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瓢泼而至。狂风大作。李若萱缩在哥哥怀里,覆盖的林木毕竟是有缝隙,不停地滴进雨来,偶尔剧烈地颤动,让李若萱直担心会被大风卷走了去。
有闪电,有惊雷。天之怒,让李若萱抱着哥哥连大气也不敢出。
后来只剩下雨声。李安然柔声问她,“怕吗?”
李若萱说“不怕”,可是她的声音都变了。
李安然道,“山林里最怕雷雨天,是很危险的。我们今天是好运气,碰到这个树洞。”
李若萱在他怀里点头道,“是啊,没有这个树洞就惨了,说不定也会被雷击死。”
李安然道,“你记着,如果在野外,像今天这种情况,找不到避雨的地方,就在雷电到来之时跪趴在地上,膝盖和手着地,那样子虽然不好看,但至少不会被雷电击死。”
李若萱点头说记住了。李安然听着渐渐平静的风雨声,默默叹气道,“下了这场雨,我们以后的路就不好走了。”
李若萱听着,没说话。她只是感到庆幸,暴风雨之中能有一个遮风挡雨的树洞,真好。
天晴了,太阳很快出来了,李若萱试探着推开外面的林木,四处还有细细密密的水珠,叶尖上的雨珠顶着太阳焕发出五彩,闪闪烁烁滴滴落落,不远处有一道彩虹,让人感觉好像走进了神话。
李若萱小心地踩着地上茂盛的草,不理会被打湿的裤子。她仰头看着碧叶如洗,极目一片苍翠。空气格外清新,带着草木腥甜的清香,一只蜘蛛冒着水从蜷缩的树皮裂缝中探出头来,开始忙碌地织网。
不远处有一丛鲜嫩的黄色草花,李若萱小跑过去摘了几朵,朝李安然挥手。
李安然淡淡笑,这丫头或许还不知道,美景背后他们所要面对的艰辛。不过人生的艰辛没完没了,能够有心欣赏沿途的风景,也是一种幸福。
李安然仰着头,看看风景还真是不错。他没有打扰李若萱短暂的幸福,李若萱自己很快就用一种很复杂很丰富的表情问他,“哥哥,我们怎么走?”
李安然努努嘴,就朝那个方向走。
李若萱说好,又开始拿着根大树竿在前面带路。雨后的林间不好走,不时有泥泞和水洼,李若萱很快叫苦连天。
李安然怜惜,可是他没有办法。该走还是要往前走,最难过的是,如果今天晚上不遭遇强敌,也会遭遇自然的考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他们无法生火,吃不到熟的食物,睡不到干的草,雨后的大小昆虫会更加的多,蚊子会更张狂。
离天黑还有一个时辰,晚上再说晚上吧。李安然沿途采着青青红红的野果,李若萱拿过来吃,酸得她直摇头。
哥哥说只能吃这个,李若萱突然觉得浑身上下都酸,腹中却开始如火如荼的饥饿。
黄昏傍晚的时候,李若萱饿得罢工不走了。李安然无奈,教她采了些植物的块茎,给她找甘甜一点的野果。李若萱胡乱填了填肚子,弯腰顶着肚子说有些隐隐作痛。
李安然给她看看脉,没事。李若萱一低头看见自己裤子突然就落泪了,李安然问她怎么了,她说,她的月事来了,可是没有香灰带,包裹里有早就被炸掉了。
李安然的心突然一剜一剜地疼。进入密林前好多东西他都想到了,可是偏偏忘了这件事,女孩子会有月事。他做哥哥的不仅变不出香灰带,连给她暖暖肚子的一碗热水也弄不出来。
看着李安然无奈亏欠的表情,李若萱无助地抹着眼泪。到处都是湿乎乎的,地下的水很凉,天很快就黑了,怎么办?
李安然打开包裹开始动手,李若萱茫然地看。李安然把用来包扎止血的稀薄棉纱折好,撕出一块布条,把棉纱缝在布条上,再撕出一条细细的带子,缝在布条两侧,然后递给若萱。
若萱接过哥哥迅速做好的小小的针线活,脸一下子就红了。毕竟她长大了,是女孩子。哥哥一个大男人给自己做这个,呃,很难为情。
李安然示意她去林子里把自己侍弄好,李若萱抓着小小针线活飞也似的钻进密林里,过一会儿扭扭捏捏地出来,抓着头对着哥哥笑。
然后她一下子僵住。李安然的后面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质料考究的江南锦绸,蚕丝白的颜色,有着稀疏断裂的青红交错的暗纹,在夕阳的霞光中,他的衣服闪烁异彩。
他赤手空拳。大约五十来岁的年纪,神态还颇有几分悠游潇洒。垂手静立,就好像是在自己的庭院里面赏烟霞。
李若萱握紧了拳,那个斩草除根来了?
