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狠绝道,“滚一边去,要不我连你也杀!”
琳儿抱着他哀求道,“叔叔你饶了火凤儿哥哥吧!他不想夜曦死的,他死了孩子怎么办,一出生就没娘了,还要让他没有爹吗?”
面具人切齿道,“慕容家的孽种,一并杀了!”
琳儿道,“可他也是夜曦的孩子啊!叔叔你饶过他们吧,别杀人了!”
面具人突然停了下来,直勾勾地盯着琳儿。琳儿吓得松了手,惶恐地望着他。面具人冷然道,“你也嫌我杀人多是吗?怕我了,是吗?”
面具人的声音不大,平静无波,却是冷漠嗜血,像钉子一样能钉进人的心里钉出血来。琳儿只是恐惧地望着他,不敢说话。
面具人道,“起来,回云初宫去。这儿没你的事!”
琳儿怔怔地不动。面具人不再理她,转身面向慕青蓝,只一脚就把慕青蓝远远地踢飞出去,摔在地上。慕青蓝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琳儿一下子扑过去拦在前面,面具人冷怒地看着她,问,“你认定我一定不会杀你,是吗?”
琳儿眼里惊恐稍退,只是不让开。面具人道,“你敢碍我的事,你看我杀不杀你,给我回去!”
琳儿在夜色中静悄悄地昂着头,苍白的脸,散乱的发,幽黑清亮的眸子,带血的白衣。她用一种空灵渺远的眼神望着面具人,那眼神面具人如此熟悉。
宛若当年。初初相见的林夏风。那时的林夏风也不过琳儿这般年纪,当年那个狼狈的丑陋少年,拿着聂云初的一封信,去空云谷。林夏风当时穿着一身浅灰的宽大丝绸,温柔巧笑,风华无法描摹。
面具人刹那失神。一种温柔的感觉从他内心袭过。空云谷的五年,应该是他最快乐的五年吧。亲眼目睹琳儿的出生,琳儿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缠着他玩,胖嘟嘟地扭着身子,叫着叔叔就往他的怀里扑。
看着现在琳儿的样子,面具人内心里开始泛苦。他还真就是不会杀她。从五岁一点一点拉扯大,她长就了和她母亲一样的风华。
面具人也舍不得打。刚才那一鞭抽在琳儿身上,他的心一阵阵的揪痛。心疼,他也是会心疼的啊!
可是慕青蓝不能留。他从来就是仇视自己,慕青蓝从来都是他苏笑的仇人。而今他妻死母亡,不可能善罢甘休。
一定要斩草除根。
面具人杀机已定,叫琳儿走开。琳儿感知他的杀气,凄然对苏笑道,“叔叔,您是为夜曦才杀无赦。可是您想没想过,既是为了夜曦,夜曦惨死,您怎么能杀了她的丈夫和刚出生的孩子。夜曦她黄泉路上未走远,她眼睁睁看着呢!”
面具人的心突然松动。好像在一瞬间悲剧重演,他为了云初,可是却杀了云初的丈夫和孩子。他杀了他们,所以云初死。
丈夫和孩子。这几个字,这两种身份,突然像是一道魔咒,让面具人的心裂一般疼。
绞痛。二十年前,他杀了云初的丈夫和孩子,二十年后,他还要杀了云初的女儿的丈夫和孩子。
孽太深重,算了吧!
面具人突然很沮丧,很悲凉。
算了吧,何必杀,他自己,还能活几年?
