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人,各有偏好,他也管不着。
他出了庙门,听了若萱说的第一句话,他就定住了。
这个女孩子的声音,好生熟悉。
他于是很激动。有若萱的地方,就应该有李安然。
可是他看李若萱的招数,半是相似,半是陌生。她会用暗器,应该是若萱没错。可是她其他的招数,不认识。
他听到他们说,那个白头发的废人。
他的心一下子就凉了。或许声音有相似,这个女孩子可能就是和若萱的声音相似。白头发的废人,不会是李安然吧?
白头发或可是易容术,难道李安然,真的残疾了?
不管真假,他想先救了这少女。坏事做的多了,多做件好事也没什么。他心冷硬如铁,可是既然这少女声音和若萱如此相似,那也算是缘分。
救了她,就真真正正知道,她真的是若萱。
那一个刹那,他流下泪来。不知道是因为欣喜,还是感怀。
他的家没了,他所有的亲人都死了。他孑然一身淹没人海,他只是想找到李安然。
李安然。而今这世上值得他去寻找追寻的,就只剩下李安然。找到他也不想做什么,就想叫他一声哥,然后在他面前,大哭一场。
从很小的时候,他就执拗地张扬着性子,对他恩将仇报,其实他只是倔强任性罢了,他曾经有无数次冲动,蹭到哥哥怀里,哭一场。然后他告诉自己,他是男孩子,不可以。他是斩凤仪,斩凤仪不可以信任依赖任何一个人,即便他是李安然,也不可以。
而今他不是斩凤仪了,他可以,蹭到世上仅存的温暖的亲人怀里,哭一场了吧?哭他的荒唐,他真的很后悔。
可是真的见到李安然的时候,他突然哭不出来了。
他的鼻子酸酸的。李安然,他的哥哥,头发竟然真的全白了,雪白。
他真的残疾,屋里有他平日坐的轮椅。他黑雷坏掉了,内力全无,竟然被那个付清流欺负,欺负到死,也没有还手之力。
世界怎么可以这样。即便虎落平阳,可也不用被狗给欺负死吧?
他忽然就觉得可笑。于是他浅浅地笑,很温和很温和地再次出场。他想不笑,可是忍不住。
当年的大哥,要杀死他的兄弟,然后被另一个兄弟杀死。
如此让人唏嘘。
李安然马上就认出他来了。李安然的眼睛和耳朵一向很毒。李若萱,还是那样不中用。
他为李安然疗了伤。然后看见那个惹祸的丫头悔恨地呆坐着,恨不得把她自己杀死。
若是他以前的性子,至少也得好好讽刺责骂几句。可是他现在是一个陌生人,而且,她很后悔,在自责。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悔恨的滋味。所以看着李若萱,他反而很怜惜。事情出了,可也不能全都怪她。
他自己的妹妹爱上了李安然,现在,他发现,李安然的妹妹,爱上了他。
那个小丫头,曾经被自己调戏咬牙切齿恨自己的丫头,在他改变容貌之后,爱上了他。
她的笑容很清澈,照顾他很细心。她很想亲近却忐忑不安。她从前不是这个样子,总以为她看上谁就会很冒失,却不想是这样的发乎情止于礼。
看着她就想起辛柔,辛柔其实也不过是她这般年纪。因为冒失被李安然打了一巴掌,被人家打了一巴掌还死心塌地爱人家。
心悦君兮君不知。惆怅的距离,甜蜜的情意。从不言说,总好过被人无视拒绝。所以若萱在某种程度上是聪明的,她懂得观察,掩藏和偷偷试探,他的辛柔很傻。辛柔冒冒失失告诉李安然自己爱他,可是李安然也从未放在心上。
他调教的妹妹,固然精明能干,很功利,会算计,对人对事三分调戏七分戒备。把人性的弱点看得过于透彻,世事原本十分薄凉,在他们,就是十二分的薄凉。
可是李安然调教出的妹妹,或许不足够精明,可是生性纯良。也不知道是怎么学的,若萱现在对人对事,没了大小姐脾气,有了几分温婉豁达的大气。笑意盈盈,和每个人熟识地打招呼,婶婶大娘地叫着聊家常,街头巷尾的小孩都叫她姐姐。路过乞丐群就洒落点零钱,小商小贩见了她主动让一让价钱。或许这些年跟着她哥哥,耳濡目染,竟与李安然有了三分神似。
无论融于世俗,还是超脱尘外,可贵的是自然而然。
她给自己送饭,洗衣,偶尔会过来帮他打扫房间,缝补被褥。他看着若萱,就觉得很温暖,很舒坦。躺在床上,被褥干干净净,周围窗明几净,这丫头还为他屋里摆上盆月季花,猩红的颜色,开得馨香艳丽。于是平凡的日子多了几分欢欣与宁静,他突然,就真的很想有个家了。
前天中午,若萱给他送饭,两个青菜,一小碟红烧肉。他狼吞虎咽地吃,若萱正在帮他收拾笔墨纸砚,忍不住侧头欢笑着,脆生生唤他,“方大哥,你慢点吃,先喝口汤!”
