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但我觉得重逢以后,他已经把他所有的善意都给我了。”
“哥,我就去看看他,知道他过得好,我才能安心。”
“……”
深夜的病房里,倏忽响起了细小的抽泣声。符舟再受不住,俯身抱住了床上的符临,潸然泪下。
到后来情绪平复,她直起身,骤然发觉符临眨眼频率变高。
不知是不是血脉相连,她就是有一种直觉,这是符临谅解的示意。端详着那双温润的眸子,里头是那样地岑寂和温柔……两年来,符舟从来不会跟符临说让他不要怪秦照,她知道她没有这个资格。
但是这一刻,符临的眼睛仿佛给了她答案。
***
十个小时的航班结束。
一下飞机,正值正午。符舟一口深呼吸,感受着这阔别了两年的帝都的空气。
然后一出机场,她就接到了周蕊来电。
原以为电话一接通,就会遭到劈头盖脸一顿骂。
但是不是的,最先抵达她耳际的是一阵不能自控的抽噎的哭声。“舟舟……你哥说话了……他说话了……手脚也能稍微动了。”
“你听,你听。”顿了顿,像是周蕊拿着手机换了位置。
紧接着,早已因为这个不敢置信的消息而当场愣住的符舟,真的在电话中听到了符临的声音。
他语速极慢,轻唤了一声:“舟舟……”
可以想象那一边巴黎的医院里,符临躺在病床上是一副什么模样。他微张着唇,说话还不太流利,但眼睛在放光。手和脚也按捺不住地想要伸展运动。
两年了,整整两年,像是漫长的一场觉,终于醒了。
盛大的惊喜一路从心底深处顶到了天灵盖。符舟顾不上周遭来来往往蹿动的人头,握着手机的手疯狂发抖:“哥,哥!”她激动不已,一直喊着符临。
下一秒,对话又转到周蕊那里。
“舟舟你在哪儿?赶紧回来,现在你哥要好起来了,我们一家人会生活得越来越幸福的,你不要再做多余的事,马上给我回来。”
周蕊显然猜到了符舟的行踪,言语间劝符舟马上回去巴黎。
符舟另一只拉拽着行李箱的手紧了紧,语气沉沉:“妈,对不起,我想去看看秦照,就看看……”
“不行!”可话没说完,就被周蕊忿忿打断,“舟舟,你不能再和秦照有瓜葛,不可以!”
电话那边,病房里,就在周蕊还想着要说什么重话把符舟逼回来的时候,病床上,符临开口了。
“让她……去吧。”
床头被抬高,符临保持着半躺的姿势,僵硬地缓慢地抬起了一只手臂,向站在床前的周蕊和符远山示意:“最近我分辨声音……越来越清楚……就常听她哭……在你们不在时。”
他话说得小声,断断续续的,但是通过电话,符舟还是听得清楚。
她的心紧紧被揪住了。
符临的声音还在继续。“尤其是夜里,她总是哭……”似乎想用最简洁的语句把意思表达清楚,他只强调,“让她去吧……把秦照带过来……我不怪他……”
一句她总是哭,和他不怪他。
机场偌大的出口处,身边男男女女步履匆忙。符舟置身其中,却好似根本不看见这些拥挤的人潮。
她的眼里装满泪水。
就在此刻,嚎啕大哭。
第54章 五蕴皆空(四) 我想现在就去找他……
离开机场后, 符舟给秦照打了电话。
这个电话,她两年都没有联系过。怀揣着颗极度紧张的心,乍一联系, 却联系不上, 显示无人接听。
这让符舟更加地忐忑不安,于是她径直去了秦照公司, 可一到地方才知道秦照两年前就已经把公司卖了。
等好一番打听,才问出秦照原来又回到了A市,据说是在个旧街区开了一家便利店。
对于这个消息, 符舟震惊不已。同时她也立即动身前往A市。至于那个所谓的旧街区, 无需再问, 她心中有了结果。
真的没有想到,两年前离别时, 他告诉她要好好生活,好好赎罪,自求解脱,原来就是以这样的方式。相信在那时,他就已经做出决定了吧。
……
抵达A市时, 已经下午。
很快,符舟拉着行李箱来到了街区。
说来也奇怪,这个地方她明明没来过几次,可当下的感觉, 却是这么熟悉。目光扫视几圈,终于在街头看到了一家24小时的便利店, 就开在转角位置。
简单的铺面,简单的招牌。
随着距离拉近,符舟的步伐愈渐沉重。
等终于推开玻璃门进了店, 柜台处的收银员是个看着二十来岁的年轻小哥,穿纯色T恤,戴着顶棒球帽,笑容满面:“欢迎光临。”
符舟走过去,径直说明:“打扰了,我不是来买东西的,我来找人。”说着她环顾了下,便利店面积不大,内部一眼就能扫全,没看见有旁人。
她问:“请问这店的老板是叫秦照吗?
