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颜——布衣祺/白衣祺儿
时间:2021-08-01 09:36:28

  沈紫嫣将梅枝递给她,对她笑道,“姑娘想必对修剪梅枝有不浅的造诣吧,这么短的时间,在满园梅花中独具慧眼,真是很不容易啊!”
  萍儿道,“不瞒沈姑娘,我自幼便是随父亲料理梅园的。”
  沈紫嫣浅笑,举起最后一枝梅花道,“这一枝,天然资质原本普通,可是剪梅者却用自己的灵心慧质惨淡经营,删其繁杂,补其缺憾,”沈紫嫣说着,一条甚美的枝条从她手中断开,众人“咦”了一声,沈紫嫣复将其接上,笑道,“这枝梅若去了这根枝条,风韵全无,可是加了它,则如同画龙点睛,神态毕现。虽然人工雕琢略多,可是能够曲尽其妙,实属难得,故为第三。”
  一位穿鹅黄棉袄的小姑娘出来致谢,李安然格外留意了一下,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垂头怯声道,“奴婢叫冰儿,新来不久。”
  李安然含笑道,“冰儿懂得珍惜资质,自加磨砺,将来一定是个有出息的姑娘。”
  叫冰儿的女孩脸蓦地红了,对李安然行了个礼,称谢,默默退居在人群之中。李安然遂叫人摆上各种果品,端上刚煮好的暖暖的青梅酒。
  沈紫嫣觉得有些凉了,喝了两小盅暖酒,一下子暖和起来,一抬眼,看见李安然优雅地举杯,轻轻地啜饮。
  那夜若萱演奏了两首短小的曲子,一首《桑绿枝》,一首《摽有梅》,弹毕,李安然微笑着问,“若萱啊,前些日子刚叫你背了《诗经》,你再弹一次《摽有梅》 ,边弹边唱给哥哥听。”
  李若萱道,“好!”边弹边唱道,“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笑微微听若萱唱罢,李安然敛笑道,“你可知道今天晚上你哪里出错了吗?”
  若萱奇怪地搔搔头,望向沈紫嫣,沈紫嫣亦是有几分不解。
  李安然笑道,“我问你,《摽有梅》写的是什么?”
  李若萱道,“是写女子青春易过,让追求她的男子快快求婚啊!”
  李安然道,“那还不知错!你一个年未及笄的小姑娘,唱这种情歌,可是嫌我管你太严,还是真是中意了谁家公子,要离开哥哥快快嫁人啊?”
  众人笑。
  李若萱羞红了脸,恼羞成怒冲上去作势要打李安然,叫道,“哥哥你!你欺负人!”李安然忙着笑,躲,抓住李若萱的手连说道,“好好好!是哥哥不对,哥哥认错,不该乱开玩笑!”随后对她耳语道,“乖,你别生气,哥哥除了你,还敢开谁的玩笑来逗大家一乐?乖,我向你赔罪!”
  李若萱“哼”了一声,李安然一拉,她顺势跌坐在哥哥腿上,李安然环住她,若萱温顺地,带着娇嗔,心安理得地依在哥哥怀里,不再出来。
  那首《摽有梅》正是自己教的。沈紫嫣望着他们兄妹俩,柔美地笑,脸微微地红了。
  那夜沈紫嫣弹奏了一首《暗香疏影》,在那样寒冷的早春,在那个雪落梅开的夜里,众人在她的琴声中沉醉,天地一片空明。
  似乎听到花苞绽放的声音。李若萱依在哥哥怀里,望着披着月光的沈紫嫣,不由痴了。
  而李安然,却在余光中,瞟见了冰儿半垂着的,安静的脸。
 
 
第16章 冰儿
  菊梅园的梅花繁盛地开了。一团团,一树树,梅香染衣。
  沈紫嫣在一个皎洁的月夜,披了厚厚的锦袍,独自一人,赏梅。
  一树树的梅花在洁白的月夜,寂寞而热烈地开放,在清冷的夜风中,颤巍巍地摇曳。
  一朵朵梅花娇圆玉润,在如霜的月光和冷清的风中绽放,仿佛呵一口热气,也会让它在刹那间融化,随之升华。
  沈紫嫣喝了一点淡淡的酒,并不觉得冷,在树下的小秋千上坐下,顿觉花语嘤嘤,突然瞥见清朗的星星,望见浩瀚的天空,反觉不很真实。
  梅树下的人独自嫣然。她想起前些日子,李安然与她在一起,折了枝梅给她。也许没人注意,她将那枝梅珍藏着带回来,养在床头的卧室里,正俏然地开放。
  她带着一种爱情的欢欣与幸福,在梅树的秋千下,追忆起李安然曾就在自己身边,带着浅淡的微笑,英俊柔和的表情,而周围,没有人。
  他们曾在梅树下聊天独处。
  只可惜今夜。繁花鼎盛,一片盎然。却只有晚风明月为伴。
  李安然说,他喜欢萧泰来那首词。在这个悄寂无人的夜里,沈紫嫣轻轻吟诵,“千霜万雪,受尽寒磨折。赖是生来瘦硬,浑不怕,角吹彻。 清绝,影也别,知心唯有月。原没春风情性,如何共,海棠说。”
  沈紫嫣轻轻叹了口气。像李安然那么含蓄而儒雅的人,为什么偏偏爱这首直抒胸臆,略显粗犷的词。千霜万雪,受尽寒磨折,今日名满天下的李安然,也有他为人所不知的艰辛磨难吧。清绝,影也别,知心唯有月。那么受人赏识和倾慕的李安然,也有他内心的寂寞和幽独吗?
