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松开手,让他拿走,苏梦枕展开一看,凉凉地叹了一声。
我道:“画得怎么样?”
苏梦枕不说话,只是看了我一眼。
我笑道:“吃醋了?”
苏梦枕收起画来,自傲道:“你并不上心的人,我有什么好醋的?”
他拉起我的手:“这里冷,我们进去。”
我们回到玉塔的房间,外间已飘起了雪花,苏梦枕咳了几声,我让他坐下,给他看了看脉。
他看着我道:“我现在已好了,病了这么多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好过。”
我不置可否,但他的状况的确不错,身体里再没有什么绝症了,已经能像个正常人了。
他把那画放到一边去,我笑道:“你要不要再画一张,我上次撕了你的,再补回来。”
苏梦枕点点头。
我道:“我给你拿笔?”
我将要起身,苏梦枕反握住了我的手。他道:“不用笔。”
他朝我靠近过来,抬起手,手指一点点从我眉尖轻轻划下来,从眉尾落下,直到耳边。
他已离我太近了,稍稍低头,吻了下来。
第115章
他一只手揽住我的肩膀, 将我抱在怀里,几乎是压着我在吻。月色寂寂,屋中无灯,我回抱住他, 他动作一顿,气息愈发不稳了。
我没作任何反抗, 苏梦枕稍稍离开,低首看着我,眼中暗色沉下去, 复而靠近我的脸颊, 耳后, 拦腰将我抱起。
我躺在他床上, 他在我上方,慢慢压下来, 一时间我耳边只有我们的呼吸声, 忽而他硬是停下来, 止住了自己的动作。
我抽出手来, 抚上他的脸, 轻声道:“怎么了?”
苏梦枕闭了闭眼睛,拥着我道:“我……我不能……”
后面的字他似乎在想着怎么说,我看他一脸纠结, 稍稍想了一下,声音温柔道:“是不行吗?”
苏梦枕顿住了,抿唇看着我, 我理解他,他从小病到大,做不了这种事情也不能苛求他。
我道:“没事的,我不会在意这个。”觉得这句话还不够,于是我道:“你知道我经历了许多世……可我其实也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对我来说,无所谓的。”
我活得比较长的世界屈指可数,跟张丹枫的那一世,我一心练武,到后来相守时,我们都已老了。和路小佳的那一世,我也从来没在意过他的缺陷。
苏梦枕愣了一下,继而长长地吸了口气,用手撑在我耳侧,认真道:“我不是不行。”
他目光灼灼道:“我只是想我对你过于冒犯,等我们拜过你师父,结为连理后,我再如此。”
我眨眨眼睛,把自己的手收回来,百依百顺笑道:“好,那就听你的,再等等。”
苏梦枕低叹:“我已等不了了。”
大雪一直飘到第二天。
我抱着被子,蜷着膝盖,散着头发,靠着那一方翠绿的小玉枕静静坐在床上,看着苏梦枕在桌前执笔,他衣服已换了一身,我的衣服他拿了一套来,叠好了就放在我脚边。
几笔画完,苏梦枕收了笔,拿开镇纸,拾起画来,画上是一个人,只是不像我现在衣衫不整的模样,而是素衣广袖,立于山峰之上。
我虽然辩识不出他画得到底像不像我,但画技不错,我赞了一句好。
他一笑,便落了款,收起画来。
年关已到。
开封城里已有成片的爆竹声,气氛却不怎么欢快。全因道君皇帝赵佶不知又发了什么大梦,梦到天上仙人下凡,要在正月十五接他飞升,回归神位。
赵佶一向笃信道教,修神宫建道观,也不知耗了多少人力物力,从来也没见过真有什么神迹,是以百姓们都不信,只是敢怒不敢言,不知他又要作什么花样。只剩下十五天的时间,果然皇帝下旨,要拨巨额钱财在老君山修飞仙台,再筹集万家灯火,百丈锦衣,十里鲜花,助他一举飞升成功。
短短半月内做到这些事情自是不容易,但赵佶祭出自己的法宝蔡京,此人一贯会搜刮聚敛,自有一套服务皇帝的本事。三天之内就召集了数百工匠在老君山开工。
短短时间又得启用,百姓们还来不及为前些日子蔡京的下台而欢呼,就又看清了一个事实。
蔡相深得君心,哪里是能轻易罢免得了的。
蔡京府上门庭若市,仿佛从未冷落过一般。
雪越重,梅越浓。
六分半堂的梅花又开得极好了。
