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儿枕着胳臂,看着细雨中略显沉重的落花,轻笑。
李安然对她说,他要在杭州住一段日子,等着西湖里,半开的荷。
琳儿瞬间明白,他一定是曾经有过某种承诺,有关于,半开的荷。
他等着荷花半开,他会去涉水采来。
他采来,采给他心中美丽挚爱的妻,采给那个美丽的,他深深挚爱的女子。
李安然走近她身边,坐下,问她,“想什么呢?”
琳儿抬头,李安然笑得很温柔。
也不知为什么,她就有一丝慌乱。她的手扣着片落花,嘴上道,“没,没什么,就是,在等你。”
李安然道,“等我也不能这样子傻。这亭子破陋了,雨虽然细,久了也湿衣。当心春寒伤了身体。”
琳儿温顺地不说话。她看向李安然,他已然湿衣。
琳儿撑起伞给他,李安然怔了一下,笑,说,“你打吧,我,反正已经湿了。”
琳儿也不语,打着伞在后面跟着他。他们在客栈住下,琳儿出门要小二熬姜汤,小二说,和你一起来的那位客官已经吩咐过了。
一住两个月。初夏了。
这三个月,琳儿很精心地为李安然调理身体。她精通医药,不用李安然吩咐,她也懂。倒是李安然有点过意不去。
他们所住的客栈忽然变得很热闹,很多富家公子有事没事来来往往东张西望,李安然很快就明白,他们是来看琳儿。
琳儿长得美。还是那种不惹纤尘,温润如美玉般的美。
杭州是出美女的地方,但其实也出美男子,还是有才华的,风神俊秀的美男子。李安然偶尔笑着问她,今天这位公子你觉得怎么样,不妨试着交往。
琳儿笑而不语地摇着头。奉上她煮好的羹汤。
那夜李安然不在。琳儿知道,西湖的荷,半开了。
琳儿一个人倚着月光,在院落里,静静地寂寥地等。断断续续地,吹了一夜的树叶,都是缭乱的短小的曲子。
她其实一直放不下邱枫染,放不下谢小倩。如果,他们不曾死,现在会不会是一对很恩爱的夫妻。
或许他们原本就恩爱的。只是因为自己,所以谢小倩死,所以邱枫染死。
她常常拷问她自己。如果,如果在婚礼上自己不跑到李安然身边,而是跑到邱枫染身边,邱枫染,还会死吗?
她为什么跑过去?她只知道,看着李安然顺从地跟着面具人越来越远,她当时很惊恐。
她很惊恐,想都没想,脱了婚袍就跑了过去。
她那时根本就没有想邱枫染,更没有深究邱枫染内心的感受。
李安然让她回去。她都已经跑过去了,她,已经回不去。
琳儿吹了一夜曲子,心绪缭乱。而李安然一夜没回来。
第二天回来的时候,李安然捧着一锅清香的舔粥。琳儿笑着迎他,有一点苍白疲惫,但是目光清炯清透。
李安然关切地问她,昨天晚上没有休息好吗?
琳儿半低着头,柔声央求他,“李大哥,我想去西湖,采一株莲花养在家里,好不好?”
李安然错愕间,突然无法拒绝,琳儿如此温柔的请求。
他陪着她逛了半天的西湖。他们租了条船,两个人,挖了一株荷花。
琳儿把荷花放置在李安然的屋里,从此后李安然夜夜都可以闻到荷花的清芳。
苏笑死后,李安然给楚狂他们写了封信报平安,就去了杭州。一耽搁就过了三个月,李安然再不回去,估计楚狂就会气得跑来杭州找他。
李安然于是带着琳儿回到白衣堂。众人自是欢喜,若萱扑在哥哥怀里娇嗔欢喜直哭泣。楚狂黑着脸不管三七二十一,拎过李安然,关上门,打。
李若萱“啊”了一声,茫然地望着众人,她当然心疼哥哥。
斩凤仪一把搂过她凑在她耳边笑道,“你心疼就进去试试,看看你四哥打不打你。”
李若萱脸红着推开他。还好没过一会儿,楚狂和李安然两个人前后出来,楚狂若无其事,李安然苦笑。
因为李安然答应了楚狂一件事。
楚狂关上门先招呼了李安然两拳,然后逼他去风华宫。李安然怔住,楚狂理直气壮地道,“你是不是想着从此逍遥江湖四海为家?你想得美,紫嫣身体弱,我们婚后这么久没孩子,你不治谁治!”