李安然缓缓地转动轮椅,面对他。
李安然审视了他半晌,想不起来,对面的人,是什么来路。
他的气质很华贵,华贵到对任何事情都不经意,三分懒散,别人却要仰其鼻息。
他的神态很优雅,优雅到他不愠不笑,眉梢眼角虽神采淡然,却是惹人仰视,动人心。
他的头发略显斑白,他的手白而细嫩,一看就是养尊处优。
李安然看了他足足一盏茶功夫,可是看不出他的来路。似乎脑海里有着关于他的信息,可是一去捕捉,就踪影全无。
他倒是先对李安然笑了,问道,“看了这么久,看出什么了么?”
他一开口,李安然如醍醐灌顶,瞬间明了。
他是玉树欧阳,曾经天底下,最美的男人神话。
皇族的后裔,显赫的王爷,不爱江山爱武学,不爱武学爱知己。红颜知己。
风流一时的人物,玉树临风天下倾倒。
算而今,也应该是六十多岁了吧,可是看起来真的就是四十八九岁的样子。
他曾经纵横江湖,掩去原本的名姓,复姓欧阳,没有名字。因为一身白衣宛如玉树临风,被江湖人称为玉树欧阳。
传说中他三十二岁的时候与心爱的女子乘舟浮于海,这许多年一直没有音信,怎么会在突然间现身在这雨后的密林,他就是,斩草除根?
他就是地龙的首领?
李安然有一瞬迷惑,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判断出了问题,玉树欧阳,怎么会是地龙的首领?
像玉树欧阳那样的人,连江山他都不稀罕,他会让人差遣?他会听面具人的话?
李安然不相信,他行礼道,“不想在这里遇到王爷,在下狼狈,不周之处请王爷见谅。”
玉树欧阳笑,说道,“这世上哪还有什么王爷,还是该叫我玉树欧阳。”
李安然道,“欧阳先生这是哪里来的雅兴,到这人迹罕至的密林来,观赏风景。”
玉树欧阳道,“不是看风景,是看你。当今天下最好看的风景,除了你李安然,还有谁。”
李安然道,“多谢欧阳先生抬爱,比起欧阳先生当年,在下愧不敢当。”
玉树欧阳突然就笑了,“我当年有你这般惨烈吗?”
李安然道,“没有。”
玉树欧阳道,“那你因何惭愧。”
李安然道,“把局面弄得如此惨烈,我还不应该惭愧吗?”
玉树欧阳仰天哈哈大笑,笑得很爽朗。斜阳把整个山林染成一片嫣红,林木都镶上了金边,偶有飞鸟掠过,惹得树叶的积水扑簌簌掉。
玉树欧阳含着余笑道,“看来我还真有点后悔,为什么一向眼高于顶,不早一点和你套套近乎,请你去我那里喝喝茶,赏赏花,切磋一下武艺。总比现在这样,你追我赶的好,连带让我白白牺牲两个爱徒,要知道我这辈子只收了两个徒弟,昨天晚上,一起让你给杀了。”
李安然笑道,“在下不知道欧阳先生仙踪何在,若是知道,定然早就去拜访了。”
玉树欧阳道,“你因何与苏笑结仇。”
李安然道,“您为何不去问问他。”
玉树欧阳道,“他那个人太过诡异,行事偏激难觅踪迹,我和他不对脾气,话也懒得和他说。”
李安然道,“我和他也不是很对脾气,问过他,他也不答。”
玉树欧阳道,“你是说,你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天下人都可以不知道,可是你,总应该知道的吧?”
李安然笑道,“偏偏是,我也不知道的。”
玉树欧阳笑得有几分淡淡的唏嘘,说道,“若是这样,你死了,岂不是很可惜?”
李安然道,“如果技不如人,死还是会死,不管什么原因,其实也不可惜。”
玉树欧阳道,“还是可惜,像你这样的人,不是应该当做朋友,在一起喝喝茶,斗斗酒,聊聊闲天什么的吗?你这样的人实在不是用来杀的!”
李安然道,“欧阳先生不是也来杀我吗?”
玉树欧阳淡淡笑,说道,“我现在明白我不是来杀你,我是来煞风景的。”
李安然笑而不语。玉树欧阳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来杀你吗?”
李安然道,“您既然已经来了,我还何须问。”
玉树欧阳道,“你不问,那我也不好意思说了。我们动手吧。”
李安然道,“欧阳先生请。”
霞光辉煌过后,开始淡漠,转而山林里一片幽暗。
李若萱静静地靠着树,任凭幽幽暗暗的黄昏光影把自己包围。她静悄悄地看,盛名如玉树欧阳,怎样出手。
反正她不能帮哥哥,只能看。
玉树欧阳道,“知道我这招为什么叫斩草除根吗?”
