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苍老无力的苏笑,回首往事,他会惭愧吗?一个个人能力低于李安然的人,却折磨了李安然这么多年。
他不会惭愧。当站在权力的神坛之上,他没有时间惭愧。他觉得他理所当然,可以为所欲为。而今走下神坛,他想惭愧,也没有机会。
李安然风轻云淡地笑,彬彬有礼对苏笑道,“苏前辈,请。”
苏笑一时懵了。但转头望着李安然,很快懂了。他和李安然,他们,是死敌。
李安然来,不是为了感慨,他要的是一个了断。要的,是他苏笑的命。
不死,就要战斗。苏笑望着李安然,苦笑。即便吃了瞬间能让内力爆发的药丸,他能在李安然的手下,走过几招?刚才,李安然的剑,已经横在他的脖子上,李安然杀他,其实不很难。
向来是,他为刀俎,别人为鱼肉。而今天,他苏笑,成为别人刀俎下的鱼肉。
不再有为他效命的武林高手,他终将一个人,用残缺的身体,破败的武功,独自面对李安然。
风中残烛,他的心突然发抖。
琳儿从竹林的小径里,走出来,半低着头。
她一身白衣沾染着斑驳的月光,披着发,形容惨淡。
李安然和面具人都望着她。她站定,抬目看了李安然一眼,是一双很美很深很亮的眸子。
她转而看向他处,静静地说,不知道是说给面具人还是说给李安然。她说,“我邱大哥,死了。”
一时间谁也无话。面具人和李安然,这两个人正想动手,她突然走出来,说了这么一句。
李安然怔了一下,朝琳儿走来的方向走去,邱枫染死了,他要去看一看。他们曾经是兄弟,邱枫染即便投靠面具人,可是也从来没对他这个二哥动手。
有才华和洁癖的邱枫染,其实很骄傲。虽然他做事的手段凌厉狠绝,但他从不在背后下黑手。他明争,但不屑于暗斗。这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君子品质。
他们不在一条道路上,乃至成对手,但毕竟,是知己。
李安然走了十多步,突然站定,回头问道,“小倩姑娘,是怎么死的?”
面具人心惊,李安然,他是什么脑子,这么短的时间,他为什么就判断出,谢小倩已经死了?
面具人前所未有的深切地感知到,李安然,真的是很可怕的对手。他想问题,真的是太快了。
面具人道,“他要娶琳儿,谢小倩,当然死。”
李安然望着面具人,突然全身杀气。他一步一步走过去,路过琳儿身边,对琳儿道,“你离开,一边去。”
他的话语温和,但是不容抗拒。
琳儿没动。
她心里其实恨,恨不得冲上去抓住面具人的脖子。
李安然回头看她,说道,“你君若哥哥和火凤儿哥哥在,也让你一边去。”
琳儿低下头,后退。
李安然对苏笑道,“苏前辈请。”
苏笑淡淡地笑了一下,他微昂着头,还带着王者的风范和气度。
一决高下。很好。
药丸早已经服下。他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内力充盈,去对抗李安然。
李安然的剑法高妙,但也不是所有时候都可以那么轻松地把剑横在自己的脖子上。
苏笑毕竟是苏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这是在云初宫,他苏笑的云初宫。
他静静地等李安然出招。
李安然出手,一个剑花斜刺过去。
苏笑愕然,他一直等着李安然漫天的暗器。
可是没有暗器,李安然竟然,用剑。
用剑,可以杀他吗?这简直是笑话。
苏笑迎招,但很快发现,他自己很被动,很狼狈。
李安然的剑招,有着剑的神韵,刀的精神,乃至有暗器的诡秘。
苏笑仓皇之间,疲于应付。这剑招之高妙,胜过玉树欧阳。
一时间,被内力震掉的竹叶翻飞如小刀。
苏笑一个趔趄,他的身形扑地,然后,启动机关。
李安然在他扑地的瞬间,剑尖点地高高地跃起,在半空中,看见苍翠的竹林如一个巨大的漩涡,一排排的翠竹向四面倾倒。
琳儿仰面望,一身宽大白衣的李安然在夜空的风中如同翩然清举的白凤凰。
她的心,忽而颤动。二十年,她不敢动面具人一根手指头,那么多人,不能动面具人一根头发。可是李安然,这样孤身一人。他敢来,敢杀。他也能来,能杀。
李安然的暗器出手,在风中细细的呼啸。
苏笑窒息。
他启动机关,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然逃脱。
不想李安然比他更快。李安然高空俯瞰,出手的时机和火候,恰到好处。
就差一点点,不是吗?就差一点点,苏笑,就可以躲进机关,虽然药力消失他的内力会空虚,但躲进机关,总有生还的可能。不是吗?
