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绣慌乱握他手,悲声道,“儿臣怎么会不认您?您不信儿臣,难道信一个阉狗?”
皇帝摸出那个木偶,朝她晃了晃,“朕不信他,但朕信这个。”
姬绣身子一抖,跌坐在地,她倏地哀哭,“您哪里是信一个木偶,只要儿臣还活着,您永远都不会放心,这木偶不过是个名头,盼着儿臣死的是您!”
皇帝狠将木偶掷在地上,大怒道,“原来你心里是这般想朕的,朕拿你当女儿,你却昼昼夜夜恨着朕,你恨不得朕死,朕白养了你!”
姬绣仰头注视皇帝,旋即看一旁的陆韶跟杜雪荷,她突然扼住哭声,扯着嗓子大叫,“儿臣这个女儿哪里比得上您的宝贝小九,她的狼吓掉龙嗣也不见您责罚她,她跟这条阉狗苟合,您照样不知,您只会对儿臣心狠,您有多偏心!”
皇帝目呲欲裂,张手挥了她一耳光,“朕看你是发疯!姮姮是你的妹妹!你恨朕怎么能扯上她?她的自尊心有多强,你要逼死她!”
姬绣被打倒在地,半晌缓过神人已经麻木了,她蜷起身哭泣,“您只记得她是妹妹,什么时候想过我也曾是妹妹?”
姬姮没出世的那几年,她是宫里最小的孩子,那会儿她还不懂事,也常哭着闹着让所有人都让她。
皇帝颤着手,他有错,但他便是错也认了,她是皇后的女儿,出生下来就受万千宠爱,不用他看顾,她也照样荣光加身,可是姬姮不同。
那时他跟羌柔正在冷战,她的血肉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些效用,他因这事将她冷落,她也没有再去求见他,他们一直僵持了近两年。
直到有一天,他新宠爱的一个小贵人生了病,他入后宫去看人,那天特别冷,他穿着裘衣都觉得冻,进后宫时就见一个小娃娃在草堆里玩泥巴,身旁都没嬷嬷看着,小手小脚冻的通红,身上穿的破破烂烂,见着他只瞥一眼,继续玩泥巴。
他当时问她,“外头冷,怎么不回宫?”
她还是抓着手里的泥巴在地上搭小土堆,嗓音天真稚嫩,“我要盖大屋。”
“为什么盖大屋?”
她垂着小脑袋,鼓起脸,泪水在眼眶里转,愣是犟着没掉,“母妃说,不要我了,我没有家,想要自己造一个出来。”
她才四岁,那些话都幼稚的可笑,但皇帝一下就心疼了。
孩子是无辜的,他们再怎么折腾,最后可怜的是姬姮,姬姮没有错,哪怕到如今,他依然觉得姬姮没错,这是他最可怜的小女儿,她母妃将她当做工具,临到死都不放过她,他若不护着,
可怎么活下去。
“你同你母后一样贪婪,什么都想要,分明拥有了别人无法企及的一切,却还觊觎着他人手里的一点温暖,朕看错了你,你不及你五姐半分。”
姬绣仰望着他,“五姐死了您才这么说,她若没死,您不会把她想的有多好。”
活人永远比不过死人,她的五姐是好,可是活着时候也没见皇帝有多在意她。
皇帝愕然。
姬绣神色镇定下来,柔笑道,“父皇,九皇妹跟陆韶必有奸情,您去验一验九皇妹,验了就知道。”
皇帝眼神微滞,他不应该信这荒谬的话,但是她说的这般认真,竟让他有那么一点动摇。
陆韶脸色阴寒,侧眸乜过杜雪荷。
杜雪荷急忙走上前,手捏着帕子极避讳的拽着皇帝,“陛下……”
皇帝眼神凌厉的瞟她。
杜雪荷有些哆嗦,但仍保持笑容,“臣妾就是觉得八殿下凭空捏造出这种事,实在可笑,宫里谁人不知,陆总督他是个……”
她尴尬的望了望陆韶,旋即又指指禁军,那意思不言而喻。
陆韶喜欢男人。
皇帝的两条眉都快拧成结,一时阴晴不定。
陆韶低咳一声,抬拂尘掸了掸四周,微窘道,“臣……这副残躯,哪有女人看得上。”
皇帝嫌他晦气,一挥袖子道,“朕都后悔让你任九营总督!”
九营全是男人,让他当了那职位,简直如鱼得水,便宜不死他。
陆韶佝偻身子,“陛下若介意……”
皇帝啐他,“朕的九营,你一个也不准动!”
陆韶立即肃声道,“臣待九营六十万将士亲如手足,万不敢有一丝玷污。”
经历过战争的人,对军士有着敬畏,即使是谣言,也不能辱没了这些保家卫国的人。
皇帝量他也不会碰九营,哼一声没再揪着话不放。
姬绣眼瞅着皇帝要放过他,急红了眼,“您别听他说的,这阉贼最会糊弄人,他跟九皇妹绝对有问题!”
