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然笑,凑在她耳边小声道,“以后再不许出错,你想害死我们两是不是。”
李若萱连连应了,陪着笑。李安然抓过她来,和他一起坐在窗口,看街上形形色色的人。
李若萱趴在窗上盯着,李安然给她讲,听她说。李若萱突然觉得很快活。如果有一天,什么事也不做,就坐在大街上看来来往往的过客,看他们各种各样的表情和动作,倒也真的是不错。
李若萱兴致盎然,但她进步很慢。
有一天,李安然指着一个人对若萱道,“那个人不普通。”
李若萱仔细看过去,哥哥指着的那个人个子不高,像个书生,瘦,脸白,上颚微微凸出,浓眉,眼睛不大,单眼皮,眸子却很亮,很黑。她瞧不出所以然来,问,“怎么了,哪里就不普通。”
李安然道,“他是个追踪高手,应该是来找咱们的。”
李若萱的神经一下子绷得紧紧的,很紧张地看了半天,低声问,“你怎么知道,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啊。”
李安然道,“你看他的眼睛,仔细看。”
李若萱看了半天,直到那个人已经慢慢地走远了,她奇怪道,“没什么特别啊。”
李安然道,“他看起来目不斜视,可是他的眼睛却一刻也不停,用余光看着所有东西。他不是有意为之,别人看不出来,这才可怕。”
李若萱道,“为什么?”
李安然道,“不是有意为之,就是他日常的习惯。他日常的习惯能在不经意间把周遭的一切纳入眼底,对一切事物都保持着新鲜的灵敏度,这说明他是一个顶尖的追踪高手。”
李若萱吓得半天没说出话来,良久才问李安然,“那,那他不会是发现我们了吧。”
李安然对她笑,说道,“发现我们他就不会继续向前走了。”
李若萱一下子趴到窗户边使劲朝那人走过的方向看,似乎生怕一转眼他就会回来,会发现他们一样。
李安然道,“他没发现。他现在追踪我们应该是凭气味,可是气味我早已经用飞鸟发散出去了,他找也是白找。我现在用其他香料掩盖住了我们身上的气味,他应该是找不到的,你放心大胆地吃饭睡觉,他们现在抓不住我们。”
李若萱抚着胸口躲进屋子里,小脸都有点白了,半天不说话。李安然忍不住问她,“怎么了,跟你说一声就吓成这样?”
李若萱突然扑在了他的怀里,窝起身子道,“哥哥我们……”
李安然轻轻拍了下她的嘴,盯着她。李若萱一捂嘴,埋头在李安然怀里心虚道,“爷爷我,我们离他那么近,我害怕,万一他们发现了,我们还是快逃吧。”
李安然道,“我们本来就在逃。大隐隐于世,这里人多,更好躲。你就当是我带你出来玩,开心一点,别战战兢兢的,自己先吓到,怕人家认不出来吗?”
李安然就这样和柳无痕交错而过。那是李安然出暗道的第十天,中午。
一晃一个月,李若萱几乎爱上了这种游离的生活。每天就是赶路,并不辛苦,若她实在喜欢,李安然还偶尔逗留。她的工作就是推着哥哥混迹在人流里,看人。
李安然训练她的眼力,瞬间捕捉细节并作出判断的能力。不过李若萱贪玩多一些,街上形形色色的东西让她的眼睛根本不够使,她的注意力也老是出现偏差,自己喜欢的看得还算仔细,不感兴趣的,几乎就是视而不见。李安然终于怒了。
他几乎是无奈地问她,“是不是我的腿废了,就管不了你了,你就不听我的话了。”
李若萱有点紧张,无措道,“哥哥我……”转而又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一下子捂住嘴,改嘴道,“爷爷,我,我没有,我哪敢不听你话。”
李安然道,“我告诉你,要你别光贪玩盯着自己好玩的东西看,你听了吗?”
李若萱低下头,理亏地不再言语。李安然看了她半晌,叹了口气。
李若萱知道哥哥生气了,乖乖地低头在一旁不吭声。李安然道,“教你练眼力你不好好学,你还真以为这是出来玩啊,你这丫头,怎么就没心少肺的,这都什么时候了,自己不用心,要我像从前一样打你骂你吗?”李安然说着,看着若萱心虚认错的可怜样子突然就笑了,“我现在没力气打你了,你要跑,我想抓也追不上,你就无法无天不听招呼了是不是?”
李若萱看哥哥脸色,觉得哥哥好像气消了,于是凑过去,摇着哥哥肩膀好一顿认错撒娇,李安然笑着警告,“别光说好听的,说好听的没用,明天开始给我用心点,以后哥哥要靠你了,你再不改早晚把我们俩都害死!”
李若萱一下子抓住了李安然的口误,指着李安然道,“错了错了,这回你也错了!”
李安然哭笑不得。这丫头到底有没有把他的话放心里去啊!
