“最好的杀手?十几年前应该是快剑阿飞,但他现在已经多年不现身江湖,现在的话,应该是路小佳。”
我看着萧别离道:“怎么找他?”
萧别离唉声叹气:“为一点恩怨就要他的命,这不值得。”
我冷冷道:“对于我来说,绝对值得。路小佳在哪儿?”
萧别离试图再挽回一下:“他要价极高,而且脾气古怪。”
我轻轻一笑:“还有什么是万马堂给不起的?他尽管来要,您只要帮我约他,三天之内,我要他来这里见我。”
我回到万马堂时已是黎明之前。
天际翻出鱼肚白,死鱼浮上水面的白,使日光都荧荧灭灭。
小京等在门口,我吩咐她过了夜便走,她背着个包袱站在门口,看到我就道:“我……我想和小姐告个别。”
我轻轻点头:“快走吧,此时人少,没有多少人会看到你的。”
小京听我这样说,眼中对我担忧之色更浓,我不过数日来让她帮我探听消息,如今她却对我有些依赖了。我道:“我是大小姐,谁能动的了我,放心吧。”
小京郑重道:“小姐保重……千万多珍重。”
我同她分了手,回了万马堂里的小楼,推开房间,点起灯来,却见床上睡着一个小孩子,不是小虎子是谁?
他揉着眼睛醒来,迷迷糊糊道:“姐姐,你回来了?”
我走过去,轻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三姨不陪你睡?”
小虎子摇摇头,抱着我的胳膊道:“我不要三姨,我要姐姐陪我。”
这孩子心思单纯,却也敏感细密。
现在这万马堂里每个人都各怀鬼胎,各自打着各自的算盘,有着自己的秘密。没有谁能够真正真诚地对他,即使是我也一样。
我摸了摸他头上软软的头发,道:“好,姐姐陪你。”
我一觉到上午,醒来给小虎子换了衣裳,自己也梳洗了一番,这小孩片刻都离我不得,跟在我后面不肯走。我就带着他去了这里存药的库房,取了几味药配成一副,去厨房煎了拿盅子盛起来。
小虎子凑上来道:“这是什么,闻着就不好闻。”
我道:“药哪里有好闻的?姐姐要去一趟镇子上,你去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