她一急,皇帝的疑心便转为了怒意,“你犯事跟姮姮有何关系?你拼了命往她身上泼脏水,想让朕忘掉你做的恶事,你心思这般歹毒,朕岂能饶你!”
他朝身后招手,立时有女官率宫女过来,他背手闭上眼,“将她打入掖庭。”
女官道声是,立刻着人拉姬绣。
姬绣在地上挣扎,冲着皇帝扬笑,“您英明了一辈子,却在儿女的事上一再偏袒,总有一天您会知道,您今日有多蠢,从前丽妃私会太监,如今她的女儿也跟太监纠缠不清,您就纵着吧!您会后悔的!”
皇帝气血上窜,匆促挥着手道,“把她拉走!不准她踏出掖庭半步!”
姬绣哭哭笑笑,最后放弃了挣扎,任宫女将她拖走。
外边的雨越下越大,皇帝垂着肩上了步撵,他没有立刻叫走,只靠在软垫上深思,羌柔死了一年多,这一年后宫动荡不安,他夜里睡觉都不安稳,时常会梦到她。
他起初对羌柔没什么感情,外人看着她盛宠,其实也不过是进她宫里按例行事,羌柔的性子相比姬姮更冷漠,她是黎国女帝,若不进宫,本该君临天下,受万人簇拥,她不缺爱,进到这后宫,不过是将她束缚住,她要跟那么多女人争夺皇帝的宠爱。
在他看来,她是不屑的。
羌柔很美,她不爱笑,但笑起来时,那眉眼生动的整个后宫都没法相比,他渐渐的也迷失在这美人笑中,他们曾度过美好的一段时间,后来姬焕出世,羌柔越发黏着他。
他只当羌柔对自己是有那么几分真情的,直到那夜,她持刀想将他刺死在床上。
所有温情尽数消散,她还是她,她来大魏是为了争夺皇权,她还想当皇帝,皇帝必须死。
皇帝合着眸轻轻笑,意识里羌柔那张清美的脸逐渐消散,她这般高傲,又怎么会看得起后宫里的太监,谁也征服不了她。
“走吧。”
小太监们应声抬着步撵走出去。
杜雪荷提着裙子追到台阶前,冲步撵叫道,“陛下!陛下您不带臣妾走吗?”
那步撵没有停下,慢慢消失在雨中。
杜雪荷跺着脚,把她丢在这里,叫她怎么回去?
陆韶站到杜雪荷旁边,淡笑,“恭喜娘娘。”
“恭喜本宫什么?”杜雪荷撅着唇道。
陆韶着人送来轿撵,从旁边人手中接过雨伞,撑在她头顶上,送她坐进轿撵中,躬身低语,“娘娘这般心狠,刘乾再也不敢肖想娘娘了。”
杜雪荷捂着帕子娇笑,重新坐直身颇有威仪道,“本宫不过是给他个教训,好教他知道什么是奴才,什么是主子。”
陆韶称一声是,慢慢退到旁边,“奴才恭送雪妃娘娘。”
杜雪荷望着他,胸中溢出鄙薄,是了,她是一宫娘娘,犯不着总求着太监,她今儿能叫八殿下贬入掖庭,明儿也能让其他不顺心的人跪在脚边求饶,她不用怕刘乾,便是父亲送了妹妹进宫又如何,妹妹没她这身香,哪儿能得皇帝宠幸。
她关上轿门,宫人将她抬了出去。
陆韶远眺着轿撵,啧一声笑,用的差不多了,是时候晾着玩儿。
——
姬绣在宫内行巫蛊,叫皇帝罚进掖庭,这事儿到第二天傍晚姬姮才得知。
她近来不常进宫,只关心着那批女兵,她们倒是不负她期望,刻苦训练,胡娇和胡灵这两天传信来,说她们已经练出来些许架势。
正巧她闲的没事做,趁着天黑准备去草场。
陆韶踩着点过来,他在街市口买了两个熟红薯,还散着热,老远就闻见香。
姬姮坐在马车里,他站在车边,倒没急着上来,只同她笑,“臣还没用晚膳,怕殿下嫌臣邋遢,就在外边吃红薯,殿下稍等片刻。”
他揭开纸袋,拿出红薯剥皮。
香味散进马车里,姬姮没吃过街坊粗食,光闻着辨不出是什么食物,但也不知怎的竟勾起她的食欲,她隔着窗问道,“吃的什么?”
陆韶愣一下,从她话里辨别出想吃的意味。
他进到车里,捏着帕子撕开一点递到她嘴边,“殿下尝尝?”
马车缓慢行进,姬姮晃了晃身,坐稳后侧过脸观察着那块红薯肉,瞧样子不雅,但味儿很香,她试探着张唇。
陆韶喂给她,入口醇甜,跟平日里吃过的甜食完全不同,非常可口。
陆韶看她爱吃,便又喂了些给她,颇有感触道,“臣已经快一年没吃上这个了,红薯不是什么好东西,富贵人家也没谁愿意吃粗食,臣以前饿肚子,下值时,一定会烤一个红薯来填饱,那会儿都吃腻了,可是不吃这个,只能挨饿。”
他是马奴,睡觉吃饭都在监栏院,御马监的马场离监栏院很远,他每日下值回去,饭菜几乎都被其他太监分了,幸亏王欢偶尔给他留点。
但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里够吃呢,纯靠着红薯抵饱,也就休息时候,跑去陆富贵那里打打牙祭。
姬姮听的烦,扒开他手道,“本宫不吃了。”
陆韶眼中蕴着柔情,软声问她,“殿下是嫌红薯糙贱还是心疼臣没吃晚膳?”
