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牙——舒虞
时间:2021-08-02 10:08:21

  ……
  程弥跟程姿说着话,像要把自己这一年发生的事倒尽。
  但其实除了司庭衍这个例外,她大多数时间被工作占据,忙碌是常态。
  工作上实在没什么好讲,她其实运气不错,今年过得甚至比往年顺遂,但有起就会有落,就像最近,不断因为流言蜚语在山顶和低谷往复颠倒。
  而她这些流言蜚语,跟程姿男人,也就是她血缘上的父亲有关。
  这也是程弥想尽办法也要澄清她跟祁晟不当关系的原因。
  这些事,她一句都没跟程姿说,就跟程姿从来没跟她提过她父亲是谁一样。
  看完程姿,他们没立即离开墓园,顺道去看江训知。
  江训知是嘉城人,去世后也选葬在这座墓园。
  程弥跟黎楚都对江训知很熟悉,但其实司庭衍对江训知也不陌生。司庭衍小时候在嘉城孤儿院待过的那阵子,除了程弥,还有一个人会照顾他。
  就是江训知,江训知生性温和,又是孤儿院里阿姨的儿子,看没人跟他玩,自然会照顾一下这个弟弟。
  虽然司庭衍跟程弥要熟一点,但对于江训知,他印象没淡。
  三人去到江训知那里,过没多久,程弥外套兜里手机震动,在泛凉的空气里嗡嗡发声。
  程弥拿出手机,屏幕上跳着蒋茗洲名字,她接听了:“到了?”
  蒋茗洲:“在墓园外面。”
  程弥说:“我下去。”
  她这电话黎楚也听到了,早上蒋茗洲来电话那会,黎楚也在她房间。
  两人毕竟是从小到大的好朋友,无话不谈,祁晟是程弥父亲这事,程弥也跟她说过。
  程弥挂断电话后,黎楚跟她说:“你下去吧,我再在这儿呆会,你们聊完了我再去找你。”
  程弥点头:“那我先出去,你一个人注意点。”
  黎楚说:“能有什么事,快去吧。”
  ——
  程弥去到墓园外的时候,蒋茗洲的车已经停在路边。
  程弥从墓园出来,蒋茗洲应该在车里看到了。她还没走近,蒋茗洲车后座落下车窗。
  司庭衍陪她到旁边,没再跟过去,在附近停下:“我在这里等你。”
  程弥情绪不高亢,但不悦很少放脸上,她笑意照旧如常,摸摸司庭衍的脸:“那我下来要第一眼看到你喔。”
  司庭衍看她一眼,放她走。
  程弥走向蒋茗洲的车,神色稍敛。
  车后座车窗落着,蒋茗洲坐在另一边,透过这边车窗看向她:“上车吧。”
  蒋茗洲话落后,程弥打开车门,上车坐进后座。
  车里有股烟味,味道不是很冲。
  蒋茗洲脑后依旧挽着一个松散的髻,她指间夹着烟,指尖稍撩拨了下掉下脸侧的烫卷碎发,看向程弥,弯了下唇:“要不要找个咖啡店坐坐?”
  看来今天蒋茗洲要告诉她的事,两三句结束不了。
  空气被雨气润湿,夹带着烟味,浸进程弥呼吸里,她说:“不用,在车上聊吧。”
  蒋茗洲点点头,抬起指节,叩叩主驾驶座椅:“你先下去等我。”
  “行。”
  听到陌生声音,程弥这才注意到蒋茗洲这次主驾驶坐的不是她的司机,而是一张年轻帅气的生面孔。
  男生很快打开车门下车,没在车上打扰,找地方蹲去了,不多时消失在她们视野里。
  车上剩她们两个人,一下显得有些安静。
  蒋茗洲转眸看向车窗外,墓园寂静伫立,被肃穆气氛紧紧罩笼。
  车里这阵沉默没保持多久,被蒋茗洲打破:“这片墓园风水挺好,是你挑的?”
  “不是,是我叔叔。”
  蒋茗洲点点头,视线还放在墓园上:“程姿去世多久了?”
  她说的是程姿,不是你妈妈。
  程弥竟然在她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丝旧认识的味道。
  她闻言看向了蒋茗洲,一秒后,告诉她:“七年。”
  “这么久了。”蒋茗洲在感叹,不是询问。
  突然,她问了程弥一句:“她跟你提起过来嘉城之前的事情吗?”
  程弥不是嘉城人,但从小在嘉城长大。她不是嘉城人不是程姿告诉她的,而是从当时接济过背井离乡的程姿的酒吧妈妈桑口中得知。
  程姿是孤身一人,大着肚子来嘉城的。
  但她仅仅知道这些。
  程姿久住在嘉城之前,是在哪座城市生活,遇见了什么样的人和事,她一概不知。
  所以,她轻摇了摇头,对蒋茗洲道:“没有,她从来没跟我提起过。”
  蒋茗洲对她这个回答似乎没太意外,像是一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答案。
  她问了程弥一句:“她来嘉城,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程弥看她:“如果我不想知道,我现在不会坐在这里。”
  蒋茗洲看向她,突然开了口:“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了解过祁晟的家庭吧?”