  恍然中,仿似一身白衣的李安然,在梅影婆娑的月下微笑。
  她听到爹爹的咳嗽声,冷不丁回过神站起身来。沈复走过去,怜惜地责备道,“你这孩子!大冷的晚上跑出来干什么,还坐在秋千上,当心受凉!”
  沈紫嫣展颜道,“爹!我看见这月光很亮,想到梅花已经都开了,就想着来看看。”
  沈复叹了口气,说道,“你若有赏梅的兴致,也该叫上爹爹和小童,一个人,连火炉都没带,着了凉怎么办!”
  沈紫嫣温顺道,“爹爹说的是!”
  沈复笑。问女儿,“这大深夜的跑出来,一定有心事。是不是,又在想李安然那小子!”
  沈紫嫣的脸刹那红了。嗔道,“爹爹!你又这样口无遮拦的!”
  沈复道,“你这个九曲回肠的样子,为情相思,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既然他说你身体已无大碍,不如爹爹就和他挑明了吧!”
  沈紫嫣一把拉住爹爹,急道,“爹!你又来!这种事情,怎么可以,可以,……”
  沈复不以为意道,“傻丫头,你们认识也不少时间了,他对你有没有意,你一点看不出来吗?”
  沈紫嫣黯然地叹了口气,说道,“我真的看不出,他的眼里或许有刹那惊艳,但是没有爱慕。他对我虽体贴,却是出于礼数。”
  沈复叹气道,“时也,命也。我就不相信,我这般颜色的女儿,难道竟爱上对她不动心的男人!”
  沈紫嫣语迟道,“爹,你,……”这时一阵夜风吹来,寒冷拂面,沈紫嫣不由打了个寒战。沈复担心爱女受寒,忙催着回房,沈紫嫣突然看见,梅花在星星点点地落了。
  那天夜里,沈紫嫣又梦见李安然拥她入怀,望着她,垂下头吻她。
  她在梦中醒来,□已湿了。
  唯有清冷的月光洒落在床上。风,一定在吹散落梅。
  她痴痴落下泪来。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会这般渴望情爱,这么渴慕,那个男人的亲近与温存。
  李安然,你知道我在爱你吗?我可以,求你像我爱你这样爱我吗?我求你。沈紫嫣想着,将头埋在被间,热泪横流。
  菲虹山庄的午夜,一片寂静。冰儿悄悄起身,溜出屋子,钻进梅园。
  月下梅花,无疑是更多了几分韵致的,何况梅花已经星星点点飘落,风过拂面,卷着落花,好像温柔的雨点留下一丝冰凉的气息,转瞬无迹。
  冰儿静静站在梅园中,聆听花开花落的细细的声音。
  她的面庞渐渐流下两行清泪。
  她轻轻地拔下头上的一枝珍珠发簪,轻轻一按,发簪上的珍珠一下子打开,里面鹅黄色的粉末随风轻轻的飘散出来,空气中是一点淡淡的香,和梅香混合在一起,很快消融不见了。
  冰儿将粉末洒在一条梅花的枝干上,然后拍拍手,钻进梅树下,转个弯准备回去。
  不想从梅树下突然走出个人,他一身月牙白的长袍,嘴角噙着笑,手里托着盏茶,茶里还冒着热气。
  冰儿一下子怔住,那一刹那,她的脸比树上的梅花还白,她慌张地垂下头,唤道,“少爷!”
  李安然笑得如沐春风,他瞥了眼冰儿,说道,“夜深了睡不着,就想着到梅园里走走看看,喝杯茶。白天这里人来人往,终究是太吵了,没想到,这么晚了,还会碰上一个和我一样爱清静的人。”
  冰儿垂着头没有说话。
  李安然倒像闲聊一样道,“怎么了?突然撞到我,坏了兴致是不是?那就这样好了,这么大一个园子,这么好的月亮,我们一人一半好了,我在这头,你在那头,互不干扰,如何?”
  李安然说完喝了口茶,却并不走,只是看着冰儿,笑。
  冰儿好像刚刚才反应过来,说道,“奴婢该死,打扰了少爷的雅兴,这就离开,少爷继续!”
  她说着快步走过李安然的身边,不想李安然淡淡地喊住她,“冰儿。”
  她一下子定住。李安然还是原地站着,话里还带着笑,对她说,“你怎么,手里拿着簪子?”
