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辞的目光转向已然熄灭烛火的屋子,静静望着, 眼底浮现几许缱绻。
他知道木怀卿不会立即相信他, 也不勉强,没有继续说这些事情。他望着那间屋子, 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晦涩。
他道:“我可以去看看她吗?”
说话时,他衣袖下的手攥紧了又松, 一番话似乎耗尽了所有勇气。
知道木怀卿不可能同意,他又陈述事实一般, 顿了顿, 道:“我……明日过后就离开。此后, 祁砚之不会出现在谢芙面前。”
他这句话说的郑重又干脆,倒让木怀卿愣了。
木怀卿皱眉, 审视地看着他,微微眯起眼睛。
许久都没有声音, 四周只剩下夜晚呼呼的风雪声,雪沫子夹杂着冷风拂过脸侧,带起一阵刺痛。
阿辞只当木怀卿默认了。
他转身,径直走向谢芙所在的那间屋子, 动作轻缓地推开门。
木门发出轻轻的吱呀声。
木怀卿站在大门处, 别过头去, 他虽然没有阻拦,但依旧站在哪里守着,以防阿辞做些什么出格的事情。
屋内没有点烛,昏暗一片,今夜没有月亮,云层厚重,光线更是黯淡。
阿辞慢慢反手将屋门半掩上,以免外面的风雪吹进来冻着床榻上睡着的身影。
他的视力很好,即便在这般昏暗的场景下也能看清床榻上的人。
她睡着了,半张脸在黯淡的光线下白皙,纤长的睫羽掩住眼下一片,安静好看。
阿辞站在门边沉默地看了半晌。
他想上前,但是不敢靠近。
谢芙似乎有些睡不安稳,即便睡着也蹙着眉,不大安稳,她抱着被子翻了个身,侧躺在床榻上,阿辞这个角度正好能完全看清她的脸。
阿辞的心脏猛地颤动了一下。
良久后,他终于还是走了过去,到床榻边慢慢蹲下,借着黯淡的光线,用视线虔诚而细致地描摹过她的眉眼。从她的细而弯的黛眉,闭着的眼睛,小巧秀气的鼻尖,一直看到薄红的樱唇,才终于停下来。
他无声地看着,像是想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心间。
她是江南一带的美人,无需多加辨别,只从容貌上很明显就能看出。
阿辞静静看着,忽然有些恍惚。
终于,在这一刻,从前那些模糊的画面,伴随着清晰声音在他脑海中渐渐浮现,一幅借着一幅。他想起来了大半。
那个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话总是没个完的女孩子,初见一眼,原来也生着那样一副清丽动人的模样。他只知道她好看,可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她,现在看了,才知道她眉心还有一点极其浅淡的美人痣。
阿辞心中微微触动。
在北晏这里,到了冬季,气候严寒酷暑,她连睡觉时都蹙着眉,想必是受不了这般严寒。
她本应该在齐宁的。
却被他带来这里。
他忽然又念及不久前平萧陈述的那些事情。
从旁人嘴里说出来的,他才知道,原来祁砚之是那样一个人。
残忍狠戾,任意妄为,并不将他人情感放在心上。纵然是喜欢她,想要给她无上尊荣的时候,也会用最冷漠最横行霸道的方式,将一切事情都强加给她,并不考虑她会不会承受得了。
为什么?
为什么他偏偏与她是这般开始。
阿辞心中似有一双手用力撕扯,疼痛无声无息弥漫上来,让他的呼吸有些不稳。
他垂眼看着她,又那么一瞬间,动了想要伸手触碰的念头。
他一直很喜欢她,纵然失去记忆,他内心仍存着对她潜意识的亲近的渴盼。
只是。他无声地抬起手,修长指尖在空中停顿了一下,却停住了。
不能。
他的手那样冰冷,那样脏,带着无论清洗多少次都没办法洗去的人命与鲜血。他不能……染脏她。
阿辞最后看了床榻上蹙着眉的女子一眼,站起身,慢慢走了出去。
打开门走出去时,他抬起眼睛,对上了不远处木怀卿探究冷漠的眼神。
他动作很轻,关上屋门,步出屋檐,走进风雪中。
“重王和右相郑琮意图夺位,”他步履不迫,走到木怀卿身侧,目视前方,平静地陈述,“三方势力交加,崇禾被围困,情况也很危急吧。”
“你们不是恨祁砚之吗?”