迷天盟早已散了,有桥集团也随着方应看,米有桥的消失而一落千丈,发梦二党,象鼻塔始终不成气候,能和六分半堂分庭抗礼的金风细雨楼,一向病重的楼主苏梦枕身体愈发转好,但麾下的势力却愈发缩水。
三合楼昔日是这两大势力在京城的分界线,现在已完完全全属于六分半堂。
六分半堂已俨然成为了京城第一大帮派,毋庸置疑。
雷纯送来她那封谈和信的时候,我都能想象到她志得意满的模样。信里用词语气都与她作为闺阁小姐时截然不同,绵里藏针,机敏犀利。她道近来六分半堂虽占了金风细雨楼不少地盘,但她并无开战之意,她现在顶头上司是蔡相,蔡相爱惜人才,自然也欣赏苏公子这样的俊杰,要风雨楼和六分半堂和睦相处,共同为他效力才好。
金风细雨楼四楼一塔已然有些空荡,苏梦枕身边,如今除了总理事务的杨无邪和师无愧,其他人都已离了京城。
苏梦枕坐在主位上,神色淡淡,不辨喜怒。我在他身边不远处的椅子上,抱着手炉暖着,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杨无邪说话。
“雷纯不知我们做的事情,以为金风细雨楼近来势力骤减,一是因为剿灭有桥集团损失太多,二是因为……咳,公子你要和宫主归隐山林。”
杨无邪看了苏梦枕一眼,继续道:“这次蔡京复出,组织修建飞仙台,筹集灯火等事,还多亏了雷纯在他背后助力,才能如此顺利。雷纯此时深得蔡京之心,我看她是要借和谈之机,坐稳京城帮派老大这个位子……她怕公子你不去,连王小石都被她拉来了。”
师无愧撇嘴道:“王老三怎么会顺着她的意思来?”
杨无邪面无表情道:“温姑娘被请到了六分半堂做客,不过这倒是其次,雷纯也不敢拿温柔怎么样。真正原因是蔡京派了他笼络的众多高手,雷门的‘实属巧合’,昔日方应看手底下的‘八大刀王’,‘任氏双刑’等人,摆明了是要为她助威。其中‘八大刀王’曾参与方应看劫杀元十三限一事,王老三得了元十三限的秘传,想弄清他自在门的师叔是怎么死的,所以就答应了。”
师无愧冷脸道:“她这是先礼后兵,若我们不去,她下一步就要动手了吧。”
杨无邪道:“公子已经康复,宫主也在这里,我看她不会动金风细雨楼,八成会从象鼻塔那边开刀。”
师无愧道:“公子,我们去不去?”
苏梦枕眉目寒凉,声音不紧不慢:“经过了上次刺杀一事,蔡京若要笼络我们,那就不是为了金风细雨楼,而是为了燕王。”
他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杨无邪和师无愧俱皆惊讶。苏梦枕看他们一眼:“燕王势力日渐壮大,拉拢一个拥兵自重的藩王,蔡京自然会打如意算盘。”
他道:“传信给王老三,让他小心些。我们不必去,左不过十五天……这里就尘埃落定了。”
我倒是还想见见雷纯的。
我在京城已留不了多久了,这里的一切都将会成为过去。我跟苏梦枕说了一声,就作为风雨楼的代表,去三合楼赴会。
杨无邪跟着我去了,我这身衣服不太方便,就干脆换了白色的男装,往三合楼而去。
杨无邪在路上告诉我,王小石还请了另一个人来。
“戚少商?”我奇道:“他还没离开京城?”
杨无邪低声说了几句话,我拿扇子遮住脸,掩去脸上的惊讶。
据闻戚大侠受了情伤,为了安抚受创的心,终日留连在名妓李师师居所。
也因此他被诸葛小花抓了壮丁,诸葛小花是绝不想看到蔡京带着六分半堂在京城横行霸道的,正巧戚少商上次莫名其妙就跑到幽州给人当了将军,这次正好让他偿还人情。
戚少商作为官方势力神侯府的代表,来帮王小石压场子。
我点点头,也没说破戚少商的事,从三合楼大门走了进去,上了二楼。
楼上王小石,戚少商,各带人分列两侧。
雷纯就在中间,白色貂裘围着玉色耳坠,清丽的眉目愈发胜过往昔,却已将多年前的一抹和柔尽数抹去,只留眼尾的盈盈笑意,笑里藏刀。
狄飞惊坐在她身边,低着头。
王小石看到我,立刻起来向我问好,戚少商也随他起身,眼中郁郁。
雷纯也起身,她道:“我实在没想到宫主能来的。”她似是在叹息:“宫主请上座。”
我颔首,坐在她身边不远处主位上,雷纯便向我道:“我诚意摆在这里,苏公子是不是一定要和我们不和的?”