“对。”小哥点了点头,“小姐,你找他有事?”
终于,自上飞机起,符舟一颗悬着的心,在这时落下了些许。只要确定了秦照所在,她总是能找到他的。
靠近柜台,符舟莞尔:“我是他老朋友……想来看看他。”
“哦。”小哥从裤袋里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有点为难,“这个点吧,是他平常在家睡觉的时间。我也不好打电话吵他。”
“电话我打过了,他没接。”从小哥的话里听出了点信息量,符舟又问,“他平常……都是在白天睡觉吗?”
“嗯,老板他晚上失眠,正好上晚班。我给他打工,就上白天的班。”
“……”
符舟倏忽明白了秦照选择开家24小时便利店的原因。
因为24小时便利店的晚上不需要睡觉。
他可以恣意地失眠。
沉默片刻,符舟忽地询问小哥:“冒昧问下,你在这儿工作多久了?”
小哥回答:“一年左右。”
一年的时间,也足够大概地了解一个人的生活。
符舟起了心思,向小哥提出请求:“那你应该很了解秦照,其实我非常好奇他过得怎么样……现在店里正好没客人,能不能麻烦你抽空和我聊聊?”
小哥挑了挑眉,看了一圈店内,确实是没客人。“聊聊倒是可以。”旋即他谨慎地打量一眼符舟,“不过你真的是老板朋友吗?叫什么名字?”
“我叫符舟。”不想让小哥起疑,符舟说着还往包里翻起来,“要看身份证吗?”
谁知下一刻小哥音调飙升:“你就是符舟?”
符舟会意:“你听秦照提过我?”
“……倒也不是听他提过。”小哥又懵又惊讶,脱了棒球帽挠了挠头,还恍恍惚惚,没太搞清楚事情走向。
原本出于谨慎,小哥才起了点疑心。毕竟打量着符舟,好一个模样标致又有气质的大美女,怎么看也不会是个骗子。
然后眼下得知她是符舟,他那点疑心全没了,这就开始兴奋地交代起来:“只是老板有几次喝醉酒,都叫了你名字,我才记住的……不过平日里,他从来不提这些私事。”
“来来来,这边坐,聊聊,聊聊。”眨眼间,小哥就变得热情了,又戴上帽子拉着符舟走到旁边靠着玻璃门的长桌用餐区坐下,开始交谈。
因为提到喝醉,符舟下意识问:“秦照经常醉酒吗?”
“不。老板很少喝酒的。”小哥漆黑的眼珠子转了转,回想着说:“我来工作一年,就看见他喝了三次,也就醉了这三次。感觉老板是个有心事的人,大概也是受不住了才偶尔醉那么一回。”
顿了顿,小哥拍了拍眼皮底下的长形木桌,示意:“就坐在这里,喝白的,一个人默默喝到面红耳赤。然后每次醉,都喊的你名字。刚开始听着,我还以为说什么符咒,后来才意识到这应该是个人名。”
说到这儿,小哥不得不八卦一句:“你们以前……是情人关系?”
符舟点头:“嗯。”
“也好猜,不然为什么老板都三十岁的男人了,没结婚也不谈恋爱。”小哥不禁冲符舟笑了笑,眼里还冒着点期待,“好在你现在回来找他,是要复合吗?”
“复合?”
陡然听到这个词,符舟一时有些怔愣。她思考着,其实这两年,她感觉她和秦照之间从来就没有分手,只是分开。
分手和分开这两者的定义是不一样的。
所以没有过断裂,也说不上是复合。符舟淡笑着,看着小哥稚嫩的脸庞,红唇轻启:“他……过得怎么样?”
