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司庭衍高中放在房间里的那台台式电脑。
台式电脑笨重庞大,显示器外壳右边,用2B铅笔涂画着几道潦草线条。
图形半个巴掌大,是司庭衍的侧脸漫画人头像。
寥寥几笔,碎刘海,长睫,鼻梁,鼻尖,勾勒出他精致侧脸的简约线条。
是以前程弥在司庭衍房间做作业,走神时照着他侧脸乱涂乱画的。
因为她在上面画了东西,所以这台落后又笨重的电脑一直被他带在身边么。
之前有一次,程弥想开他电脑打游戏,司庭衍死活不让。
后来她在他这台电脑上查过资料,打过游戏,没看见什么东西,便没去深想。
现在想都不用想,当时他不让她开电脑,肯定是屏幕上有什么。
电脑里肯定有关于她的东西。
而她想知道。
程弥离开原地,走过去,打开了主机。
台式电脑显示器运作,屏幕由黑色渐渐转亮。
圈圈打转,不过几秒,进入桌面。
桌面是一张黑色壁纸,软件寥寥无几,只两个游戏软件。
是程弥当年玩的游戏。
许是没想过她还会再碰这台电脑,司庭衍没有藏起他那些可能让光畏惧的黑色。
程弥没见过的一个文件,安安静静躺在桌面上。
文档没有名称,只有一个符号,句号。
程弥鼠标移到这个文件上,双击。
文件被打开,屏幕空白一秒后,显示出文件夹里的东西。
即使知道可能会看到和自己有关的东西,但程弥还是一怔。
司庭衍存着很多她的照片。
她在嘉城生活上学,没来奉洵认识他之前,做某个女装品牌的专属模特,拍的一些硬照。
很多。有些程弥甚至已经没有印象拍过。
往下滑,没等她回神,握着鼠标的手滞顿一下。
光标停留的地方,是那套使她走红成网红的夕阳天台图。
这套头像图,比她做女装品牌模特拍的硬照还要早。
司庭衍早已偷偷看了她很久,在她来到奉洵,住进他家之前。
当时不让她看电脑,是因为怕她知道。
他早就喜欢她,看着她,变态地藏着有关她的一切,会因此害怕他吗。
程弥视线停在那套图上,猜测之际,觉得视线落在上面的那张照片有点眼熟。
自己这套图她很少回看,对它的熟悉度,还没有对司庭衍的头像照片深。
所以这一刻,她发现自己盯着的这张照片的某一角,跟司庭衍用了很多年的头像很像。
程弥拿出了手机。
她打开置顶对话,点开司庭衍头像。
司庭衍的头像,是放在地上的一罐可乐,瓶身上面还泛着水珠。
她这组在傍晚天台上拍的照片里,地上就放着一罐冰可乐。
她喝了几口的可乐。
瓶口处还沾了点她的口红印。
司庭衍的头像,跟她照片角落里那罐可乐。
底下的粗粝水泥地面、瓶身角度、水珠位置、不明显的口红印,全都一模一样。
这罐可乐丝毫不起眼,口红不仔细也看不出,以往程弥看司庭衍头像,才完全没发现过他的头像就是她这套图里某一张照片的一角。
程弥认识司庭衍的时候,他头像就是这罐可乐了。
甚至不知道在此多久前,就已经用着这张头像了。
程弥看着司庭衍的头像,情绪复杂,酸涩感最浓。
司庭衍头像旁边的昵称,很快也引起了程弥注意。
程弥从加上司庭衍好友开始,他的昵称一直是S,很多年一直没变过。
直到两个多月前,某天他昵称突然变了,是一个字母,T。
两个多月前,正值司庭衍学成归国,他们矛盾未消,折磨着彼此的时候。
司庭衍改昵称那天,正是她跟他生气摔坏手机那天。
程弥已有预感,四处张望房间里,可没有看到她想找的那个东西。
看他壁柜,翻他随手放在桌上的一沓书。
最后在拉开书桌抽屉时,手登时一顿。
那次首映礼,她误会他跟戚纭淼关系,生他气摔他面前的那部手机。
被司庭衍端端正正放在书桌抽屉里。
当时碎裂成蛛丝的手机屏幕,早已经完好无损,被他修好。
程弥拿出手机,按下,锁屏解开。