面具人杀气不歇。他死死地盯着琳儿道,“你让我饶了他们,是不是。”
琳儿不解其意,怔怔地没有言语。面具人道,“我饶了他们可以,可是你,要答应我。”
琳儿只觉得一股热流从身上闪过,说不清是温暖还是辛酸。她道,“叔叔,您说。”
面具人走近前,轻轻地托起她的脸,审视着她的面庞,几乎是很温柔地道,“你要乖。乖乖嫁给邱枫染,乖乖给我生一个外孙。在我死之前,都陪着我,不要离开我。”
苏笑最后的话很轻,很柔弱。
琳儿一下子流下泪来,哭道,“叔叔……”
面具人道,“我要你答应我。”
琳儿点头,说答应。
面具人托琳儿脸的手很凉。他突然笑了一声,凑近前在琳儿耳边道,“好孩子,叔叔这辈子就只有你。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但你不可以,背叛我。你懂吗?”
琳儿直觉得脊背发凉。面具人已经从她身边走过,对慕青蓝举起了手。琳儿惊呼道,“叔叔!”
面具人冷声道,“要我饶过他们,就得废了他的武功。既不为我所用,他这条命可以留,这身武功,绝不能留。”
琳儿转过头,不忍看。很快传来慕青蓝隐忍不住的一声惨叫,琳儿有一点晕眩。
孩子昏过去了,呼吸微弱。琳儿抱起来,望了眼血泊中的慕青蓝,欲走。慕青蓝挣扎道,“琳儿,……让我,看看孩子……”
琳儿战战兢兢地看了眼面具人,抱着孩子蹲下身来。慕青蓝从血泊中抬起头,看了眼孩子青白的小脸,绝望地闭上眼,琳儿看见两行泪很晶莹地从他的眼角,缓缓地流下来。
琳儿的心酸酸的。怀里的孩子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哇”一声惊哭着,让琳儿抱得胆战心惊。
慕青蓝一口气上不来,昏了过去。琳儿摇晃着唤他,面具人冷冷道,“还不走,他死不了!”
面具人大跨步走过去,见琳儿不动,回头厉声道,“琳儿,跟我回去!”
琳儿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快步跟着面具人走,面具人听着孩子的哭声很烦躁,转身举起手,见琳儿慌张地护住孩子,面具人的手停在半空,指着前面的路道,“回去,别再让我见到这孽障!”
琳儿护着孩子,听话地仓皇夺路而逃。
琳儿走远了,面具人只觉得嗓子一甜,气力不支倒下去,吐出血来。
怒伤肝,忧伤肺。今夜大怒大悲,屡次动杀机,用真气。突然卸了之后,好像身体被掏空,说不出的疲惫,空虚无力。
要命的是,李安然的毒,发作得越来越厉害了。需要不停地加大药量才能控制。刚刚风华宫之变,给了他身心极大的冲击。一边是夜曦的惨死,一边是莫青慧临死的话。
是。他曾经是最卑下最丑陋的奴才,他是一只癞蛤蟆,垂涎云初的怜惜,他永远都是一个奴才,是一个痴心妄想的癞蛤蟆。
又一口血喷出来,面具人突然,昏了过去。
第128章 浪子
斩家。一片死尸,只剩废墟。
斩辛柔曾问她的五哥。说如果不能解散斩家,发生了意外,怎么办。
斩凤仪淡淡笑,说你娘我娘都死了,只有一个爹爹,你说发生意外,你只需救出谁。
斩辛柔领命,带了问鼎阁一半的高手,护卫斩家。
不想爹爹竟然是个痴情硬汉。斩焰回答得很坚决,他宁可死,绝不逃。
辉煌的斩家,江湖中技艺最高超的武功世家。若不能苟活,遭遇灭门之祸,只有血拼到底,绝不退缩。
惨烈的结果,见证了斩焰的英姿。
他死。他的女人死。斩凤仪的女人死。
斩辛柔垂死。
来杀他们的人,皆死。
最后的那一刻,是斩焰用尽力气扑向敌手那一剑,然后斩辛柔从后面了结了敌手。斩焰倒地,斩辛柔气力不支,扑过去唤了声爹爹。