李安然笑,说他给治。紫嫣可能就是身体有余寒,也不难治,不必去风华宫。
楚狂更是霸道刁蛮,“要孩子是小事吗?这天底下哪里的药材最多最全最好,哪里的气候四季如春,怡神怡心宜脑?风华宫不去到哪里去!”
楚狂的态度强硬,理由强悍,望着李安然眼里还满是威胁,好像是说,你敢说个不字试试?
李安然妥协,搪他不起。
风华宫的冰心海棠已死,只有满花园芬芳的蔷薇。慕青蓝被废去了武功,无法再恢复慕容剑的风华。但他有孩子。
杨九翔说他活不过三十岁,但现在李安然和琳儿都在,他应该可以活过四十岁。
从此,江湖中慕容家的风华宫,是一个很神秘的所在。那里面芳香馥郁,但是很清净少人,里面总是静悄悄的,美而落寞。江湖中只是流传着,那里面的主人姿容绝艳天下,陪伴他的除了一个孩子,还有一棵枯死的海棠树。
其实风华宫也不是传闻中那么寂寞。
第146章 因为爱
楚狂整天懒洋洋的,随意往花丛里一躺,喝茶晒太阳。酒是不敢喝了,李安然明令禁止,严厉得犹如当年管教李若萱。
闲散的楚狂,全身都是高雅的兴致,和沈紫嫣在花丛里弹琴弄唱,更喜欢一起逗弄慕青蓝的宝贝儿子慕子遗。
项君若服了解药,和晓莲住了十多天就离开了,毕竟晓莲掌管着那么大一摊生意,邱枫染死,平衡的格局顿时混乱,有许多事情。
若萱和斩凤仪住得乐不思蜀,两个人手拉手恩恩爱爱地逛遍了风华宫和云初宫每一个角落。
斩凤仪一早起来,若萱还在懒懒地睡。
李安然,楚狂,慕青蓝都在,斩凤仪凑过去,楚狂见了,指了指他的脖子,众人看过去,一下子都笑了。
斩凤仪明白过来,该死,昨天晚上,若萱那个小东西,一来劲就啄吻他的脖子,他一早忘了掩住深深浅浅青青紫紫的吻痕了。
斩凤仪故作不在意,和众人打闹说笑。心里恨恨地,不行,若萱那丫头得好好管教,怎么能偷袭相公,让相公被人嘲笑呢?以后,欢爱的时候一定记着,吻住她的嘴,不能再让她到处乱吻乱咬。就是吻也不能再吻他的脖子。
斩凤仪打好主意回了房,若萱懒懒地刚起床,斩凤仪正想唬她几句,不想若萱见了他一下子投进他的怀里,斩凤仪抱着温香软玉,早就忘了训斥,说了声“小懒猫”,笑着伸手捏她的鼻子。
若萱唤了声斩大哥,搂着他的脖子娇痴地埋头在他腋窝笑。斩凤仪觉得不对劲,问道,“怎么了?一大早就撒娇?”
若萱的脸红红的,满脸幸福的微笑,昂头道,“我,我有了宝宝了!”
斩凤仪狂喜,抚着她平坦的小腹几乎不相信道,“你搞清楚没有,是不是真的?”
李若萱撅嘴道,“我也是大夫啊,连这个还不知道!”