整整一个月,面具人觉得自己就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抵死焦灼。
李安然不可能一点线索没有,凭空消失了。他甚至怀疑柳无痕故意放水,怎么可能,那柳无痕钻研追踪术三十年,在江湖上虽然没名气,但那是因为他不想让自己出名,他不喜欢揽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只喜欢钻研追踪术。
世界上有他柳无痕找不到的人吗?这么多年,他给柳无痕数万两银子,让他做实验,让他养犬,养鸽子,让他研究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布料,可以根据外在环境自动变换颜色。他是他的师兄,他柳无痕不喜欢揽事,他二十年从来不去求他,现在就让他找个李安然,他竟然找不出来?
他就想不明白,李安然是神仙吗?他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不足奇,因为他要准确地打暗器就得熟悉各种武器的套路,了解各种武器的长处和弱点;他懂毒也不足奇,君子有防人之心,不懂药理等于任人宰割;他心思缜密胆识过人,他内功诡异越战越勇,这些他苏笑也都认了,毕竟现在的天下应该算是控制在自己手里,一流的成名人物,不管是自愿还是被动,都会听他苏笑的调遣,李安然和自己为敌,总得有些资本,他的资本应该是不小了。
可是他怎么可以,擅长追踪术?他还有什么技能,是自己根本就不知道的?
面具人有所耳闻,李安然从三岁开始,就没日没夜地学,他的一天能抵别人三天,他没有童年,没有玩耍的乐趣,他只能在学习中寻找乐趣。小孩子难免贪玩,他最贪玩的一次就是和他们村放牛的牧童聊了一会天,听人家吹了会儿牧笛,一共就是一炷香的功夫,结果挨了孟如烟一顿打,在房间里罚跪,当然罚跪还在看书。
李安然资质非凡,长于记诵,而且教他什么,他很快就能对那东西感兴趣,学得很快,一般不用人管束。可他再资质非凡,他总是人吧,一旦有所痴迷,必定有所缺陷。大凡痴迷钻研的人,都性格古怪,行为偏激,不懂得怎么为人处事,人不可能太完美,这是天道,可他李安然的性情,胸襟,气度,皆是上乘之选,他怎么就能违反天道?
面具人突然奇怪,这三年,李安然在干些什么,自己应该很清楚。他要养伤,要教妹妹,在花园里喝茶,他要谈恋爱结婚生孩子,他还要应酬,很多事务要他经手,生意要他最后定夺,他哪来的时间,竟然神不知鬼不觉教了十二个徒弟?
面具人有一个瞬间,突然不想杀他了,他很想把李安然抓来,关起来把他当成一个怪胎来研究。如果可能,他很想抓了李安然来,和他喝顿酒,问问他,他是人吗?
他干什么事都完美得不像人。或许就是他最后抱住老婆孩子的一瞬间像个凡俗的人。可仔细想,他爱一个人就用情至深,其实也完美得不像个人。
面具人开始怀疑这场较量的结局。他第一次发现等待他的,是一个深不可见底的黑洞。他的对手,李安然,不是人,是一个光风霁月的英俊的怪兽。
既然李安然找不见,那就先杀了楚狂。
第113章 悠悠我心
问鼎阁。中秋。
斩凤仪在问鼎阁向来是神色冷峻。他穿着一身黑衣,上面有暗红的水纹,在偶尔一个对着月光的角度,会焕发出淡淡的光彩来。
他的四周满是菊花,白的,黄的,紫的,有的宽硕,有的清瘦。
还有一个人,她人比黄花瘦。斩凤仪望着沈紫嫣,憔悴病弱的沈紫嫣,他就很纳闷,楚狂为什么会喜欢这样一个人,他生性狂放不羁,沈紫嫣如此婉约,这两个人能搭调吗?
他凑过去,貌似随意地往花丛中一倚,若是在外面,他的脸上一定是轻薄暧昧的笑,可是在问鼎阁,他脸上的表情很干净。
他问沈紫嫣,“住得还习惯吧,看你这样子,怕是,也习惯不起来。”
沈紫嫣道,“还好,承蒙你悉心照顾。”
斩凤仪笑道,“我是不会照顾人的,所有问鼎阁女人的事情,归我妹妹管,我只管杀人。”
沈紫嫣为他倒一杯酒,还温热着。
斩凤仪端起来喝了。他盯着沈紫嫣笑,“嫂夫人你这是,想念我杜兄了吧,你想归想,身体还是最重要,你要是有个大病小灾的,将来被杜兄知道了,他那脾气,还不剥了我的皮。”
沈紫嫣笑。斩凤仪一向好女色,以轻薄风流臭名昭著,可是他在自己面前,实实在在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君子,从来没有轻薄失礼过。
在外面他还保留着一副风流不羁的公子样,让自己多少有些提防,可是一进这问鼎阁,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一身冷峻,连懒散也带着杀气。他将自己安顿好就再也不露面,平日与自己接触的就是几个小丫鬟,连防他也不用防。
沈紫嫣有时候都疑惑,相差如此悬殊的一个人,究竟哪一个才是他真正的自己?一个人,如何裂变出,水火不相容的两个人?