斩焰笑了一下,说好孩子,你和你五哥,都是爹爹的好孩子。
斩凤仪赶来的时候,横尸遍地的荒凉,堪比菲虹山庄。
斩辛柔还有一丝呼吸,斩凤仪把她抱在怀里。斩辛柔落下泪来,说,五哥,我要死了。咱家的人,除了你,都死了。
斩凤仪紧紧搂住她,突然明白什么叫痛不欲生。
斩辛柔喘息着笑,问他,五哥,你以后还会见到李大哥是不是。
斩凤仪说能。斩辛柔道,你告诉他,我,我真的很喜欢他。楚姑娘不在了,我很愿意嫁给他,他变成什么样都没关系。没关系。
斩凤仪的泪直逼眼眶,忍也忍不住。
斩辛柔笑道,可惜,没机会了。我看不到他了,再也不能嫁给他了。
斩凤仪抱着她安慰,不会的,你以后好好养伤,会好的。到时候我要他娶你,他敢不娶,我跟他没完。
斩辛柔流下泪来,抓着斩凤仪的手喘息道,我就知道,五哥最疼我。下辈子,我还做你妹妹,但你不要,一不高兴就打骂我,下辈子,你要把我嫁给李大哥,不要被别人,先抢了去。五哥,你记着,下辈子,……
斩辛柔死在斩凤仪的怀里。一时间斩凤仪情怀如裂。悲痛欲狂。
他觉得对不起斩辛柔,他唯一的妹妹。
他比辛柔大八岁。他十四岁回斩家, 辛柔还是个小孩,躲在少人的角落,很胆小,几乎不敢说话。
他唯一的妹妹,三岁就死了娘的妹妹。
他是怜惜的。在斩家如果他不出手,即便这个孩子若有若无,存活的几率也不是很大的。虽然斩焰,在所有人面前,都不敢表现出对这个女儿的疼爱。
别人不管,他管。他观察过,这丫头看着虽然胆小,但并不傻。她能平安地长到六岁,还是不简单的。除了奶娘保护得好,她自认卑微,处处不争不抢躲起来少见人,其实也是种智慧。
他管。疼她爱她哄她高兴带她玩,教她手段智慧。斩辛柔渐渐泄了戒备开始亲近他,甚至黏他。于是他很快变脸,喜怒无常,宠的时候宠上天,不定期为一点点小事情,无缘无故就是一顿打。刚开始辛柔也是惶恐的,疏离他。可是他好脾气上来,又去温柔讨好。辛柔把握不定他才开心,可也被妹妹渐渐摸透了性子。
斩辛柔很明白,没有五哥罩着,她或许就不能长大。她很明白,在斩家,无论是爹爹还是哥哥,都无法给她一份很完整的宠爱。她一开始还渴望,后来根本不再奢求。
在问鼎阁,五哥就会很宠爱她。回到斩家,五哥就会喜怒无常。她习惯了。他要打,就挨着,挨不住了,就跑。五哥从不追。
在她的内心,她还是渴望五哥处处呵护处处替她做主的疼爱的,可是五哥天生那损人不利己的诡异性子,她也只能适应那种特殊的爱与疏离了。她时常想,如果五哥不是那样的性子,他是很会疼人,很招人爱的,那些迷恋他一时的女子,哪个不是当时心甘情愿事后悔断心肠的。
但五哥这样也好,至少让她懂得不能依靠任何人,只能依靠自己。
对五哥有爱,也是有怕的。五哥说了,让她解散斩家护卫爹爹,她就要做,即便事情出乎意料,她也只能尽力地去做,不敢退缩不敢逃。何况,那也是自己爹爹,即便同死,她如何袖手。
斩辛柔的心思,斩凤仪当然明白。可是他明白,也没有好好地疼爱她。甚至于,知道她喜欢李安然,他做哥哥的,只是叫她放弃,从来没帮她努力。辛柔年纪不小了,他自己流连花丛没个正行,让辛柔对男人颇多警戒,少有好感,看到与他截然不同的李安然,就死心塌地爱上,到死都惦记着。
他可曾用心去关心过她,可曾真正为她着想过。可曾了解她的心思,为她好好物色一个如意郎君。辛柔那么听他的话,那么乖的一个女孩子,让他给训练的,心思举止都有几分戏虐算计的邪气,好男子对她都有几分避而远之。
可是她也渴望幸福啊。她出身不幸,摊上那样一个爹爹,这么一个哥哥,可是她总要嫁人的,她应该可以幸福的。世上的男子不是都像他一样薄幸,他应该让辛柔人见人爱,处处惹男人疼让男人追求才对啊!
