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不知道,可她却是再清楚不过的,沈诀手腕上的伤还没有好,拉弓需要很大的力气,他这样,伤口很有可能会裂开的。
她的视线逐渐上移,果不其然看见了沈诀的左手手臂在微微颤动,他的眉头紧蹙着,似乎在忍受着什么痛苦。
周川自然也看见了,他轻嗤一声,嘲笑道:“沈大人,若是拉不开弓的话,还是别勉强了。你毕竟是个文臣,就算不会射箭,大家也不会笑你的。”
话音落下,沈诀突然放开了弦,看起来像是因为支撑不住而泄了力,周川刚想出声嘲讽,对面的小厮却突然高声报出了沈诀的成绩:“九环——”
周川到了嘴边的话瞬间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怎么会是九环?明明应该是脱靶才对!
他咬着牙,迎着一众人不怀好意的目光,愤愤道:“不过是运气而已。”
他练箭多年,一眼就看出来沈诀搭弓射箭的姿势并不标准,这一次不过是运气使然,难不成他还能一直有这么好的运气?
虽然心中如是想着,但当周川接过第二支箭的时候,心中难免还是起了几分紧张。
这一回他没了上次的随意,每一个动作都极为认真,而最后的结果也不出他所料,十环。
周川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斜斜地朝沈诀望过去。
他的这支箭似乎并没有对沈诀造成什么影响,他仍旧一脸沉静,搭弓、拉弦,动作虽然不算完全标准,但也能称得上是合格。
这一次,他果然没了上一回的好运气,只得了个六环的成绩。
周川这才放下心来,继续从小厮手中接过弓箭,重复着方才的动作。
他自认为在射箭的比试上,没人能赢得了自己,可老天却好像是在偏帮沈诀似的,每当他觉得自己必胜无疑之时,沈诀就会在下一次追上他的成绩。
当最后一支箭射完,小厮核算了一下两个人的总环数,才发现竟然是平局!
周川听到小厮的汇报,不敢置信地亲自上前,却发现当真没有数错。
他练了这么多年的箭,最后竟然跟一个文臣打成了平手!
这传出去了,让他的面子可往哪搁?
周川愤愤将弓箭扔掉,带着小厮和跟班离开。
身后还有人不怀好意地唤他:“周公子别走啊,这不是还没分出来胜负吗,怎么不继续比了?”
周川只当没听见,只是脚下的步子却又加快了不少。
与一介文臣打成了平手,对他来说已经是耻辱了,他怎么可能再比下去!
众人自然也能猜到他心中在想些什么,看到他落荒而逃,默默嘲笑一番之后,便又将注意力收了回来。
方才沈诀与周川算是打成了平手,射箭的比试还没有结束,自然是还能再接着挑战的。
人群中走出来一位公子,正准备开口,沈诀却突然将弓箭交到了小厮手中,轻声道:“我还有事,就不接着比了。”
说完,他便冲那公子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比试都是遵循自愿的原则,沈诀既然不想再比,那也没有人能强迫他。众人惋惜了一阵之后,人群中又站出来一位公子,大家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没有人再去注意沈诀。
沈诀一路不紧不慢地走着,和眼前的那道身影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方才在小厮宣布他和周川打成平手之后,宋湘宁便带着她身边的那位姑娘离开了,她走得毫不犹豫,像是一点也不在意他这场比试的输赢。
其实他也完全不在乎输赢,因为他一直承认,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不会是最优秀的那一个,也会有技不如人的时候。
从前参加任何一场比试,他都是心平气和从不紧张,可今日宋湘宁在这里,他却有些输不起了。
不过幸好,他和周川打成了平手,没有输得太难看。
只不过……
他垂下头,虚握了一下左手,发现完全使不上力道。
他轻叹一声,将左手背在身后,唇角露出一抹苦笑。
这便是逞强的后果了,看来一会儿回去,又得重新上一次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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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浅加快了步子追上宋湘宁,小声道:“公主,为什么走得这么快啊?”