  冰儿垂头道,“奴婢一时顽皮,看见梅花在月光下开得实在可爱,就把簪子拿下来,放到梅花旁边比一比,看是哪个更美。不想遇到少爷,一时惊慌,就一直拿在手里了。”
  李安然笑道,“那你觉得梅花和珍珠那个更美?”
  冰儿道,“珍珠有光华,却没有香气,梅花光华清香兼有,却因为有生命的缘故,转瞬凋谢。这样看来,倒是珍珠更美,鲜活的东西,都是太短暂了。”
  李安然道,“我本来想杀你,现在看来,倒有点下不了手了。”
  冰儿神色如常,李安然道,“懂得生命短暂,为什么自己还不好好珍惜?”
  冰儿没有说话。李安然道,“你果然是个聪明的丫头,心思灵巧,这‘随风散’的毒被梅花的香气掩盖得滴水不露,我都差点被你毒到了。”
  冰儿幽幽道,“只是差点,还是没有毒到不是吗?”
  李安然转过身,微笑着望着冰儿,柔声道,“你今年几岁了?”
  冰儿怔了半晌,轻声道,“十四了。”
  李安然道,“我今夜放你走,只是,以后不要来菲虹山庄下毒了。”
  冰儿猛地抬头,望着李安然含笑的温柔的眼睛,突然只是一片迷茫。
  李安然看见她迷茫的样子,忍不住笑道,“怎么了,以后还要来吗,那我可不会像这样轻易饶了你了。”
  冰儿仍旧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李安然低头轻轻喝了一口茶,笑道,“你的药力还真猛。我这已经是喝了第三口茶了。”
  冰儿轻轻垂下头去。
  李安然走上几步,从不远的树上拿下一个包裹,递给冰儿道,“这里面有几件衣服,还有些银子,你连夜走吧。剩下的事,你不用管。”
  冰儿没有接。李安然道,“出去了就不要回去了,我会让他们不去找你的,你到外面找个安静的地方安定下来,碰到意中人,有了家,相夫教子,开开心心过一辈子。”
  冰儿突然流下泪来。
  李安然望着她。良久才道,“走吧。跟我走。”
  冰儿没有动,李安然走出十数步,站定,回头望着他。
  他的目光没有悲悯,却有着淡淡的温情。他没有说话,但充满了问询。乃至他仅仅是敛住笑,却生出了不可违抗的指引,好像他是抓你回家的长兄。
  冰儿静悄悄跟上去。
  一路梅花,一路香。月色忽明忽暗,树影斑驳。
  冰儿有些晕了,李安然却驻足,在一棵老梅树黑色的枝干上敲了三下,前面突然露出一个门洞来。李安然道,“你走吧,出了这个门,直接走三里路,就离开菲虹山庄的地界了。那边有很多安静的小镇,风景很好,你多走走,自己选个落脚处吧。”
  冰儿迟疑着,望了李安然一眼,又低下头去,轻声道,“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来这里?”
  李安然道,“我知道,你来杀我。为了十年前的预言,或者是,江南白家。”
  冰儿的身体轻轻地抖。
  李安然道,“其实没什么。你不过是一颗小棋子,没有出色的武功,最大的优长就是看似普通,处事冷静,心思细腻。他派你来,可能是希望我百密一疏吧。”
  “少爷,早就看出来了?”
  李安然道,“没有,我只是赏识你,你那夜赏梅会的表现甚合我意,故而让你每天为我剪梅插梅而已。”
  冰儿垂下头,目光掠过李安然波澜不惊的眼眸。沉默无语。
  李安然道,“你走吧。你其实不用感激我,我本来想杀你的,是你自己感慨生命短暂,对既定的命运心有不甘,才引起我的恻隐之心。你不过才十四岁,和若萱一般大,在家里,还是个孩子,……”
  冰儿的泪悄然滑落。
  李安然牵过冰儿的手,将包裹交给她,温柔笑道,“走吧,我不能远送了。”他将冰儿送出门,外面一片苍茫的原野,苍穹浩渺,月亮似乎一下子小了,暗了。
  李安然回去了,门闭上转瞬间不知消失在何处。天地间似乎只有冰儿一个人。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冰儿打开包裹,却见两件新作的棉衣、两套八成新的外衣,还有五十两银子。
  冰儿突然想起,李安然说本来是想杀了她的。可如果他是来杀她的,他又怎么会那么从容方便的拿出包裹给她呢?
  冰儿再一次想起李安然那双温柔含笑的眸子,想起他英俊的回首的样子。不禁眼眶一热,泪水长长的流了下来。
  第二天,据说菲虹山庄一个叫冰儿的婢女早晨在井台打水时因为珍珠落水,探头寻找,井台冰滑,不小心落井被淹死了。李安然为她厚葬,并且赔了她家里一笔钱。
  李若萱在中午休息的间隙跑去问哥哥,她懒洋洋喝着半杯半凉的茶,对李安然不解道,“哥哥,你说,冰儿那么灵巧的丫头,就算早晨井台上有冰,可是她怎么就会掉下去淹死呢?”
  李安然似乎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听了李若萱的话,也懒洋洋地说道,“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要是知道,就不会让她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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