斩凤仪一把把若萱横抱起,轻轻地放在床上,就是一阵细细碎碎的亲吻,若萱娇笑着推他,人却在斩凤仪怀里娇羞如水。
若萱有孕,楚狂夫妇貌似很有压力,李安然只好不辞辛苦尽心尽责地去云初宫给紫嫣配药。云初宫地脉奇伟,一方天地囊括了四季的气候。李安然配药,琳儿自然做向导作陪。
温温静静的气质,温温静静的笑。她陪在李安然的身边,有如云在飘,花在笑。有如晴朗的雨后,清如洗。有如阳春的日光,落满地。
痴痴又痴痴。琳儿看着专心找药配药的李安然,除却心仪,还有怜惜。
他的笑容,在兄弟朋友中减却了沧桑的气息。他的白发,在俊朗的面容下多了令人着迷的味道。可是琳儿知道,他其实很孤独。
他清俊挺拔,好姿仪。他禁不住楚狂霸道,若萱撒娇,他甚至怕了斩凤仪,他放任别人,委屈自己,然后苦笑。
他待人温热,但其实他的心很淡。
琳儿知道,他的心很淡。淡到,他已经没有足够热情,欢享自己的人生,他也没有足够热情,看着别人多幸福多甜蜜。他在一旁看着,也会厌倦想逃离。
不是他不关心,不疼爱。他就像是垂死的人已欲乘风归去,他只需知道,他关心的人都活得很好,至于怎么好,对于他已经不是十分重要。
琳儿可以参透他内心的秘密。他想一个人,飘然远去,在一个或远或近的距离,以旁观者的身份,看着一个个陌生人,包括他自己的悲喜。
他厌倦他是李安然了。他想戴着面具,学怜香子,淹没人海,一直到死。
只是楚狂不允许。斩凤仪也不允许。
李安然收敛起内心的无奈,俯首甘为孺子牛,为紫嫣配药。他一定得给楚狂夫妇一个孩子。
其实,琳儿也知道,孩子只是楚狂的借口,紫嫣真的有了孩子,他高兴是高兴,但一定很着急。他怕李安然再次不辞而去。
楚狂热诚,他那么聪明,自然也看出了李安然的心迹。斩凤仪也不傻,否则问鼎阁一堆的事,他就赖在这里不肯离去。
兄弟亲人,成牢笼,成藩篱。
他不过三十岁,可是他的心,已然这么老。成冷灰,成死寂。
琳儿忍不住怜惜。一个孤孤单单的李安然,顶着俊美的皮囊,厌倦人世,厌倦他自己。
他真实的三十年,透支的二十年,只是因为,无关他自己的一场阴谋游戏。在这场游戏里,他夜以继日的学习,失去了童年的欢笑,他严格苛刻地隐忍,失去了淋漓的性情。他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妻儿,失去了家,熬干了心血,熬白了头发,然后,他发现,自己一生多舛,被折磨了半死不活,过程如此惨烈,但是毫无意义。
他如何不苍老,不心懒,不心淡。
上午的阳光,深深浅浅地照在那一大片的枝叶和花上。清俊的李安然,几乎是带着笑,专心致志地查看药草。他很美,很迷人,琳儿望着他,带着悲悯的甜蜜,屏住呼吸。
压住对邱枫染的愧疚,其实她心里已经爱上李安然,不是吗?
原来她不懂。可是从她仰面,看李安然如同凌空清举的白凤凰那一刻,她的心颤动。从此在日日夜夜的纠结中,她开始懂。
看着他,会心跳,会心疼,会心喜。会心悸。
这,或许就是爱。因为他无心而心痛,又因为他温柔的对待,怅然自失。
是不是,爱他,就要留住他。留不住,就追随他。不能在云初宫朝朝暮暮,就伴随他到海角天涯夜雨孤灯。
琳儿为李安然煮了一壶茶。李安然擦着额头的薄汗,坐在琳儿的对面喝茶。琳儿拿着一株刚刚拔下的红色的石竹花。
“李大哥。”
李安然喝着茶,“嗯”了一声。
琳儿拿着花,突然问道,“你说,这石竹花,被我拔了拿在手里,有意义吗?”