我手指点着扇子,悠闲道:“你既然诚意十足,何不将不相干的人撤了?”
我指的是这楼上楼下暗里伏着的人。
雷纯不慌不忙,笑道:“果然瞒不过宫主。”随即她却低低地叹了一声:“只是他们,可不是我能支使得动的。”
她瞧了我一眼:“再说了,就算今天来的人再多十倍,又哪里是宫主的对手?”
雷纯身后那两个男人站出来道:“我等是蔡相爷派来的,相爷久闻宫主大名,对您仰慕已久。”
我道:“我也久闻蔡相之名。”
蔡京的名声已经遗臭万年了。
雷纯道:“既然宫主今日代表着风雨楼而来,现在王少侠,戚大侠都在场,我便开门见山。咱们都在京城安身立命,顶头有天子,行事有王法,何必为了一点志向不同而闹得不愉快?”
我不急着开口,雷纯道:“这么多年过去,除了徒增恩怨,对谁都没有好处。”
她一字一句,底气十足:“我不强求各位能一撇成见,与我倾力协作,但愿各位知道,相爷希望看到的是咱们和睦相处的局面。”
第116章
雷纯话落, 戚少商不以为然,王小石笑道:“雷姑娘,我是没什么志向的,成立象鼻塔也只是众位兄弟抬爱, 我们这点人,只怕入不了相爷的眼。”
雷纯笑道:“王少侠何必自谦?你若无志, 来京城做甚?”
王小石一愣,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往雷纯脸上看了一眼。他道:“我当年结识你之时, 也未料到会是如今这番模样……雷姑娘, 我这塔里人各有志, 勉强不得, 多谢相爷抬爱,我们还高攀不起。”
雷纯道:“王少侠切勿轻言, 还是多想想, 我始终把你当做朋友的。”
一旁的戚少商忍不住道:“朋友贵在志趣相投, 互许情义, 雷代总堂主若真把他当朋友, 为何不能理解他?”
雷纯静静地看着他,戚少商也望着她:“即便是雷老堂主在之时,行事也算在正路上, 我知你是一女子,走到今天多般不易,我也着实钦佩你, 你也并非愚钝无知,聪明如你,何不早日回头?”
雷纯傲然道:“我无须回头。”
戚少商早已料到,怆然而叹道:“自古奸佞多附逆,纵使孤身一人,我等也不愿同流合污。”
雷纯挑眉:“戚大侠是在替王少侠说话?”
王小石笑道:“戚大哥说的,句句都是我心中所想。”
雷纯并不动怒,浅浅地笑着,她身后的狄飞惊开了口:“我以为今日之事,尚未到互不相干,分道扬镳之时,我六分半堂尚且一片赤诚谈和,两位何必着相,固执己见呢?”
他转向我道:“敢问宫主,金风细雨楼之意如何?”
他问的是金风细雨楼,而不是我。
我早已和他说清了。
我道:“不巧,还是我的那几句话。”
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道:“戚王二位,说的也是我心中所想。”
戚少商看向我,眼中露出欣赏、仰慕、纠结不已的痛苦复杂的神情。
我别过脸去,人都会有痛苦的经历的,他痛一会儿就过去了。
狄飞惊道:“看来已无话可谈了?”
我道:“不错。”
雷纯幽幽地叹了口气,她道:“宫主何必急于下结论?如今的场面,宫主也知道,身在风雨中,谁能不为自己博取?”
她轻声道:“我倒真想回到数年前梅花落雪,我有幸见到宫主之时,再抚一次琴,只可惜我与宫主实在无缘。”
我道:“我从来都与这世上的人缘浅。”
我起身辞别,王小石道:“雷代总堂主,“八大刀王”几位可在?”
雷纯点头,指了个方向,王小石便道多谢,从窗户上翻下去了。
戚少商也起身,狄飞惊道:“戚大侠且慢。”
戚少商顿住,狄飞惊冷冷道:“戚大侠已是燕王麾下大将,还是不要在京城多番逗留的好。”
戚少商回头看着他,看了几秒,他忽而开口:“阁下的外号是‘低首神龙’?”
狄飞惊道:“我也知戚大侠外号叫做‘九现神龙’。”
戚少商不理他的话,只道:“我想敬告阁下,若是一直低着头,纵使脑子再好使,也只能看到自己脚下那一亩三分地——天下之大,人心之所向,但愿阁下有朝一日,能真正看得清才好!”
狄飞惊没有回答戚少商的话。
我们出了三合楼,底下六分半堂的精兵却已退了,大街上一个白衣青年坐在轮椅上,是诸葛小花的徒弟无情,身后一人,正是冷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