沈复端着药走过来,他去给沈紫嫣配药了,见了斩凤仪,打招呼。
斩凤仪一脸温存,“沈伯伯,本来杜兄把嫂夫人交给我,我却照顾不好,反而要烦劳您了,您就多费心。”
沈复不太习惯斩凤仪说这样客气的话,忙着答谢,他是永远不放心把女儿和斩凤仪独处的,让紫嫣喝了药去房间歇着。
斩凤仪见沈复的样子,心里很不快,脸上淡淡笑着,说道,“沈伯伯还是怕我欺负了嫂夫人不成,”他说着,笑盈盈地盯着沈紫嫣,“这是在问鼎阁,在我的地盘上,我若想动手,她在房间里还是在花园里,对我来说都一样,都是在我的家里。”
沈复脸一红,连声否认,斩凤仪神色清冷,伸手折断一枝盛开的菊花拿在手中。沈紫嫣见他把那么大一枝主枝折断,整棵菊花显得光秃秃的,内心里暗暗可惜。
斩凤仪嗅了嗅菊花,伸手递给沈紫嫣,起身弹弹衣襟,正好小丫鬟端来一大盘精美的点心,还有一篮新鲜的瓜果,放在花间的小桌上。
斩凤仪望着沈氏父女笑,说道,“那我就走了,免得打扰你们赏月。沈伯伯你放心,我答应杜兄,只要他不死,我就不碰嫂夫人。其实他死了我也碰不了,因为他死,我也得死。”
斩凤仪离开,倚在高楼之上,头顶是皎洁圆满的月,身边是浩浩猎猎的风。
如水的月光,他很幽独。
别人怎么看,别人怎么想,他其实不在乎。
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他其实看谁也不顺眼,他其实看谁也不服气。
他原本自视甚高。他喜欢的是不同流俗,惊世骇俗。他不喜欢自己成为一个好男人,他觉得好男人其实很俗,很不过瘾。当然他也不喜欢自己就是一个纯纯正正的坏男人,因为坏男人其实也很俗。
他喜欢自己让人恨,喜欢自己被人讨厌,他喜欢看别人恨他入骨,气得牙痒痒又给他没有办法的样子。看别人抓狂,他就觉得快意,乃至幸福。
他希望自己被所有女人爱,但某一个女人真的爱上他,他又会远远地走开。他可以爱女人,女人最好别爱她,越是不爱他,他越觉得有趣。
他欺负女人,无论什么样的女人他都敢调戏,对自己的女人想爱就爱,想扔就扔,想杀就杀。可是一转眼,他来到问鼎阁,哪个女人受了欺负,他就分文不取替人家报仇去。问鼎阁只有一次拒绝女人,就是他自己的一个妾来控诉他,问鼎阁给的回答是,对不起,我们不是斩凤仪的对手。
呵呵,说到底,他斩凤仪就是喜欢自己跟自己较劲。前一脚做了某个行为,后一脚自己就否定他。
斩凤仪倚楼听风,夜风猎猎。
他站在高楼上,俯瞰人间的中秋繁华。
他默默地苦笑。讥笑。世人都骂他,世人都爱他。世人都憎恨他,世人都讨好他。可这一切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就是他自己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自己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伤害了别人,尽管别人来恨。他帮了别人生怕别人感激,赶紧做件对不起人家的事情,要人家恨。
他就是喜欢玩。戏弄着所有人玩,从来不在意别人的尊严乃至生命。像一个小男孩抓了麻雀折磨再放飞,残忍但不失乐趣。是,一切权当做游戏取乐子。唱完白脸唱黑脸,唱完黑脸唱红脸。他一个人唱一出戏,包揽全部的角色。
他喜欢他自己内心的阴暗。他问所有的好男人,你们有我这么坏吗?他问所有的坏男人,你们有我这么好吗?
活得就像是一个小丑,作怪表演,别人乐不乐他不管,他只求自己快乐。
他斩凤仪,其实有一个秘密。他很怕别人对他好,别人一对他好,他就心软。
可是他恨自己心软,所以别人一对他好,他就马上恩将仇报。
于是没有人敢对他好。李安然除外。李安然不管他怎么折腾,总是对他好,从小就是这样。
小时候他摔倒了,那个付清流赶来扶起他。他马上扬了把沙子,把付清流推倒在石头上,磕破了头,流了好多血,现在头发里还有一道大疤。
那年他还不到七岁,就如此邪恶。从此付清流再也没理过他。可李安然不是,他总是暗算李安然,李安然该对他好,还是对他好。
他一开始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李安然敢对他好?
后来他明白了,李安然看穿了他。而且李安然有足够的智慧和能力,躲过他的暗算。
他明白了,可是他不服气。他虽然不服气,可是他偷偷地哭了。
他叫李安然哥。他享受着他哥哥的关心和爱护,他继续乐此不疲地暗算,做小白眼狼,做恩将仇报的毒蛇。
从小李安然就打他。他每次恩将仇报暗算不成,李安然气极了,就打他。他挨了打也觉得很快乐。
因为李安然了解他。世界上有个人了解他,肯包容他。他于是继续心安理得地享受李安然对他的好,忘恩负义地暗算,愤恨不平地挨打。他乐此不疲。因为这世界上,只有李安然一个人识货,肯陪他玩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