李安然道,“在下不知。”
玉树欧阳道,“一草一木皆利器。因地制宜,随心所欲,不过自初创以来,一直没机会使用过,今日你我对峙,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李安然道,“能与欧阳先生过招,无论输赢,都是在下之幸。”
玉树欧阳笑道,“你还是别再说了,说得太好听,我就舍不得杀你了。”
李安然笑,突然就出招。
李若萱吃了一惊,她很少看见哥哥主动出招。而且是这么迫不及待地动手,好像对方还正在和他聊天,玉树欧阳还是一副不怎么经意的样子!
李安然出招,用的是暗器。铁蒺藜打着旋儿飞向玉树欧阳,结果毫无疑问,被玉树欧阳打落了。
李安然要的是,铁蒺藜在玉树欧阳面前打旋儿那短暂的一刻,因为他在铁蒺藜上下了毒。
他也知道,玉树欧阳也是懂毒的,当年的玉树欧阳与毒王冯恨海的师父的交情,还算不错。
可是李安然总得试试,他试玉树欧阳不知道他下的是什么毒。
玉树欧阳飞掠了把小毛毛草,像是在虚空中轻拭尘埃,轻轻地扫了过来。淡漠的霞光照在李安然的脸上,为他染上最后绯红的色彩。
那把小毛毛草,在空中交错地飞,像是一把柔软的小刀。
李安然躲。小毛毛草从他的耳侧飞过,从他的头顶呼啸而过,从他的肩侧跌落,他突然移动轮椅向后退,一伸手,一个小毛毛草停止在他右手中指与食指之间,最后一个小毛毛草从他的鼻尖处跌落,轻轻地飘在他的腿上。
玉树欧阳负手望着他,带着笑。
很快他的笑有一点不自然,他扯动嘴角,无奈地说道,“知道你会用毒,可是不知道你会用这么古怪的毒,让我连力气都使不出。”
李安然道,“仓皇求生,先生莫怪。”
玉树欧阳轻轻瞟了一眼李若萱,说道,“理解,你也是有要保护的人。连香灰带都能替妹妹做,你这样的哥哥还真是少见。”
李安然道,“我不给她做,谁给她做。总不能,看着她一直哭。”
玉树欧阳道,“我能理解你,你也要理解我,我们都有自己要保护的人,否则,我很愿意和你在一起喝酒。”
李安然轻轻地笑了笑。
玉树欧阳道,“看起来我们不是一般的有缘分,我们很像,所以势必你也知道,我不会罢休,会抵死纠缠。”
李安然道,“我知道,抵死纠缠。”
玉树欧阳摘了朵小白花,放在鼻息下嗅,他已经转身走了几步,停下回首道,“我先去解毒,三日后来找你。”
第121章 男人哭吧不是罪
李安然决定,今夜不走了,返回树洞里过夜。李若萱怔怔地望着哥哥,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担忧。她小心地小声地问,“哥哥,不走了?”
李安然道,“不走了。”
李若萱站在幽暗的黄昏里,看着哥哥,他好像突然沉默,突然老了下来。
李若萱很忐忑,她很怕,很心疼。
哥哥怎么了?
虽然李若萱也会有对未来的惊恐,但是她只知道很危险,至于到底有多危险,其实她很茫然。
一个对危险没有足够认识的人有时候是幸福的,因为没有足够了解,就不会足够惊恐。一个人猝死去,远远好过,一日一日等待死亡。
李安然就在一日一日等待死亡。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三日后意味着什么。
他自己知道,可是他不敢和若萱说。他不是玉树欧阳的对手。
远远不是。即便自己不曾受伤,就是胜,也是险胜。何况自己,现在这个样子。
他几乎是悲悯地看向妹妹。若萱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很小心很关心地望着自己。
有一个瞬间他差点落下泪来。若萱,我没办法了,三天后我们兄妹俩只有和玉树欧阳一起死。
我根本打不过他,哥哥根本就打不过他。我用毒,他说他没有力气。他没有力气还能打出那么厉害的毛毛草。而我,赢不了他。
知道我为什么赢不了他吗?因为他具有极高的技巧,我现在唯一凭据的是黑雷,一个能把毛毛草当成飞刀的人,他还会怕黑雷吗?
他的内力充盈,即便是被我用毒卸去了一部分。他的那身漂亮的衣服,若萱你当然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我知道。
玉树欧阳穿的衣服,是出现江湖就能引起一场血雨腥风的宝贝,伤丝绸。别小看那轻薄而美丽的料子,那东西极其柔韧坚硬,刀枪不入。
他穿这身衣服来,就是为了对付我的暗器的。他有足够的技巧,可是他再加上一层安全的保障。
我们有什么?他回去就有办法解毒,可是我们只能束手无策。
李安然瞬间绝望。他实在不知道,面具人竟然能请动玉树欧阳这样的顶尖高手。就凭这一点,他李安然佩服面具人,不管苏笑用的是什么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