苏笑不能动。四肢麻,痒,痛。他一生精于毒,还是敌不过李安然的毒。
李安然在半空中一声清啸,苏笑骇然发现,李安然手里的剑削断着青葱的翠竹,然后,笔直的剑,带着李安然强大的内力,摧毁了,他的机关。
苏笑惊醒。李安然在上,以他的眼睛和心智,可以很清楚地判断出他的机关所至。
李安然是李长虹的儿子,菲虹山庄的少主人,天下的机关,能瞒得过他吗?他在上看一眼地脉走势,便已经了然于胸。
何况,他这样强悍爆发的内力,将机关一击而毁。他苏笑就算躲了进去,又如何逃得命去?
今夜,注定一死。那好吧。早晚是死,他本来也活不长。
机关损毁的烟尘,裹着凌乱的竹叶,在半空中坠落纷纷。
李安然的剑,指着苏笑的咽喉。月光明复暗,凉如水。
琳儿被气场冲击,跌坐在地上,看着李安然的剑,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扑在面具人身边,一脸泪。
面具人看见了她。他的身体在流血。温热的血,细细地流。在流。
他叹了口气。突然闭上眼。琳儿,在哭。在为他哭吗。
琳儿难道不想杀自己吗?还是她,想起了这么多年,他也曾经,那么疼爱过她。
情怀如裂。面具人闭目,落泪。
琳儿几乎是哀怜地望着李安然。可是求情的话,她说不出口。她也不敢说。
面具人曾经对她好,可是对别人,他何曾好过?
她有什么理由,有什么立场,去求李安然,她有吗?
如果,倒在地上的是李安然,她去求苏笑,苏笑会因为她,放过李安然吗?
李安然道,“苏前辈,我一定要杀你。你所加给我李安然的,我都可以不介意,可以一笔勾销。但是你加给别人的,我不能,也没有权力,代替他们原谅你。你本来,就不可原谅。”
苏笑道,“项家,慕容家,空云谷,白家,斩家,还有你们李家,一家一家灰飞烟灭,我无需,要谁原谅。”
苏笑望了琳儿一眼,小心翼翼地对她,笑了一下。
他伸手,想要去摸琳儿的头,但中途顿住。他深深望着琳儿,琳儿看着他在哭。
他叹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李安然随后撤了剑。
琳儿骇然屏住呼吸。
苏笑死了。
苏笑也是骄傲的。他毕竟曾是号令天下的王者。他奄奄一息,但是没有让李安然最后补上一剑,他死于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为谁而活。他死前最后的意识,竟然又回到了他十四岁六月初三的下午,耳边是众人那一片刺耳的,响亮的哄笑声。
哄笑,哄堂大笑。
“叔叔”,小小的琳儿跑着扑到他的怀里,“抱抱,叔叔抱抱”,琳儿说。
叔叔抱抱,抱抱……
第145章 一捧半开的荷
又是一场,江南烟雨。
和五年前,差不多的时候,杏花已经谢了,青石板的路上,有着淡淡的香。
李安然还清晰地记得这烟雨的江南,只是这漫天烟雨的江南,还记得李安然吗?
记得吗?五年前,他曾经来过这里。那时候,有欢聚一堂的兄弟,有诡异不解的谜题,有难民,有,燕儿。
燕儿。李安然的嘴角淡淡翘起来。说不出是沧桑,还是怀念,还是想起当年的一场相遇相知,是欢欣的。
与他一起来的,是白衣沉默的琳儿。她看上去苍白憔悴,她要去花溪苑,那里埋葬着她的母亲。
黄昏,幽幽暗暗,姗姗而来。细细密密的雨帘,不远处点亮了晕黄的灯火,偶尔的犬吠,伴随着巷子里悠长悠长的叫卖者的吟哦。
如此宁静的,温情的生活。
李安然一个人站在雨帘里,看。
江南白家。那所原本就破落的荒宅,历经五年的风雨,变得更加破落。毁败的门扇露着巨大的缝隙,肃穆无声地承受风雨。
李安然一步步走近。门被轻轻一推,便脆弱地倒塌在地上。
房屋半塌。茂密的过人高的野草。李安然踏进院里,竟然惊走了一只慌慌张张的野兔。
一只乌鸦“呀”地一声叫,飞起。黄昏很快淹没了它乌黑的翎羽的影子。
今夜,还需,燃烧纸钱吗?