方才她就觉得宋湘宁面色好像有些不好,只不过她一直不敢出声询问,这会儿一想,便下意识以为是宋湘宁对她厌烦了,不由得出声道:“公主,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宋湘宁放缓了步子,转过头看见刘浅的表情,才明白是她误会了,于是便冲她笑道:“我只是方才在想事情,所以不知不觉就走得快了些。”
她四处张望了一下,见到身后离她不远的沈诀,面上神色僵硬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笑着问道:“你若是还想去哪里,我带你去。”
三皇婶邀请过来的人众多,在过了一开始投壶的热闹之后,有的人继续去了射箭的场地,但也有人三三两两地散开,自行游玩。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热闹,喜欢看人比试的。
石廊境里有一片很大的草坪,此时已经有人在上面铺了毯子,把自己带过来的吃食摆好,一边谈天说地,一边品尝美味。
见刘浅的目光投向那里,宋湘宁不由得道:“你若是饿了,那我们就也找个地方歇息歇息?”
刘浅正有此意,听到宋湘宁的话,不由得连连点头。
“我此次和母亲一起过来,带了不少好吃的,公主且在这里稍等,我与侍女去拿!”
宋湘宁点头应下,见到刘浅的背影逐渐远去,她默默收回目光,吩咐锦心和言笑在这里等着,自己则朝着沈诀的方向走过去。
沈诀方才一直在她们身后不远处跟着,见到她们两人停下来以后,他也默默找了个位置坐下,假装自己是在休息。
然而他的眼角余光一直注视着宋湘宁那边的动静,此时见到她过来,顿时就慌了神,连忙站起身,却又慌不择路,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沈大人,你要去哪?”
宋湘宁适时出声,迈着悠闲的步子走到他面前来。
“方才见你一直跟在我们身后,还以为你与我们同路呢。”
沈诀知晓她这是在故意暗指他“跟踪”的行为,面上顿时起了一层薄红,别过头小声辩解:“我只是……”
只是有些话,想要对她说。
他生辰那日,在自己房中枯坐了半宿的事情,不知怎么传到了母亲耳中,第二日她就叫他过去,苦口婆心地同他谈了一番。
母亲问他,是不是对和离一事后悔了,是不是觉得自己亏欠了宁宁,想要重新补偿她。
“你自己明白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宁宁又不知道。”
“她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自然不会明白你的意思。就算你做了一万件事,最后却一句话都不肯说,那也只是在做无用功而已。”
母亲的话点醒了他,他这些日子虽然一直都在用自己的方法去弥补从前对她的亏欠,可是他心中的想法,却从来没有亲自对她说过。
即便是在纸条上写下了自己想说的话,但也终究比不过面对面相谈要来的有用。
所以,他在得知宋湘宁会出席今日这场宴会的时候,便想方设法地从旁人手中要来了这一张请帖,来碰一碰运气。
好在,她真的来了,而他也如愿见到了她。
沈诀深吸一口气,轻声道:“不知公主可有时间,我有些话想说。”
宋湘宁沉默片刻,在他身边坐下,道:“那你长话短说罢,我马上就要过去了。”
沈诀也撩起衣摆坐下来,他没有立即开口,似乎是在斟酌。
过了半晌,他轻声开口,问道:“公主对我,可曾有恨?”
宋湘宁没有看他,眼睛紧紧盯着自己手中那一朵开得绚丽的花,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
沈诀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她对他,也远远达不到“恨”这个字。
她面色平静,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同他谈论的事情与自己无关一样。
沈诀的心微微抽痛起来,他正准备接着开口,宋湘宁却突然转过了头,直视着他道:“我对你虽没有恨,可却有怨。”
第59章 还愿意听吗
她怨他,为什么从来都不肯与她交心,为什么不肯信任她,为什么没有花费心思去了解她。
但是,这一场婚姻本来就是她强求来的,若是没有父亲的那张圣旨,沈诀根本就不会娶她。
所以若真的计较起来,没准沈诀对她的怨更多呢。
宋湘宁本以为,她说完这句话之后,沈诀或许会为自己辩解一番,再细数她曾经的过错,然而事实却同她心里想的完全不一样,沈诀听完这句话之后,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
“你……真的怨我?”
沈诀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他以为宋湘宁早就不在意他了,可是如今她却亲口说,她对他是有怨的。
既然有怨,那便做不到心如止水,做不到视而不见。而他,也还有机会再去弥补。
宋湘宁看着沈诀的表情,不由得开始怀疑,她方才究竟说了什么话。
她轻咳一声,又重新移开视线,冷冷道:“你想说什么就快点说吧,我马上就要走了。”
沈诀像是生怕她下一刻就要起身离开似的,连忙伸出手,斟酌片刻之后小心翼翼地抓住她衣袖的衣角,见她没有躲避,这才放下心来,回道:“那……若我想要弥补,公主可不可以,不要拒绝?”