  程弥沉默。
  大概四五岁的的时候,她对父亲这两个字好奇不已过。
  她问过程姿,她的爸爸为什么不在家,每次程姿都只是笑笑,说因为爸爸太喜欢我们宝贝,出去给我们宝贝摘星星了。
  她从来不提祁晟一个字,但人的爱意或许能缄默于口,却很难不让眼睛说话,一个眼神,就会泄漏一腔爱意。
  程弥在程姿日复一日不经意的爱意泄漏里,知道了自己的父亲是谁,随着长大,她没再问过程姿她的父亲是谁,而是偶尔会在网上翻一下祁晟这个人的资料和新闻。
  但有关他的资料,涉及他家庭背景的,能搜到的并不多,因为他的家庭背景非红即军。
  还是后来进启明影业,程弥才知道祁晟是个红三代。
  蒋茗洲说:“除开演员不说,他的身份你应该有所耳闻过。祁家么,算是比较开明的,祁晟要搞艺术,他们都没什么意见,只要他不拿家里势力出来胡作非为的话。”
  在没必要出声时,程弥沉默不语,只听蒋茗洲说着。
  “当然,还有一点,不忤逆他们帮他决定人生大事的安排。”
  程弥已然猜到,这个答案从她屡次翻不到祁晟家庭背景时,就已经预设过了。
  “所以呢,我妈跟他之间的事,是他家里搞黄的?”
  蒋茗洲没接着开口,车里便跟着安静。
  香烟堆积烟灰,她将手伸去窗外,手腕搭在车窗上,敲了敲烟身。
  烟灰扑簌落下,在空气里打转,直至黏进地底水洼。
  终于,她再次开了口,又像吐出了一口浊气:“应该这么说吧,是因为我。”
  在这句话落下之前,程弥从没想过会是这个答案,眼里闪过一丝惊怔。
  蒋茗洲却没等她缓和情绪,声调像这阴天里的细雨,从容温和却蚀骨。
  “我跟祁晟是大学好友,也是他的经纪人,他还没火之前,跟我想法一拍即合,一起创办了启明影业。公司一路过来大风大浪不少,他拍大电影红了以后,公司也算是熬出了头。他当时很火,火到可以说每家每户都在放他的电影,但他在这名利双收的当口,想的不是进一步把自己经营下去,而是不管不顾要冒大风险,娶你妈妈。”
  当时处事从容淡定的蒋茗洲,第一次跟脾性礼貌得体的祁晟发生争执,蒋茗洲不理解祁晟要结婚的想法,而祁晟也从没去仔细探究过自己这位经纪人的私心。
  性格使然,两人争吵状况不剧烈,但那个时候,他们也不过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女,观点分歧难以化解。
  “你跟了我这么久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蒋茗洲默了一下,看向程弥,“你应该多少知道一点。”
  蒋茗洲是个什么样的人。
  手段雷厉风行,处事却从容不迫,但这两种相悖的气质同处她身上却没有冲突,而是形成强大气场。
  被她带在手下这几年,程弥从没见过蒋茗洲有软弱的时候,虽然从不发脾气,面容总是优雅温婉,但手腕实则强势。
  蒋茗洲缓慢地浅吸一口烟:“而我承认,在感情上我也是事业上那副做派。”
  强势,不卑微,会主动争夺。
  一场争执被自私的热油浇下,什么事都做得理所当然。
  她唇边呼出薄雾:“所以我毫不犹豫下了最狠的一步棋。”
  程弥靠坐在后座里,车窗落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外面毛毛细雨不再连绵,细刺一般,丝丝扎进她手背。
  她已经有预感,没有看蒋茗洲,只出声:“直接断了他们后路的一步棋子,是吗?”
  蒋茗洲没回应她这声质问,烟又伸去车窗外,抖掉烟灰。
  “祁晟要跟你妈结婚这事,是瞒着他家里的,他是下定决心娶你妈,想先斩后奏,”蒋茗洲说,“我吗,做足了坏人,把他这打算捅到了他母亲面前。”
  后面发生的事,不用蒋茗洲多说,程弥都知道是怎样一副牌面。
  她指甲轻陷掌心,忽而望向窗外。
  雨势渐大,雨雾茫茫,看不进墓园内,看不见程姿的墓碑。
  她回过头,急需解燥。
  目光触及蒋茗洲放在车内的烟盒,她没多问,伸手去拿,抽了支出来点火。
  但她没抽,只架在指间,反复捏揉,烟身扭曲出纹理。
  开着窗,车内不至于烟雾缭绕。
  蒋茗洲继续她没说完的话:“祁家要对付一个女人太容易了,根本不用费尽心思使手段,动动嘴皮子的事。”
  程弥指间的烟袅袅腾着热丝。
  “所以呢,”她说,“去找我妈了?”