她是自己妹妹,他就很自然地使唤她。解散斩家这么重要的事,明知道有危险,他应该自己去做才对,他打发辛柔来,辛柔怕他责怪不敢回去,就一并战死了。她还那么小,那么年轻。她还无数遍渴望再见到李安然,嫁给李安然的呀!
是他害了辛柔,他对不起辛柔。斩凤仪抱着妹妹的尸体,禁不住泪如雨下。
世界真的很荒芜。斩凤仪走在尸体的缝隙中,他一下子就觉得很荒芜,荒芜到,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寒烟野草。
他的女人。各种各样的死态和表情。被他一时的甜言蜜语柔情蜜意所欺骗,成了他的妻妾。她们活着的时候,斩凤仪兴致来了恩爱一时,兴致走了冷落空置。没有她们,斩凤仪不觉得寂寞,有了她们,反而偶尔会厌烦。可是她们在突然之间,一下子都死了。
一个也没剩。斩凤仪突然就觉得孤独,抵死寂寞。
所有的人,全死了。天苍苍地茫茫,只剩下他一个人。
只剩下他一个孤苦地活着。亲人都在的时候,他不屑一顾,可是突然一个亲人都没了,他茫然四顾,觉得生无可恋。
都是他的错。他是斩家唯一的儿子,不思振兴,却一个劲胡闹。不知道有多少次,他恨这个家,恨这个家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可就是斩不断摆不脱。他行事诡异癫狂,正邪莫测,几乎人人切齿痛恨,可是他觉得那么快意,他觉得自己挥洒自如,那么有个性。戏弄天下于股掌,看别人喜怒哀笑,他像是无动于衷的过客,觉得很过瘾很解恨。
多么荒谬。他觉得好玩只是因为,他从来没真正失去过,从来没有真正懂得过,从来没有真正爱过。
如果有,他就会明白,人生在世,活一个情字,为了家,为了亲人,也为了自己,要承担的是责任。
他为斩家做过什么?他只是给斩家带来了灭顶之灾。他是杀害自己亲人和族人的刽子手!
他从前总是笑李安然不洒脱,活得那么认真有多累。现在才知道,李安然有多幸福,至少他和他的家庭同面对。即便毁灭,也是在一起。
至少李安然不会,像自己这样后悔。
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或许像李安然那样的死同毁灭并不沉重,那其实是一种解脱。
如今他斩凤仪想解脱,他没有这样的机会。为什么要等到真正就只剩下自己了,才明白,做人不能只顾自己。不能只依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爹爹不是好爹爹,可是他是好儿子吗?妹妹是好妹妹,可是他是好哥哥吗?斩家人不好,他好吗?
他比所有人都坏。
斩凤仪无目的地行走在死人堆里,有一瞬间,他的灵魂好似出窍,在虚空的高度,冷漠地看着地上那个悔恨的男人。
他的灵魂在笑。活该,你喜欢狠狠戏弄人世人生,如今命运反戈,狠狠地戏弄了你。
被人戏弄,好玩吗?你原来看着别人被戏弄的时候,不是觉得很好玩吗?
你不是希望所有的人都不亲近不信任你吗,现在你身边没人了,再也不会有人亲近信任你,你高兴啊,放声大笑啊,你哭什么,流泪什么?
他们是你的亲人。可是他们活着的时候,你什么时候把他们当成了你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