宋湘宁一愣,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他没有让她原谅他,而是……
请她不要拒绝他的补偿?
“投壶是我小时候在学堂里和同窗学的,之所以从前没有告诉公主,是觉得你不会喜欢这些。”
“我哪有不喜欢?”
宋湘宁下意识反驳,但话说出口却察觉出不对来。
他们方才说的,好像不是这个话题吧?
沈诀怎么突然说起投壶的事情了?
她虽然是很好奇他是什么时候学的投壶,可是她记得,自己还没有问出口呢。
沈诀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轻笑了一声,道:“公主当时的表情,已经很明显了。”
当时旁人看他,是惊讶于他能够连续数次投出骁箭,可宋湘宁的表情,却是惊讶于他竟然会投壶。
“我还以为公主对这种闲暇时的消遣并不感兴趣。”
他当时在学堂读书,读累了就和同窗们一起投壶当做消遣,后来到京中赶考,也有好久没有再玩过。
后来与宋湘宁成亲之后,他也没有主动提起过这件事情,因为他看宋湘宁平日无事的时候,都会看些书卷来打发时间,便以为她只喜欢读书,不喜欢这些游戏。
宋湘宁听了沈诀的话,更是一脸震惊:“我哪有?”
她看书,明明是因为沈诀才……
她以为沈诀是状元,平时一定饱读诗书,闲暇也爱看书,所以为了能和他多有些共同话题,她才故意在他面前做出来“求知若渴”的模样。
早知道他会玩投壶,她才不会应逼着自己去看那么晦涩难懂的书呢!
而且,她投壶玩的也不错的。
至少……八支箭能进四支,有一半的概率呢。
她话音落下,沈诀不知想到什么,低低笑了一声。
宋湘宁抿抿唇,也突然觉得自己从前的举动有些傻傻的。
说到底,她对沈诀,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了解嘛。
所以,沈诀现在说起这个,就是想与她“重新认识”了?
宋湘宁拨弄着自己手里的花瓣,想了想,小声问道:“那射箭呢?”
射箭总不可能也是在学堂的时候学的吧?
沈诀摇摇头,“射箭是近几日才学的。”
他把自己跟袁大人的“交易”计划说了出来,宋湘宁听了,有些忍俊不禁。
自从父亲出了这个每年年底考核官员的政策,朝堂中人可是叫苦不迭,奏折上了一张又一张。
她倒也确实听说过,朝堂中的文官和武官,会在近年底时放下平时政见的不和,互相给对方“恶补”,以求能够通过年底的考核。
她还以为,像沈诀这样性子的人,是不会和任何人合作呢,没想到竟也被袁大人给说服了。
不过说起来,沈诀才学了数日的射箭,就能和周川打成平手,倒还真算得上是天资聪颖。
原以为他只是在文学上比较有天赋,没想到在文学之外的事情上,也还蛮有资质的。
察觉到宋湘宁赞许的目光,沈诀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小声道:“只是运气好而已。”
这倒也不算他谦虚,平日的练习中,他鲜少会有今日这样好的成绩。
或许正是因为宋湘宁在旁看着,所以他才能幸运加身吧。
“我以后,会把所有的事都讲给公主听,公主还愿意听吗?”
沈诀低沉的声音响起,宋湘宁一怔,下意识揪下了一片花瓣,没有接话。
他问她,还愿不愿意听……
宋湘宁捻着那一片可怜的花瓣,紧抿着唇,只觉得心乱如麻。
恰在此时,言笑突然朝这边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唤她。
宋湘宁循声望过去,就见言笑一脸的焦急,边喘边道:“公主,刘小姐、刘小姐遇到麻烦了!”
宋湘宁猛地站起身子:“什么?”
言笑一边带着她走,一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她。
刘府的马车停在了石廊境的后门,如果从外面走,要绕好大一圈路,所以她就带着侍女走了近路。
在穿过一处僻静的小花园时,周川竟带人将她围了起来,还扬言说要与她共进午膳。
刘浅自然是被吓得不轻,连连拒绝,可周川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她走,这个时辰大家都在里面的场地玩闹,根本就不会有人经过这里。
好在刘浅的侍女机灵,趁着他们不注意的时候跑回来报信,言笑听见她说完便立马过来了。
宋湘宁吩咐锦心去将这件事情禀报给刘夫人,自己则跟着刘浅的侍女朝小花园走,但才走了两步,她突然转过身来,看着跟在她身后不远的沈诀,扬声道:“沈大人也顺路?那不如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