他倏尔就怔住了。他突然觉得若萱的笑脸很美,在热辣辣的太阳光中,美得让他有刹那昏眩。嚼饭的动作自然就慢了,却忽而闻到衣服上,散发着的皂角细微的清香。
这或许就是传说中,所谓的幸福。他突然心下悄然,鼻子有点发酸。
他快速地扒拉了几口饭,举起碗喝汤,不小心就呛到了。
若萱跑过来为他捶背,然后整个上身伏在案桌上笑,身体乱颤,半是开怀半是责备地笑他,“方大哥你真是的,吃饭那么急,又没人抢,不喝还好,喝口汤,就噎到了!”
近在咫尺。甚至可以感知到,她青春的呼吸。他突然就觉得面前这鲜活的少女,很灵动,很亲。亲近到,贴心贴肝。
他伸手抚在她的头上,他突然就有一个冲动,这辈子,今生今世,拼命往死里宠她,宠死她。
若萱却倏尔脸红了,虽然她皮肤现在略显黝黑,看不很明显。
她缩了缩脖子,似乎想躲开他的手,但又没舍得。
他马上撤开自己的手,心死命地疼。
现在,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还在死命地疼。
若萱还是纯真的少女,刚刚雕琢出的美玉。而自己,已是劣迹斑斑,一颗心百孔千疮。
配吗?不说别人,就是若萱自己,要知道他就是原来的斩凤仪,也绝不会再喜欢自己。
可是,难道,要瞒她一辈子?
已经是第三个晚上了,他睡不着。往事不堪回首,却又纷至沓来。
他曾有七房妻妾,说起来,各个都是好姑娘,可是那时候他少年轻狂,心无定所,得不到的时候费尽心思,得到手之后便了无兴趣。他到底辜负了她们,然后,还害死了她们。
这世上被他轻薄过的女子,数不胜数。连若萱,不也是被他轻薄过?
即便是李安然,也绝对不会把妹妹交给他。
他原来希望自己不被任何人喜欢和信赖,可是现在知道,任何人都不喜欢信赖,是可怕的。
他原来,觉得若萱是个并不出众的姑娘,可是现在,他自己配不上人家。
他思来想去,就决定还是走。李安然渐渐恢复了内力,无需谁的帮助了。他斩凤仪,就该自己一个人,漂泊江湖,了此残生。再也不要招惹,情窦初开的少女,再也无法摆脱,日日纠缠的,前尘旧梦。
罢了。就罢了。只是人生苦楚,还是无法找到一个肩膀,可以大哭一场。
他连夜收拾包裹,不辞而别。
告别这个城市,告别他千辛万苦找了一年多终于找到的人,告别,他刚刚萌动的,渴望幸福的心。
幸福是一个很神圣的东西,他斩凤仪,不配得,也得不到。
她搬来的月季,还在他曾经的窗前,迎着月光,吐露芬芳。
他突然很想知道,若萱再也见不到他,会不会哭。
斩凤仪只走了三天,又回来了。原因无他,他后悔了。
他才仅仅二十六岁。了此残生,可是残生还太过漫长。一日一夜地熬起来,很难熬,他禁不住。
与若萱在一起的几个月虽然短暂,可是惯出了他的臭毛病。吃饭店的饭觉得不对味,睡客栈的床,觉得脏。
总之浑身不自在。他突然就舍不得,割舍不下,和若萱在一起的,优哉游哉平凡的小日子。
大概一个人骨子里的无赖性格是无法斩除的。他又上来了那颗无赖的心。无论如何,不管怎么样,哪怕李安然死也不同意,他也要把若萱,追到手。
追到手,再也不故伎重演,今生今世,宠着那丫头,再也不放手。
他回来了,李若萱欢欣,李安然也是惊喜的。
他干脆不租别人的房子,反正李安然有一间空房,他就住了进去。
李若萱拉着他,问他这几天跑哪儿去了,还以为他偷偷走了。
他笑,说找李安然有点事。李若萱虽是奇怪,可是看着他们两个并肩进了屋,也不再打听。
方大哥回来了。她甜美地躺在床上想。他住进了我们家,一定不会再走了。
第136章 李安然的心事
正是酷暑天气,有几分湿热。
李安然在桌边坐下,问他,这几天忙什么去了,有什么事吗?
斩凤仪道,“哥,原来的斩凤仪死了,我想这世上再没有斩凤仪,只有方青,你说可以吗?”
李安然望着他。
斩凤仪道,“我想了很久了,可是想不开。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斩凤仪了,可以吗?”
李安然就笑了。
斩凤仪道,“你笑什么。”
李安然道,“你也说了,是你自己想不开。你不再做斩凤仪,这世上就再也没有斩凤仪了。这还有什么疑问吗?你总不是还要让我给你讲讲周处的故事。”
斩凤仪一时怔住,难道,就是这么简单?你李安然固然是这样认为,你固然可以原谅我,可是别人呢,你的宝贝妹妹呢?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李安然一样,肯原谅我?