他像是说着漠不关己的事情,“我给你们这个报仇的机会。”
木怀卿听着阿辞的话,猛地转头看向他,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惊愕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
半晌后,木怀卿终于认清自己没有听错,忽然笑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世人都说祁砚之是疯子。
他果然是。
阿辞转头,微微垂下眼皮,面无表情地看着木怀卿,慢道:“明日官府会派人来闹事,没有时间了,你想想吧。”
言罢,他不再多言,重新步入风雪之中,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一袭身影融入黯淡夜景。
单薄而沉默。
***
第二日一早,谢芙屋子前果然聚起了一群人,在官府好死不活躺了几日的曲寿带着官差气势汹汹地冲来这里指认,顺道将余无村的所有人都召集了过来,一眼看去乌泱泱的,霎是壮观。
不仅是曲寿,就连苏欣、林大婶、尚玉苌这些人都闻讯赶来了。
曲寿一张脸被打得青紫,肿成了猪头,看起来可笑又滑稽。他眼神阴鸷地站在最前面,身后跟着一堆官差和余无镇上一级的县长大人。
曲寿看着屋子,大吼道:“他就在这里!”
林大婶站在旁边,担心地看着,苏欣则紧紧攥着衣裙,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闻声,木怀卿自屋中走了出来,身边跟着储黎,静静看着面前的景象,并不说话。
曲寿心中满是恨意,朝木怀卿吼道:“那个杀千刀的男人呢!”
恰此时,后面众人忽然分成两拨,一道颀长身影穿过中间,经过曲寿身边,面无表情地走到众人面前,“还没被打够,又来讨打?”
这话一出,顿时惹得人群中一些小姑娘笑了起来,曲寿那猪头模样,吼一句气势足又如何,还不是被那人一句话给驳了回来?
听见这个声音,苏欣猛地抬起头,殷切地看了过去。
曲寿恼羞成怒,“你!”
阿辞漠然的视线扫过曲寿身后的那位县令大人,县令接受到他的目光,认真看了他的容貌,忽然不自觉抖了一下,心中惶恐起来。
不对啊,这个人怎么……怎么那么像……
“你想怎么样?”阿辞的眼风落到曲寿身上。
曲寿神情扭曲,那日的情景太过惨烈,他几乎都要被打死了!现在捡回一条命,却成了这般丑陋的模样!
“我要你的命!”曲寿声音嘶吼,说完,转向旁边的县令,道,“大人,就是他打的我!快将他抓起来!”
这句话落下,林大婶几人震惊地看向阿辞,原本不是好好的,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
阿辞极轻淡地笑了笑,“是吗?”
“你说我打的你,那就让知情人来说说,我为什么要打你。”
站在木怀卿身旁的储黎徐徐走上前,低垂着眉眼,语气平静,一五一十地将那一日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包括小谢葵被拐,谢芙被骗去余无镇的细节。
储黎的话落下,在场的人又是陷入震惊,曲寿反应过来,惊惧地摇了摇头,大喊道:“不是,不是,不是这样的!”
阿辞静静听着,半晌后,他忽然掀起眼皮,问瑟缩在一旁的苏欣:“苏姑娘,是这样的吗?”
苏欣原本听完储黎说的话,早已害怕不已,现在被一指认,心理防线登时崩溃了。
她霎时间哭起来,没力气再站着,跌跪到了地上,口不择言:“我……我……没有,不是这样,我只是想帮曲大哥单独见芙姑娘一面而已,没想到会发生这么多事情……”
曲寿反应过来,猛地看向苏欣,怒不可遏,大吼道:“苏欣!你个贱人……贱人!分明是你提的建议!”
话说到这里,一切事实都昭然若揭,到底是什么个情况,无需再多说了。
阿辞低低笑了声,“孙县令,你可听清楚了?”
那声音虽然好听,却带着深入骨髓的凉薄。
那县令悚然一惊,盯着不远处的男人,容貌在这一刻与画纸上的依稀重合起来。那般将一切掌握手中的感觉,还有说话间隐约带着的睥睨之感。
那县令只感觉一道惊雷横空劈在头上,猛地在雪地中扑通跪了下去。这一声响霎时间令在场的其他人震惊不已。
旋即,只听得那县令颤巍巍道:“是……是,王上,下属孙另才听清楚了。”
他见过王上的画像,知道王上长什么模样,若说适才还有些不确定,那么当那人笑了之后,便无比确定,那就是如今失踪的他们的北晏帝王,祁砚之。
所有人悚然一惊,就是连愤怒不已的曲寿都惊呆在原地,原本指着阿辞的手愕然地停顿在原地。
什、什么?
王上?
恰在此时,平萧带着几个暗卫鱼贯而入,在阿辞面前跪下,“王上,是否即日回宫?”