李安然愣住,望着琳儿手里俏丽的石竹,没有说话。
琳儿复又道,“那它长在山野里,自开自落,有意义吗?”
李安然手里的茶面微微地动。琳儿看着碧蓝的云天,叹息道,“今天真是好天气!”
李安然唤道,“琳儿。”
琳儿看他,李安然喝了口茶,微笑道,“好味道。”
琳儿对他嫣然笑。李安然靠在椅子上,静静地喝茶,他懂琳儿的意思。
石竹就是石竹,被人拿在手里还是自己长在地上,原本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异。正如人生原本毫无意义。
人生原本毫无意义,千姿百态,空幻一场。那些所谓意义云云,不是源于道德,就是出于功利。其实活着就是活着,生命就是它本身,即便都是转瞬消逝的色相,但正因为这琐琐碎碎的悲喜,因为这烟火气,才有趣。
李安然笑,仰天叹气道,“是,果真是好天气!”
李安然照顾着紫嫣和若萱。琳儿照顾他。那夜正逢夜雨,琳儿冒雨为李安然送调养身体的羹汤。
李安然顿时感激,见琳儿湿了衣裙,又忍不住薄责。
琳儿湿湿的衣袖拧出水来,李安然见了,要去若萱那儿拿衣服让琳儿换。琳儿在后面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李安然站定。
琳儿道,“不用了,一会儿回去又湿了。”
李安然温声道,“傻丫头,其实你不用,这样照顾我的。”
琳儿指着桌上热腾腾的汤,说道,“李大哥你快喝吧,一会儿就凉了。若萱他们一定睡了,我就湿了裙摆,没关系。”
琳儿说的也对,若萱估计是睡了。李安然迟疑着坐下,为琳儿舀了一碗热汤。
两个人喝着汤,琳儿笑道,“李大哥,谷南面的那两棵凤凰树,今天我去看,一棵已经抽了新芽,另一棵却枯死了。它们是一起被移来的,我也是一样护理的,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子呢?”
李安然道,“成活总是有几率的吧。”
琳儿摇头道,“我养了这么多年植物,用心体会,就觉得同样一种植物,也和人一样,是有各自不同的性情的。比如有的树坚强,有的树就软弱一点。同样遭遇了斧斤移植的苦痛,一棵树有继续发芽生长的勇气,另一棵树却没有了,宁愿自己枯萎着死去。”
李安然笑着,但马上意识到,琳儿又是在暗示。
他在内心叹了口气。夸奖琳儿煮的羹汤好喝。
汤喝完了,琳儿收拾好,打伞告辞要走,行至门口,她突然定住,轻轻地回头。
晃动的烛光,让她的脸幽幽暗暗的。琳儿沉默了半晌,轻轻叹气道,“李大哥,你说,如果当时在婚礼上,我不是跑到你身边,邱大哥,还会死吗?”
李安然一怔,静静地望着琳儿,没说话。
琳儿道,“我常常想,可是不知道答案。”琳儿说着,缓缓地转过身,面对李安然。她的脸苍白,俊美。
她半低着头叹气道,“我也有心,很后悔。可是,看着你要走,婚礼要继续,我就很惶恐,惶恐到,不顾一切追上你。”
琳儿说完,抬起头,轻轻笑了一下,遮盖住眼里闪出的泪光,叹气道,“过很久了,我再后悔也没有用。既然我一直舍不得死,那我,就决定活下去。”她上前几步,拉住李安然的衣袖,轻声道,“我知道我很没出息。我从小在云初宫,跟着他,时时刻刻小心翼翼,不敢露出马脚,怕他杀了我。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坏,有多好。以后我一个人,也不知道该怎么过。沈姑娘的身体没有大碍,等四哥有了孩子,你若是去游历天下,就带上我,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