姬姮微皱起细眉,不过一瞬又平展,她动一下身,陆韶便擦干净手,将她抱到膝头,他捏起姬姮的下颌,凝视她的眼眸,“殿下不说话时,臣总是忐忑自己哪里惹您不开心,便是难听的话,臣也爱听。”
姬姮轻眨眼,绯唇弯出笑,艳丽夺目。
“你是想让本宫说,即使是红薯,只要是你喂的,本宫也吃的津津有味?”
第48章 (二更) 取代他们……
陆韶有些移不开眼, 抚着她的后颈,极爱惜道,“臣舍不得逼迫殿下, 只要殿下跟臣说话,臣就心满意足了。”
姬姮便横着眉拍他胸口, “把你的红薯吃完,再碰本宫。”
陆韶噗嗤笑, 放她坐回小榻上,自己吃剩下的红薯。
两厢安静,姬姮翻出来一本史册看, 陆韶望着那史册道, “殿下怎么爱看史册了?”
姬姮目光专注, “这是鲁先生攥抄的册子, 很有意思。”
陆韶探身过来看, 那册子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注解,以及对实事的看法,确实很有意思。
“鲁昭这人不适合放朝里, 他适合当先生。”
幕僚或者门客都比朝堂好, 他是忠心为主,但就怕朝堂浑水,他这条鱼生存不下去。
姬姮按下书, 侧身挨到床几,小口喝着茶水道, “本宫想不明白,为何皇爷爷和父皇都纵容英国公?”
“因为英国公有用,”陆韶飞快卷好纸袋放进唾壶里,拿来那本书看, 多是些先代朝堂事迹,英国公照样在朝中呼风唤雨,那时候,先帝对他尤为器重。
姬姮瞪他,“废话。”
英国公当然是有用的,父皇就不会留他在朝中,他年轻时骁勇善战,靠着军功一路晋封到国公,不管在朝野还是民间,他的威望都很足。
陆韶挑了挑眉,靠近她拥住,“想办他很容易。”
姬姮张着眸,抬脸蹭他鼻尖。
陆韶心热起来,低头试探着亲她。
轻缓的、温柔的,生怕她有一点不适。
两唇相碰,姬姮的身子不自禁往他胸前依偎,许多天了,自那次他们相互承诺过,陆韶只有短暂空闲过公主府,有时在夜里,有时在白天,但他都很守礼,姬姮不让动,他绝不上手,两人的相处还如从前,都在克制,都在隐忍。
可先前他赠予的快乐姬姮忘不掉,挨近他,触碰他,她的身体就会先她一步做出反应,要他的手指,要他的唇,要他这个人。
陆韶靠坐到榻侧,两手团在她腰边,那根缎带卷在他手中,他一点点收紧,拽下,他衔着她,在她唇边低问,“您怎么不问了?”
姬姮的眼睫和他的交织纠缠,她皱起眼咬他,不满足,又啄起来,她在这昏暗的马车内,浑浑噩噩的问着他,“怎么办英国公?”
“西厂的甲子库记载了朝中所有大臣的生平履历,他们做下的每一桩事都登记在册,哪怕他们隐藏的再深,西厂缇骑都能挖出来,这些人都不敢直接得罪刘乾,陛下想要甲子库里的信息,也要刘乾交付,可刘乾跟英国公是一伙的,”襦裙掉在杌子上,陆韶拽开自己的披风将她纳入怀抱,瞧她眉尖蹙起,眼尾垂泪,他的手指接住泪,放到口里尝了尝。
是香的,也是烫的。
烫到他心上,燃起一把火,他紧揽着她倒在那张榻上,香气弥漫,他的嗓音暗哑低沉。
“死了刘乾,臣来接管西厂,英国公和朝臣翻不出臣的手掌心,谁欺辱殿下,臣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
金鲤门的草场开在南边,地势较高,里头的球场、马厩、比武场一应俱全,原是供富贵子弟消遣,现儿给了姬姮,这边管事也偷偷换成公主府的人,马车一停在草场门前,便有人打开草场大门,迎着车进去。
二十个女人早早穿戴好劲装排队牵着马站成一列。
马车停下来,当先下来的是陆韶,他朝车内伸出手背,随后他从车里牵出来姬姮,她有些站不住,几乎是陆韶撑力托下来的,那颊边和眼角还隐约点着红晕,神情冰冷,只是奈何通身香气四溢。
那二十人嗅着香齐齐跪地,“卑职参见殿下!”
姬姮张了点唇,“平身。”
她们便都站直身。