斩凤仪一时无话。
李安然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斩凤仪抬头看他,他又知道什么。
李安然莞尔笑,“怎么样,我教的这个妹妹,还不错吧。”
斩凤仪半天不说话,只觉一股暖流从心田里流过,内心说不出是欢欣和感怀。
李安然道,“你看不看得上她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傻丫头是看上你了。”
斩凤仪苦笑道,“那你,愿意让我来照顾她吗?”
斩凤仪问完,几乎就有点忐忑。
李安然笑,反问道,“你说呢?”
斩凤仪怔怔地望着他。不说话。
李安然叹息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会不了解你吗?你若是敛去了原来的那性子,谁又能强过你。若你还是原来的斩凤仪,想娶走若萱,自然是不可以。可是斩凤仪已经死了,现在的方青兼具斩凤仪的优点,少了斩凤仪最为人诟病的缺点,我有什么理由,不同意。”
斩凤仪的心,忽而雀跃。
李安然道,“我们俩年纪相若,又都是家破人亡,历经沧桑。你走到这一步,有很大程度也是因为我。你能与若萱相爱,我很开心。”
斩凤仪黯然道,“哥,那跟你有什么关系,全都是因为我自己。即便没有你,我便不会和面具人作对吗?”
李安然小笑,不语。两个人相对沉默着,又同时叹了口气。叹完气,又都看着对方笑。
李安然道,“看你这又是逃避又是忐忑的样子,也是拿若萱当个宝了。你现在的心态,和我一样苍老,历经变故和沧桑的男人,懂得珍重,渴望幸福,只凭这份心,我也放心把若萱交给你。只是,若萱毕竟小,女孩子总难免有些小脾气,要你多多包容才是。换个角度说,你我是兄弟,你也不防把她当成个小妹子,她做的好的,把她当成个可人的妻子,真的哪里气人了,就权当是不懂事的妹子,火过了气过了,还是会疼她。”
斩凤仪忽而哽咽,背过脸去。一听小妹子,就扯得他心里生生的痛。
从此以后,不管若萱怎么样,是撒泼还是任性,他都是栽在了她手里。她死死纠缠了他心里的爱和亲情,就注定,牵绊一辈子。
斩凤仪突然就跪在了李安然面前。
李安然有些慌,伸手扶他,问他这是为什么。斩凤仪抱住李安然的腿,埋首其间,叹气着央求道,“哥,求求你别告诉若萱我就是斩凤仪。她知道了,一定再也不理我了。”
李安然道,“你总不能,瞒她一辈子。我去劝她好了。”
斩凤仪执拗道,“不,别告诉她。她知道了一定就不会爱我了,斩凤仪死了,这世上再也没有斩凤仪了,只有方青。哥,你为什么还要让她知道我曾经是谁,为什么要让那死了的斩凤仪,害了方青一辈子。你若是要说,我就走,再也不回来,再也不见你,因为我自己,也无法面对若萱。”
李安然迟疑了半晌,叹了口气,说道,“好。我,……不说。”
斩凤仪回了房间很快就睡着了,可是李安然睡不着了。他突然怎么也睡不着。
斩凤仪这就算是向他提亲了,他这也就算是应允了。
可是李安然的胸口有一团说不出的情绪,堵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是不是,是不是这就意味着,他的若萱从此以后是别人的妻子了,而他自己,终将凄风冷雨,飘然一生。
舍不得。怎么也舍不得。突然就觉得便是把她嫁给世上最好的男人,他还是舍不得。
刚刚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顽劣的小孩子。个子小小的,一团稚气,蛮不讲理,憎恶读书。怎么就好像是一转眼,她就长大了,个子整整高了一头,亭亭玉立的一少女。
好像还是不久以前,因为她不好好用功,他把那个小丫头拎过来按在桌子上教训,打得她嗷嗷直哭。怎么一转眼,就过了五年。
那丫头,现在都敢责怪他了。饮食起居,嘘寒问暖。
她敛了性子,有了心思。爱上了斩凤仪。
她终不能,跟在自己身边一辈子。她去年一直想回去,为此好久不肯理自己。小武来提亲,她一个人哭。说穿了,她就是迷茫,为她自己的未来迷茫。
他李安然就不迷茫吗?
李安然深夜无眠,来到那个城市最繁华最奢靡的闹市,繁华在这里不会因为夜深而有稍许的停歇。
有钱的没钱的人共聚一堂,有钱是要花钱的,没钱的是要赚钱的。
李安然似乎什么也不想做。他只想借用一下别人的繁华,填充一下他内心的寂寥与空虚。
是的,人间事,就是如此。最慈爱的父母要离我们先走,最恩爱的夫妻难以携手白头,最情笃的兄妹,也终因嫁娶而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