跳出这个手机锁屏前,司庭衍看的界面。
屏幕上是她的手机通讯录,显示着他手机号码的联系人页面。
她给他的备注,只有一个字,婷。
程弥鼻尖微微泛酸。
司庭衍大抵是不喜欢婷这个字的。
但因为她给他的备注这么叫他,他把昵称改成了T。
他应该知道了,她已经知道他们小时候在孤儿院的事。
应该知道,她早已认出他以前房间里那个变形金刚是她送给他的了。
程弥把目光放去了壁柜里的变形金刚上。
当时七岁的她从没想过,她送出的变形金刚,那个脾气不好,不爱理她的五岁的弟弟,会这么喜欢她送的礼物,会把它带在身边这么久。
壁柜在旁边,她抬起手,把变形金刚拿了下来。
摩挲她刻在上面有点稚嫩的两个字体。
婷婷。
想起司庭衍五岁时那张稚嫩白皙的脸,程弥在满心酸涩里,慢慢弯了点唇角。
指尖照旧在婷婷这两个字上徘徊。
渐渐的,程弥盯着这两个字,唇角的弧度慢慢回落。
半个月前,厉执禹在她病房里说的没被她放心上的话,也在这一刻,重重砸回她脑海里。
厉执禹说,司庭衍从小学书法,字写得很好看。
程弥眼瞳里的情绪,渐渐被震惊和不可置信取代。
从进入这个房间开始,司庭衍每一处病态执拗的秘密,都在将程弥击碎。
心脏已如一面岌岌可危快要破碎的玻璃。
受波及,指尖也轻轻发颤。
她掏出了自己大衣里的手机,情怯一般,两秒后,才翻转过手机背面。
手机壳里夹着司庭衍字不太好看的纸条。
上面“她”字的“女”字旁。
跟变形金刚上“婷婷”两个歪歪扭扭的字体的“女”字旁。
字体的笔锋走向一模一样。
司庭衍的字,是学程弥七岁时,刻在变形金刚上的“婷婷”两个字字体。
程弥心脏那面碎玻璃彻底坍塌。
晶莹碎渣溅向四处,溅进她血液,钻破她皮肉。
司庭衍的喜欢,不会管对方对他付出与否,只认他自己喜欢。
程弥呼吸不太通畅,深吸一口气。
眼眶通红,紧紧握着变形金刚,苦苦支撑住快要支离破碎的身体。
房间里光线越来越黯淡。
夕阳快燃尽,在蓝黑夜色里,拖曳着快枯死的红芒。
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敲门声打破这方死寂。
是史敏敬,他从隔壁实验室出来了。
史敏敬从实验室出来,看旁边房间门开着,估摸着程弥在这里面,便走到门前。
程弥果然在。
他敲门,告诉程弥:“程弥,我要走了啊,跟你说一声。”
天色还未全暗,残存一点亮色,足以让人眼睛视物。
史敏敬随意环视了一下屋内,眉间蹙起了不解:“司庭衍怎么回事儿?在国外房子自带杂物间就算了,怎么回国家里也要弄个杂物间?”
他这话说完,程弥背后微僵。
然后,她又深吸了一口气,转回头,看向史敏敬。
问:“他在国外也有这么一个房间?”
史敏敬没看清她脸上情绪,说:“何止,我还嘲笑过他呢,我们在国外那会儿,他捣鼓机器人那实验室旁边就是卧室,他不睡卧室,天天跑楼上那杂物间睡,经常搁那里面一待就是一晚上,我寻思着卧室就在实验室旁边——”
话没说完,史敏敬终于察觉出不对劲了。
微弱光线里,他看到了程弥面对他平静的神色下,胸口似乎在艰难憋换呼吸。
他的话像是刺到了程弥。
没等史敏敬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程弥终于没忍住,眼眶滚下一滴泪。
史敏敬惊怔,看程弥突然哭了,手忙脚乱同时想上前询问。
“没事。”
程弥压制住胸口翻涌的情绪,转过头,声音正常。
这句没事,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没事。
是她不需要安慰,想一个人独处。
史敏敬听懂她意思了,迈出一步的脚,收住了。
而后问她:“需要给你空间吗?”