秦照的生活里,已经缺失了她的存在整整两年。她最关心的,就是他是不是好好践行了离别时他跟她说过的话。
跟着,小哥努了努嘴,认真组织语言:“老板的日子过得倒是很无聊,反正我瞅着没一点乐子。早上跟我交班以后,他就骑着辆电动车去殡仪馆。我是没见过这么孝顺的人,他爸妈不在了,他每天都要去烧根香的。”
……每天坚持去殡仪馆烧香探望。
在旁人看来,这当然是孝顺的人。
可只有符舟了解其中深意,她垂眸,心头一涩。
小哥继续说:“我跟老板住得近,去他家看过,没电视没电脑的,什么娱乐消遣的都没有。有台手机也不怎么用,不玩游戏不K歌,还经常忘记充电……你刚刚说他不接电话,估计就是又没电了。”
“硬要说他闲时的活动,大概就是抄抄佛经了。这年头我还是头一回遇见他这样的人,桌上放着一沓经书,抄经的字帖也厚厚一摞。更离谱的是,他还不吃荤,只吃素!不管鸡鸭还是牛羊,真的一点肉都不碰的……可是说他信佛吧,他又喝酒。而且A市有好几座寺庙,但我从没见他去过。奇怪吧?又不求神拜佛,却比好多假信徒还虔诚,还要清心寡欲。”
……清心,寡欲。
这就是他为之践行的好好生活和赎罪吗?
修苦行,得苦乐。赎己罪,安己心。
隔着层明净的玻璃看向外头街道,符舟倏地热泪盈眶,转而又想起:“他平常有什么社交吗?”
“社交?邻里街坊算不算?我看平常跟他往来的都是那些街上邻居们。老板人好又热心,经常给他们帮点小忙。久而久之,附近谁家门窗坏了水管漏了,不会自己修的,都打他电话,反正也免费。整得跟个物业工人一样。”
“还有啊,老板对我也很好,一直以来,给我的工资都是别家便利店打工的两倍……”说话间小哥眉飞色舞,毫不吝啬对秦照的褒奖。
可在他的措辞中,符舟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秦照。
在过去,她从来没有把热心这个词和秦照联系在一起过,但显然在小哥眼里,秦照已经不再是两年前的那个秦照了。
离开了她,他没有消沉,没有崩塌,反而经历了一种蜕变。他从容地回到了那个他一直视为地狱的地方,按照他所设想的方式,重新定义了自我与生活。
曾经她告诉他说,怯懦的是弱者,敢于面对的才是强者。
而现在,她清晰地感受到,在她离开之后,他真正地强大起来了。一如幼年的他,顽强地在逆境中生长。甚至他体悟了一种更为勇敢,又显得孤绝的方式。
她教他斩断,可他学会了回归。
甩开帝都的一切,摒弃开城市的名利繁华,沉淀下来,回归过往。
然后虔诚地忏悔,清苦地赎罪。
……
这一刻,心底突然觉得骄傲异常。
“可以把秦照住址告诉我吗,我想现在就去找他。”符舟眼中掠过光亮,神采奕奕地看着小哥。
不一会儿小哥就给出了一个地址。
果然,和她料想的一样。
秦照没有选择别的地方,就是住在了那一场大火烧过的旧楼。
他在那里受尽折磨。
也终究在那里完成解脱。
第55章 五蕴皆空(正文完结) 秦照,我会永远……
世事无常。
但尘缘有定。
时至此刻, 符舟终于确定,她和秦照是注定要属于彼此的。不管多远,山一重, 水一重, 也总是要相逢的。
因为有些爱刻骨入髓,已经深得寻不到来处。
仿佛天性就是如此。
到了秦照住处, 钥匙还在门板上方。
符舟轻踮着脚,一伸手就能摸到。
旋即开了门,时隔两年, 她再次踏入这个三十来平的狭小单间。
墙体被重新粉刷过, 是干净的米白色。原本天花板的裂缝也重新做了防水层。再加上桌椅和床, 一些必要的家具布置……大火痕迹不再,这里, 堆砌出了生活的气息。
秦照的气息。
踱步至床边。
一张1.5米宽的单人床,上面铺着简单的灰色格纹被子。床头有白色的方形小柜,柜上放着本黄色封面的金刚经。经书磨损明显,翻阅痕迹很重。
正是两年前她送给秦照的。
彼时她送过他两本金刚经。
第一本,被他撕了扔掉。第二本, 他珍藏至今,就摆在床头。她知道,他一定时常诵读。
经书旁边,还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线香。
难怪刚进房间的时候, 她就嗅到了一种木质清香……白日里点香,这明明是她的习惯。但现在, 他接续了她的习惯。以及床头柜过去,摆着张一米多长的白色书桌。就如便利店小哥所说,桌上放着一沓经书, 抄经的字帖有厚厚一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