  “嗯,去了,祁晟他妈,还有我。”
  程姿毫无背景,无依无靠,只是一个小镇上经营着一家小店的普通女人,多了几分姿色而已。
  以祁家那种家庭背景,眼睛长在头顶,怎么可能下落到程姿身上。
  祁晟母亲亲自出马,找上程姿,没有给他们这段不适合的感情找借口,直言不讳两人背景不般配,让程姿自动退出这段感情。
  程姿自然没答应,但这在祁晟母亲眼里,不是深情,只是有利所图,毕竟像他们这种家庭,常年有人妄图攀高枝。
  而程姿不同意,祁晟母亲也有的是对付她的办法,搬出权力,任何一个普通人都手无缚鸡之力。
  而在被威胁的两个小时前,程姿刚从医院回来,得知肚子里已经有了个小生命。
  但这却是让祁晟母亲抓住了她最大的死穴,她对程姿肚子里所谓的孙子或孙女毫无感情,甚至只要她一句话,后面这个孩子的一生都不会好过。
  正是因为跟祁晟情感太深,程姿对肚子里的骨肉才会优柔寡断,反抗都变得无力。
  祁晟母亲只一个要求,程姿必须跟祁晟毫无瓜葛,她的孩子打不打掉无所谓,生还是不生是她自己的选择,只要她保证今后不再跟祁晟有来往,她不仅不会用权力打压她们,还会给她一笔钱。
  回忆像长满厚重青苔,蔓延在二十年后的空气里。
  程姿当年的无力感,如藤蔓一样缠进程弥的每寸肌肤和血液。
  这其实不是程弥第一次经历这种感受,早在五年前她在司庭衍父亲厉承勋那里,已经尝了个遍。
  蒋茗洲转目看向车窗外,像在看着不远处的墓园。
  手里的烟已经燃到尾,星火脱离烟蒂,还没落地,彻底熄灭在雨里。
  她开口:“那笔钱程姿没要,自己一个人走了,也没再出现在祁晟面前过。”
  她停顿一瞬,才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她一个人好好把你养大了。”
  蒋茗洲在十八年后,在赴约李深导演的酒局上,见到程弥的那一刻,立马认出了她是程姿的女儿。
  因为程弥跟程姿长得实在太像。
  她也是那年见到程弥,才知道当年程姿原来真的把孩子生下来了。
  听到这里,很多程弥一直以来的困惑,都在这一刻解开了。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程姿从不在她面前提她的父亲。
  在她记忆里所剩寥寥无几的几个儿时片段里,她记得程姿总会抱着她看电影,而且只看祁晟的电影。
  那时候祁晟已经红遍大江南北,年纪轻轻众星捧月。
  但程姿从来不哭,也从来不跟她说电视上这个演戏很厉害的男人,她这张稚嫩小脸某个角度神似他的男人,就是她的父亲。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她五岁那年,电视上出现了一则爆热的新闻。
  影帝祁晟跟经纪人蒋茗洲结婚。
  这则新闻当时火遍南北,成一段佳话。
  而自从这则新闻出现在电视上后,家里的电视机,再也没放过这个男人的电影。
  程弥神思还浸在铺满灰尘的回忆里,蒋茗洲一句话把她扯回现实:“你一直以为你父亲是因为事业跟我抛弃你妈妈,高三那年那么爽快跟我签下艺人合同,是想拼着一口气往上爬,站到祁晟面前让他看看,程姿的女儿也可以很厉害,为你妈讨回一口气是不是?”
  蒋茗洲原来什么都知道,程弥无所谓被她看出来。
  她说:“所以你为什么要签我?”
  “为什么?”蒋茗洲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你长得足够漂亮,演技能磨,唱歌这方面上,你的嗓音条件特别好,是个很好的苗子。”
  她默了一瞬,抛出最后一个理由:“还有,因为你是程姿的女儿。”
  “程弥,”蒋茗洲靠在座椅里,看向程弥,说出从她口中说出来极有分量的一句话,“你妈妈是我很佩服的一个人。”
  她坚韧又温柔,在当时被要挟那种极其艰难的境遇下,祁晟母亲给她那笔钱,她接受是理所当然,不受诟病。
  但祁晟母亲那笔钱不是在支援她,而是一种隐形的尊严羞辱。程姿当时怀有身孕,这笔钱对她来说十分重要,但即使如此,她也将她腰脊挺得很直。
  “对于你母亲,我年轻的时候做错过事,这点我也不会逃避。”
  这些就是为什么她当时从李深手里保下她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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