程弥点了下头。
几秒后,房间内重归寂静。
黄昏散尽,夜幕彻底降临。
随着最后一丝黑色降落,万物沉寂,程弥沉底进这座囚笼。
这里锁禁着司庭衍病态扭曲的爱意。
他自缚了一座囚笼。
——
凌晨零点。
一个需要转机两趟的国际航班在首都起飞。
程弥乘坐国内航班,从首都机场出发。
这趟国际航班在国内转机一次,三个小时后落地南方的一座城市。
在这座城市的酒店短暂休息一晚,隔日中午,程弥出发去机场。
办理好登机手续,在航站楼临登机前,她接到了蒋茗洲的电话。
今天程弥新歌发行。
中午十二点,一首《特症》,遍布全网。
作词,作曲,歌手,三栏都是程弥的名字。
这首歌写于前年的十一月八日,司庭衍在国外留学第四年的生日。
是程弥给司庭衍准备的一份礼物。
当时司庭衍还没回国,在国外上学。
程弥在十一月八日的零点给他点起蛋糕蜡烛。
而后一夜没睡,躺靠在阳台躺椅里,在满城沉睡里一字一音写下了这首歌。
程弥那年大二,已经决定好下一年大三出国做交换生,去找司庭衍。
只不过司庭衍比她先回来了。
而她这首歌当时也没如期发行,发歌过程中出了点问题,便被暂时搁置。
现在顺利发行了。
这座城市有艳阳天。
飞机起飞,程弥耳机里放着《特症》。
“搭上夜的车无意闯赴美梦,
撞见神明精奏的诗颂,
只偷一眼春心蠢动,
点支烟却不及你呛我眼深,
烟唇对坐缺氧亲吻,
做对昏医共生,
不愈这特症,
你不是飞蛾扑火,
我殉身遁入黑暗同你惹祸,
与你孤宙里陷落,
爱至惊天动地起焰火,
浪倒灌星河坠落,
偎热永恒在宇宙残存的体温里,
心脏长了你姓名,
你瞳孔解我的瘾。”
机舱外,飞机闯入了一个蓝色世界。
海天一色,无边湛蓝涌动着粼光,白云如飞鸟群掠过境。
程弥对司庭衍的告白,振翅在六千米高空。
飞向他的所在地。
——
飞机越跨大洋,途经两个国家,掠过无数城市,最后降落在西半球。
航班时长累计三十多个小时。
到达这座城市上空,繁华灯火渐渐闭眼,城市已经陷入沉睡。
程弥下了飞机,城市遭低温侵袭,空气冻到人浑身结冰。
程弥却不觉得。
从踏上这片他在的陆地,和他共呼吸一片空气,血液里躁动都被唤起回应。
从心脏开始复苏,蔓延至四肢百骸,浑身都发烫。
雪落下肩头,程弥拖上行李箱,离开机场,赶往医院。
只想着去见他,快点见到他。
零度以下的气温,黑天里雪花纷洒,覆盖上斑斓大地,视野一片白茫茫。
街道人车稀寥到寂静,楼房被染白头,拥攘在这个冬天里。
从机场到医院,车窗外,发白的街景流水一般往后倒退。
程弥靠坐在车后座,脑后束了高发,雪色映衬下,精致五官凝一层冷色。
体内却不是天寒地冻。
时间缓慢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似焦灼啃咬上她心脏。
程弥视线落在窗外,出租车驶过的建筑,街道,她都熟稔于心。
景色和她想象的相差无几。
她甚至知道接下来出租车要驶进哪条路。
从厉执禹告诉她司庭衍在哪个医院那一刻开始,从机场到医院的路线,她查看一遍遍,已经眼熟到能默背。
车穿行在夜晚,驶过无数条雪街。
最后刹停在程弥心潮卷涌的目的地。
隔着一扇车窗,医院大楼庞大璀璨,近在迟尺。
他就在这里。
程弥没有一丝停顿,伸手推开车门。
下车冷风裹挟雪粒扑面而来,身体被冷气温包围,鼻尖气息都快冰冻。
一路熨烫的心脏却愈发发烫。
满腔心火都在急涌着想看到他。
牵引着她一刻不停往医院走。
雪地广袤无垠,立着璨火高楼,树着枯枝灰杈。
程弥一身黑色大衣,黑色长靴,推着行李箱朝医院大门走去。
世界很寂静,寂静到只有她这身黑色,行走在这满地白色里。
可她并不孤独。
在她走向医院大门,还没走近门口的同时。
医院大门走出来人影。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被身后的人推着走出医院。
雪花纷扬在程弥面前,视野模糊不清。
视线触及某个模糊的轮廓,只一眼,她某根已紧绷两月的神经被挑动。
脚步被惊怔牵扯住,眼睛紧望着那处。
轮椅上的男人,一身黑衣大衣,肩身笔挺。
他身后男人推着轮椅,身后跟着两个推行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