荒凉如斯。李安然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的燕儿,再也不会来。即便他在这里等,即便他等上三年,等上五载,等上他所有的余生,燕儿,也不会来。
李安然靠坐在荒草间的石阶上,细雨丝丝密密地打在他的脸上,不远处屋檐的积水,落得淅淅沥沥。
荒草掩没了白家,掩没了悲怆的李安然。
他得知了真相,可是这真相,他又怎么告知白家人于地下!就因为白梦鹤给他的娘接生,就因为白夫人生的女儿漂亮。
白家,彻彻底底,再也没有一个人。那个唯一的女儿,李安然曾经誓死要护卫住的,他的爱,他的妻,却已经死去三年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不能和那个白宅的女子,携手来到这里,共同烧一烧纸,祭慰他们的亲人。
他们约好了的。他对燕儿说,他会带她来到这里,上一炷香,然后,携着她的手出了这门,到西湖上,为她采一捧半开的荷。
半开的荷,燕儿拿在手里,高过她的头,盈盈地笑。
西湖年年都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他可以采,可是却没有了燕儿白皙的素手来接。
给你一捧半开的荷。李安然突然感觉襟怀间,到处都是燕儿的气息。
半是慵懒地在自己怀里撒娇,柔软地埋头在自己颈项间细细的笑。他们曾经亲密无间地,温馨恩爱地厮守。
燕儿在清冷的春天,睡到半夜非要拉着他去看杏花。杏花怒放,燕儿裹着锦袍光着脚,讨好地煮茶。
点点滴滴,往事扑面,一寸寸铭心刻骨。
李安然有一次从外面回来,看着燕儿在对岸的桥头,在一片飞扬的杨花里,看着柳枝的雏燕在稚嫩地叫。
李安然甚至还能清晰地想起,那日明媚的阳光格外温暖,他的燕儿,对他笑得温柔和煦。
直到有一天,她一身是血地倒在自己怀里。她在生死的刹那想逃离,可是他不许。
不许,可还是生死相离。
刚见到燕儿的时候,燕儿在深夜出现在这白宅里,背着把琴,带着个黑猫。
她的眸子很黑,很美,很亮。
微仰着头,双唇半开,裸*露着白皙的颈项,李安然内心怜爱,无端地以为,这江南的夜雨,会让她冷。
她明眸皓齿,破颜而笑。她笑的时候,好像眉宇间有一层淡淡的月光,清冷而寂寥。
曾经以为是错觉。李安然那时候还不懂。
如今,他明白,燕儿眉宇间那层淡淡的月光,叫做忧伤。
他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可是玉树临风美少年,在缭乱她的心。这让她如何不忧伤。
只是燕儿啊,当年初遇时,你的忧伤也美若月光。而今我所到处,所有的月光都是忧伤。
夜深了,烟雨,有点冷。琳儿披了一件藕荷色的袍,等李安然。
她在花溪苑祭奠,花溪苑破乱,有母亲孤独的坟。
只是这山上还是有樱花,有溪流。很繁盛的樱花,清泉修竹旁,还立着那块怪石,隽秀的小楷,写着,落樱依稀,当年颜色。独来醉酒,人生几何?
就是在这里。母亲的气息,就是在这里。
亭子里还残存着一张桌子,三把椅子。
三把椅子。小时候她和父母也经常去赏樱花。她欢盛地在落花间跑跳,从父亲的怀里扑到母亲的怀里。
母亲很会煮茶。母亲很会做点心。她做的点心非常美味,遇茶即化。咽下肚,唇齿间还回味着莲芯的微苦,莲花的清芳。
她曾经幸福着窝在母亲怀里,看着父亲手中的黑狸。父亲笑,刮着她的鼻子对她说,“琳儿,这黑狸就给你了,你一定记得带在身边。”
她问为什么。
父亲说,“我在这黑狸身上种了药,从此黑狸在月圆之夜就会变得很厉害。将来琳儿要嫁人选夫婿,就用这黑狸,能让黑狸在月圆之夜变得很温顺的男人,就是琳儿要嫁的男人。”
她很好奇,抱着黑狸,问父亲为什么。
父亲笑而不语,母亲责怪父亲在自己面前胡说,父亲于是笑,搂过她使劲亲。
曾经欢盛的童年。她一直觉得可以一直这样欢盛下去,可是时隔不久,空云谷,他们的家就被毁灭了。
父亲不见了,母亲抱着她,指着闯进来的浑身是血的苏叔叔,对她说,孩子,去爱他。不要怕他,更不要杀他。
她小小的年纪似乎不应该懂,可是就在那一瞬间,她就奇迹般地懂了。
她像遇见救星一样扑到他的怀里,叫他叔叔,央他给自己报仇。
她本来以为,过不了多久,爹娘就会接她回去,爹娘就会救她。她等啊等,等了二十年,爹死了,娘死了。没有人可以救她。
琳儿坐在椅子上,不去拂落椅上的尘埃。
如今她还在静静地等。等李安然。
她知道李安然去白宅了。很晚了不回来。她不去找,李安然让她在这里等他,她就等他。
琳儿心下愀然。李安然就是那个让黑狸在月圆之夜温顺的男子。可是这个男人不爱她。
他爱楚雨燕,他曾经的妻子。很爱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