饶是众人再孤陋寡闻,也能认出那是皇宫最高级侍卫的配饰。
曲寿站不住,双腿颤颤巍巍,再也说不出话,猛地摔到了地上,满眼惊恐绝望之色,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这个男人,居然是王上……那、那那那个芙姑娘呢?芙姑娘是谁?
苏欣满脸泪痕,骤然抬眼看向站在不远处,即便身着粗布麻衣也掩不去风姿的那道身影,惊愕至极,只剩下摇头的力气。
怎么会这样……
一直沉默地站在旁边的小璐云忽然睁大眼睛说:“他是王上,那谢芙姐姐是谁。”她皱了皱眉头,抬头看向旁边的林大婶,“林大婶,皇帝的老婆,是不是皇后啊?”
只有她知道谢芙和这个男人的渊源,知道谢芙救下这个男人时的情景,感觉谢芙不是与那青衣哥哥一对,是与这个男人一对才是。
林大婶也震惊不已,手都颤抖起来,“皇后?现在我们北晏,还没有皇后啊……”
其实她在那天晚上也看出来了,阿芙与这个忽然出现的男子之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似乎他们才是一对,再加上阿芙那日早上洗衣时,曾说,她不会嫁给那个青袍郎君。
如果这个男人是王上,阿芙与他是一对,那阿芙……阿芙……
林大婶忽然想起,皇宫没有皇后,可有一个最受宠的谢美人啊!阿芙恰好也姓谢,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一茬……
想到这里,林大婶眼前一黑,差些就要晕厥过去。那可是皇宫中顶顶的人物啊,居然就在身边。她之前还称赞过阿芙长得如同天仙似的,还说阿芙入宫绝对受宠,谁知道人家就是皇宫中最受宠的妃子……
谢芙适才被动静惊醒,匆匆洗漱穿衣出来。
只是才打开屋门,便被眼前的景象惊愕在原地。
怎么这么多人?
她的视线移过去,看到了跪地的平萧,认出来之后,猛地退后一步,愕然不已。
意识到什么,她呼吸不稳,目光落到了站在众人面前的阿辞,紧紧盯着他。那道背影沉默瘦削,背对着她,周身透出一种凉薄荒芜之感。
他……恢复记忆了,是吗?
作者有话说:
应该下一章完结,是个大章,所有事情都会结束,今晚发出来。
第78章
阿辞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回头掀眸看去,看见门边那道纤瘦的荼白身影。
他面上神色平静,深暗的眼底却隐隐压抑着什么。
木怀卿站在不远处檐下, 盯着阿辞,忽然开口道:“祁砚之,记住你的话。”
谢芙听得一怔,只觉得云里雾里,什么话?
她微微蹙起眉, 心脏因某种预感而飞快跳动起来, 转而看向不远处的景象,这么多人……
阿辞没说什么, 回身去看向众人时,眼中神色已被冷然取代。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 他淡淡道:“走吧。”
走?
走去哪里?
谢芙惊得往前一步,碍着周围许多视线, 收回步子, 目光不移, 看着那道身影,手却猛地攥紧。
“等一下……”她咬着唇, 声音迟疑。
可话说出口,却不知道该如何往下, 她有些不大好的预感,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若要离开,她没有立场阻止他。可是她……
听见她的声音, 阿辞意欲迈出的步伐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下。
他心中涌起一种无法名状的、轻微的希冀, 回过身, 抬眼朝她看去。
只是,等了半晌,却依旧没能等到只言片语,他收回视线,心中荒凉,自嘲一笑。
在众人敬畏的目光下,男人转过身,自那条众人让出的路中走了出去。
利落翻身上马,与平萧几人一道策马离开,身影很快远去,消失不见。
那无形中压迫的威压散去,屋外围聚起来的人松了口气,反应过来之后又觉恍如隔世,曲寿跌倒在地,脸色惨白,几乎绝望。
一直站在旁边,沉默地看了半晌的璐云忽然抬头,打破了寂静:“林大婶……”
林大婶抱住璐云,捂住璐云的嘴巴,眼含泪花,“孩子,别说,别说了。”她知道璐云要说什么。
但那不能说,不能说啊。
王上此次回去,之后北晏会发生什么动乱,都是未知数。
兴许经历这一场浩劫,北晏会存活下来。
但是,王上……
***
北晏帝王祁砚之回宫的消息,如同荒原上燃起的火,风一吹便燎了半边天,消息四散出去,无人不是大惊。
后宫的柔福宫中,姜幼澜听见小宛回禀上来的消息,正端着杯盏的手一颤,白瓷茶杯登时落地,碎成一地瓷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